十八、亲民至善汉文帝

在古代帝王中，唐尧虞舜历来受到人们称赞。但是历史上还有一位皇帝也应该受到我们的称道，他就是汉文帝刘恒。

我认为，判断一个统治者好与不好的首要标准，就是看他对待老百姓怎么样：能够给老百姓日子过，就是不错的皇帝；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当然是更好，但是如果总是折腾民众，甚至不让老百姓过几天安宁的日子，你还能说这个皇帝值得称赞吗？《孝文本纪》中的汉文帝刘恒就是一位严于律己、善待百姓的好皇帝。因此，我在解读《史记》的时候，心里总是在寻思，如何把汉文帝介绍给更多的朋友。

文帝刘恒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先说一个故事：以刘恒为核心的汉朝中央机关中有个中郎署，负责安排并管理皇帝身边的侍卫等人员工作，相当于现在的中南海行政管理局。署长叫冯唐。有一天上午，文帝打算外出转转，经过中郎署门口的时候，因为今天他的心情很好同时也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等着办，于是就走了进去。

冯唐署长听闻皇帝驾到，就赶快来到皇帝面前伺候。文帝待人一贯态度和蔼，他微笑而且谦和地问道：冯署长，您老人家是从哪里来做中郎署署长的呀？冯唐如实回答。

文帝听说冯署长祖籍是赵国人，后来又迁居代国，就觉得很亲切，于是就说：我在代国的时候，我的司务长多次和我说起巨鹿之战，提到赵国在十分艰难的时候，幸好有一位优秀的将军叫李齐，这个人对于保全赵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在吃饭的时候想起司务长讲过的那些关于李齐的往事，可惜李齐将军不为世人所知啊。老人家您知道李齐这个人吗？

本来文帝刘恒是在与冯唐套近乎，说说赵地代地的过往人事。可是冯唐不领情，直接顶撞说：“李齐这个人我知道，他和廉颇、李牧相比，那还差得很远。”

文帝就有点不高兴了，问他：“你凭什么这样说呢？”冯唐说：“我爷爷在赵国做过将领，与李牧将军很有交情，我父亲曾经担任过代国丞相，他和李齐将军也很熟悉，所以我知道他们的情况。”

汉文帝听冯唐这么一说又高兴起来，拍着自己大腿说：“我偏偏得不到廉颇李牧这样的人做将领，如果有这样的人做将领，我还会担心匈奴吗？”

这时，冯唐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我想，陛下你即使得到了廉颇、李牧这样的人才，也不会任用他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汉文帝生气了，也不等冯唐回答就下令“回宫”，站起来上轿就走了。

话说刘恒今天可是被冯唐气得不轻。回到宫中还在生气。一个侍卫想给皇帝解气，就骂冯唐：这个不知道好歹的老东西，我看今天中午他是吃不下去饭了。刚才我们离开的时候，我看见他小腿肚在颤抖，皇上您一发火，这个老家伙也被吓得不轻。

“是吗，这么大年龄了，别吓生出病来呀。快，传冯唐进宫。”汉文帝这时又心软起来了。

大约一两个小时之后吧，文帝又召见了冯唐，说：今天我态度不好，我向您道歉。但是，您也不应该当众给我难堪呀。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们两人以后都得注意点啊。

当然，接下来汉文帝与冯唐还谈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还要在《汉代官员那些事》中将予以详细叙述），这里不做赘述。

就是这么一件小事。我们就可以知道汉文帝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司马迁记载汉文帝刘恒的事迹，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歌颂：二月，文帝刚刚即位就遣散孝惠皇帝后宫宫娥，允许她们自行婚配；三月，废除一切进出口关卡限制，特别废除水旱码头关口出示证件的法令……

司马迁在列举文帝所做过的好事时说：他重视民生，以农为本，亲自开荒，躬耕籍田，取消农业税、土地税。皇上遇到大小喜事，哪怕是意外得到一只玉杯，也都首先想到与民同乐。

文帝心里时刻想到鳏寡孤独和那些贫穷弱者，在他执政的23年当中，70岁以上的孤寡老人，9岁以下的孤儿，单身男女以及遇到困难的老百姓，都能够享受到国家救济。

汉文帝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取消株连罪，紧接着宣布废除肉刑，废止诽谤罪，准许言论自由。他鼓励官员直言进谏，特别希望能够给他本人提出批评意见。在处理与周边国家的外交关系方面，他善待南越，宽容匈奴，和睦朝鲜，以求得边民安宁。他开放所有关卡，准许物资流通。惩治叛乱时也只办首恶，胁从不问。他实施仁政，追求仁义，而且十分孝顺，是后来被列为“二十四孝子”的唯一帝王。

