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乾隆中叶以来，战乱此起彼伏。缅甸之役刚罢，大、小金川复叛，四川总督阿尔泰征剿不力，被撤职查办，寻赐死。继任者桂林因攻小金川败绩，亦被褫职。三十八年(1773)六月，木果木兵变，大学士温福死于兵。次年九月，兖州百姓王伦聚众造反，连陷堂邑、阳谷等县，直奔直隶州临清，搅得统治者惶惶不安。四十二年(1777)十二月，河州(今甘肃兰州附近)教民王伏林率众击溃官军。四十六年(1781)，兰州回教徒苏四十三聚众作乱，陷河州，断河桥，犯兰州，占据城外山梁，总督勒尔谨因征剿失利被削职。乾隆帝曾以“十全老人”自诩，其实，在他统治的六十年间，天下何尝一日太平?在太平盛世的背后，却深藏着种种难以预料的危机，大有积薪于火、一触即发之势。至乾隆五十一年(1786)农历十一月间，在宝岛台湾终于爆发了以林爽文为首的农民起义。

此次农民起义的爆发，实由当地官吏的贪婪成性、肆意攫夺而酿成。“地方官平日废弛贪黩，视台湾缺分为利薮，不以冒险渡海为畏途，转以得调美缺为喜。督抚之无能，又或徇情保荐，明知不察，暧昧牟利，皆不可知，而劣员等并不整顿地方，抚绥安戢。于作奸犯科者又不及早查办，惟知任意侵渔肥橐，以致敛怨殃民，扰累地方。”^①且清廷所派官吏，多腐败无能，遇事张皇失措，茫然不知所措，或胡乱搪塞，敷衍了事。“(台湾)淡水同知潘凯者，方在署，忽报城外有无名尸，当往验。甫出城，即为人所杀，并胥役歼焉。当世者不能得主名，则诡以生番报，谓番性嗜杀，途遇而戕之也。使人以酒肉诱番出，醉而掩杀之，奏罪人已伏法，而杀人者实脱然事外。于是民益轻视官吏，而番亦衔刺骨。”^①

台湾总兵柴大纪，“贪纵营私，废弛营务，并令兵丁私回内地贸易，每月勒交银钱……台湾戍兵多有卖放私回，以致缺额，其留营当差之兵，亦听其在外营生，开赌窝娼，贩卖私盐。镇将等令其每月交钱，经年并不操练”^②。大学士阿桂，在提审此案后所上奏折中亦称：“柴大纪卖放戍兵私回内地贸易;又听任漳、泉兵丁贩私滋事，并格外勒索馈送;又到南北两路巡查，需索夫价番钱六百元至四百元不等，及得受兵丁刘钦、林长春、甘兴隆等谢礼，拔补外委，又将番银借给糖行黄姓，二分起息。”^③以致在任两年，滥索金银五六万之多，还将金银埋入屋后地平之下。且听任属员孙景燧贪黩营私，贻害地方，激起台湾百姓的切齿痛恨。

此时，代表下层百姓利益的民间秘密团体“天地会”应运而生。会首乃彰州人庄烟，因是同乡之故，林爽文很快与他相识。林爽文本漳州人，后徙居台湾彰化大里杙，以赶车为生。他平日慷慨好义，乐于助人，加入“天地会”后，便秘密发展组织，宣传会