没有汉文帝的仁慈，就不会有“缇萦救父”的佳话。文帝的饭桌上，常常是粗茶淡饭，自己穿的衣服质料大多都是比较次一等的丝绸，妻妾只有一两件丝绸衣服。他最宠爱的慎夫人也不准许穿拖地裙子。他反对大兴土木，反对劳民伤财。他不虚饰，不作秀，不治坟，死前特意留下遗诏，对自己的葬礼做出许多限制，力求简易、节俭。

文帝即位刚刚三个月，就开始改革司法制度。他对有关部门说：“法令是治理国家的准绳，是用来制止暴行、引导人们向善的工具。如今犯罪的人已经治罪，却还要使他们无罪的父母、妻子儿女和兄弟姐妹也被定罪，甚至被收为奴婢，我认为这种做法很不可取。希望有关部门议论后拿出改革方案吧。”

主管官员回答文帝说：“老百姓觉悟低，不能自治，所以制定法令来禁止他们做坏事。无罪亲属受连坐，和犯人一起收捕判罪，目的是使人在犯罪之前心有所系，因此减少犯罪。这种做法由来已久，还是依照原来的做法不予改变为好。”

文帝坚持说：“我听说法令公正，百姓就忠厚；判罪得当，百姓就心服。再说治理百姓引导他们向善，要靠官吏做好服务。如果官员不能够引导百姓向善，又使用不公正的法令来处罚他们，这样反倒是加害于民而迫使他们去行凶施暴，又怎么能禁止犯罪呢？这样的法令，我看不出哪些好处，请你们再仔细考虑考虑。”

看到皇帝改革的决心很大，这些官员才顺势说：“陛下给百姓以大恩惠，功德无量，这不是我们这些臣下所敢想的。我们会遵从诏书，从此废除拘执罪犯家属，同时废止把犯人家属收为奴婢等各种连坐。”

第二年正月，主管大臣进言说：“及早立太子，是尊奉宗庙的一种保障。请皇帝确立太子。”

文帝说：“我的德行浅薄，自己感觉上帝及各位神灵还没有欣然享受我的祭品，天下人民心里还没有满意。如今我正在惭愧自己不能像尧舜那样广泛求访贤圣和有德行的人把天下禅让给他，却要预先立太子，这是加重我的无德，我将拿什么向天下人交代呢？还是缓一缓吧。”

其实，文帝说的也许都是真心话，确实欣赏古代把帝王位子禅让给贤德之人的做法。但是这些主管大臣坚持说：“预先立太子，正是为了尊奉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人民。”

于是文帝就说：“那么楚王是我的叔父，年岁大，经历见识过多，懂得国家的大体；吴王是我的兄长，贤惠仁慈；淮南王是我的弟弟，能守其才德以辅佐我。他们这些人，就是天命为社稷江山预先做了安排。再说，诸侯王、宗室兄弟以及有功的大臣中，很多人都是有才能有德义的人，如果推举有德之人来辅佐我这个不堪重任的皇帝，这也将是国家的幸运和天下人的福分。现在你们不推举他们，却说一定要立太子，人们会认为我忘掉了贤能有德的人，而只想着自己的儿子，不为天下人着想。我觉得这样做是不可取的。”

文帝自幼接受传统文化熏陶，母亲是一位信奉黄老哲学的贤惠女人，因此他心中可能一直向往着能够恢复尧舜时期那样用民主推荐的办法选贤任能。可是朝廷大臣们却墨守成规，再次团结起来集体请愿，三天后又上书说：

“古代殷、周立国，太平安定达一千多年，古来享有天下的王朝没有比它们更长久的了，就是因为采取了立太子这个办法。而且自从禹帝开始，实行世袭制，继承人都是自己的儿子，这是由来已久的规矩。高帝亲自率领众将士平定天下，封建诸侯，成为本朝皇帝的太祖。诸侯王和列侯第一个接受封国的，也都成为他们各自侯国的始祖。子孙继承，世代相传，这是普天之下的大规矩。所以，高帝设立了这种制度来安定天下人心。现在如果抛开应当立为太子的人，却从诸侯或宗室中另选他人，那就违背高帝的本意了。我们认为另立他人做皇帝是不合适的。陛下的儿子启最大，纯厚仁爱，请立他为太子吧。”

文帝看文武大臣人人都这么说，没有一个提出不异议的，而且他们又说这是天下大规矩，不可更改，也只好违心地同意了。于是，他宣布赐给全国民众中应当继承父业的人每人一级爵位。

三月，大臣又集体请求皇帝封立皇后。汉文帝就去征求母亲薄太后的意见，薄太后说：“皇帝的儿子都是同母所生，就立太子的母亲为皇后吧。”

被立的皇后姓窦。文帝因为立了窦皇后的缘故，赐给天下无妻、无夫、无父、无子的穷苦人以及年过八十的老人、不满九岁的孤儿，每人若干布、帛、米、肉。

文帝由代国来到京城，即位不久，就对天下大施恩德，安抚诸侯和四方边远的部族，使方方面面、上上下下都融洽欢乐，特别慰问从代国随同来京的功臣。文帝说：“当朝廷大臣诛灭了诸吕迎接我入朝的时候，我犹疑不定，代国的大臣们也都劝阻我。只有中尉宋昌劝我入京，我才得以事奉宗庙。之前已提拔宋昌为卫将军，现在再封他为壮武侯。另外随我进京的六个人，都任命为九卿。”于是人们称赞文帝有情有义，不忘根本。

文帝说：“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应当开辟皇帝亲自耕种的籍田，我要带头下地耕作，以此来供给宗庙祭祀用的谷物。”

汉文帝经常和来自底层的官员交谈，了解真实情况。在与一些普通读书人交流中，他发现民众需要言论自由。于是，文帝专门召集有关官员说：“古代治理天下，朝廷设置进善言的旌旗和批评朝政的木牌，用以打通治国的途径，招来进谏的人。现在法令中仍有诽谤朝廷、妖言惑众的罪条，这就使人们不敢说真话，做皇帝的也无从知晓自己的过失。这样又怎么能招来远方的贤良之士呢？应当废除这样的条文。”

文帝又举例说：“比如百姓中有人一起诅咒皇帝，约定互相隐瞒，后来又负约相互告发，官吏就认为这是大逆不道；如果再有其他不满现实的话，官吏又认为这是诽谤朝廷。这种情况其实是民众在无意间犯了死罪。上述做法我认为很不可取。从今以后，再有犯这类罪行的，有关部门一律不必审理，不要治罪，不予追究。”

汉文帝允许言论自由的政策深得民心。其实，西汉王朝真正进入人心顺畅、民风和悦、经济发展的兴旺时期，就是从取消诽谤罪开始的。

文帝在位第二年五月，齐国的太仓令淳于意犯了罪，应该受刑，他的小女儿缇萦上书为父求情。文帝怜悯缇萦的孝心，就下诏说：“听说有虞氏的时候，只是在罪犯的衣帽上画上特别的图形或颜色，给罪犯穿上有特定标志的衣服，以此来羞辱他们，这样民众就不再犯法了。为什么能有这样效果呢？因为当时政治清明，人心顺畅。如今法令中有刺面、割鼻、断足三种肉刑，可是犯法的事仍然不能禁止，问题出在哪儿呢？不就是因为我道德不厚、教化不明吗？我自己感到很渐愧。所以说训导的方法不好，老百姓就会走上犯罪的道路。《诗经》说：平易近人的官员，才是百姓的父母。现在人一旦犯了过错，还没进行教育就横施刑罚，那么有人想改过从善也没有机会了。我怜悯那些因为过失而犯错误的人。然而现行刑律中割断犯人的肢体，刻伤犯人的肌肤，终身残疾而不能恢复如初，这是多么令人痛苦而又不合乎人情呀，作为百姓父母的官员们，你们这样做，难道合乎天下父母心愿吗？我认为应该废除肉刑。”

就这样，小缇萦的咫尺书信竟然把实行千余年的肉刑给废除了。后来，许多文人墨客歌颂“缇萦救父”的佳话，其实这完全是因为当时的皇帝刘恒仁义善良而且勇于改革司法制度。

文帝说：“农业是天下的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比种庄稼收粮食更重要。然而，现在农民辛勤地从事农业生产却还要交纳租税，使得务农和从事商业手工业没有区别，本末不分，这恐怕是由于鼓励农耕的政策还不完善。我认为可以免除农民种田的租税。”于是，在汉文帝统治时期，农民可以不缴纳土地税。

当然，文帝也有被欺骗的时候。赵国有个人叫新垣平，自称善于观云气而知凶吉，以此来觐见文帝。他劝文帝在渭城建五帝庙，并预言这将会使周朝的传国宝鼎再现，而且还会有奇异的美玉出现。

于是，汉文帝十六年（公元前164年），文帝亲自到新建成的渭阳五帝庙郊祭。十七年，文帝果然得到一个玉杯，但是这个玉杯是新垣平安排人献上的，杯上刻有“人主延寿”四个字。于是文帝下诏把这一年改为元年，下令天下民众尽情聚会饮酒。当年，新垣平欺诈的事情被揭发，被骗的汉文帝特别气愤。在官员和京城百姓强烈呼吁下，朝廷重新使用株连罪来打击欺诈行为，于是就斩杀了新垣平三族亲人。

孝文帝从代国来到京城，在位二十三年，宫室、园林、狗马、服饰、车驾等基本服务设施几乎没有增加过，更没有大兴土木建设宫殿。凡对百姓不便利的事情，就予以废止；对老百姓有好处的事，就千方百计地施行。

许多大臣建议文帝建造一座高台以提高皇帝威望。文帝召来工匠一计算，造价要百斤黄金。文帝说：“百斤黄金相当于十户中等人家的全年收入，我承受了先帝留下来的宫室，时常担心有辱于先帝，我考虑还是放弃建造这个高台的好。”

文帝平时总是穿着质地粗厚比较次一等的丝织衣服，对所宠爱的慎夫人，也不准她穿奢华的衣服，所用的帏帐不准绣彩色花纹，以此来倡导俭朴，为天下人做出表率。文帝规定：他的陵墓霸陵，一律用瓦器，不准用金银铜锡等金属做装饰；不修高大的坟；一切从俭，不要烦扰百性。南越王赵佗自立为武帝，文帝却把赵佗的兄弟召来，使他们显贵。文帝以德报怨的行为感动了赵佗，终于使他自己取消了帝号，重新向汉朝称臣。

汉与匈奴相约和亲，匈奴却背约入侵劫掠，而文帝只命令边塞戒备防守，不发兵深入匈奴境内，不愿意给百姓带来牺牲和劳苦。吴王刘濞因为心有怨恨，谎称有病不来朝见，文帝就趁此机会赐给他木几和手杖，以表示关怀慰问，并且免去他进京朝觐之礼。

群臣中如袁盎等人进言时虽然直率尖锐，而文帝总是宽容采纳。大臣中如张武等人接受别人贿赂，事情被发觉后，文帝不仅没有处罚，还从皇宫仓库中取出金钱赐给他，用这种办法使他们内心羞愧。文帝一直致力于以恩德感化臣民，因此天下和谐，礼义大兴。

后元七年六月己亥日，文帝在未央宫逝世，留下遗诏说：“我听说天下万物萌芽生长，最终没有不死的。死是世间的常理，事物的自然归宿，有什么值得过分悲哀呢！当今世人都喜欢活着而不乐意死，死了的人往往要求厚葬，以致破尽家产争个脸面。很多人家还增加服丧礼仪，因而损害了活着的人。我认为这个风俗很不可取。况且我生前没什么德行，没有给百姓什么帮助。现在死了，又让人们加重服丧来长时间哭吊，遭受严寒酷暑的折磨，使天下的父子为我悲哀，使天下的老幼心灵受到损害，减少饮食，中断对鬼神的祭祀，其结果是加重了我的无德，我怎么向天下人交代呢！我有幸得以保护宗庙，凭着我这渺小之身依托在天下诸侯之上，至今已二十多年，靠的是天地的神灵，社稷的福气，才使得国内安宁，没有战乱。我不聪敏，时常担心行为有过错，使先帝遗留下来的美德蒙受羞辱；岁月长久，总是担心不能维持始终。如今没想到能侥幸享尽天年，将被供奉在宗庙里享受祭祀，我如此不贤明，却能有这样的结果，我已经十分满足，还有什么可悲哀的呢！现在诏令全国官吏和百姓，诏令到达后，哭吊三日就除去丧服。不要禁止娶妻、嫁女、祭祀、饮酒、吃肉。应当参加丧事、服丧哭祭的人，都不要赤脚。服丧的麻布宽度不要超过三寸，不要陈列车驾和兵器，不要动员民间男女到宫殿来哭祭。宫中应当哭祭的人，都在早上和晚上各哭十五声，行礼完毕就停止。不是早上和晚上哭祭的时间，不准擅自哭泣。下葬以后，按丧服制度应服丧九个月的大功只服十五日，应服丧五个月的小功只服十四日，应服丧三个月的缌麻只服七日，期满就脱去丧服。其他不在此令中的事宜，都参照此令办理。要把这道诏令通告天下，使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心意。葬我的霸陵周围山水要保留其原来的样子，不要有所改变。后宫夫人以下直至少使，全都让她们回娘家。”

太史公说：“孔子曾说，治理国家必须经过三十年才能实现仁政。善人治理国家经过一百年，也就可以克服残暴、免除刑杀了。这话千真万确。汉朝建立，到孝文皇帝经过四十多年，德政达到了极盛的地步。孝文帝已逐渐走向更改历法、服色和进行封禅了。可是由于他的谦让，至今尚未完成。这难道不就是仁吗？”

汉文帝刘恒，这位宽厚仁慈的帝王，不仅是中国也是世界历史上难得的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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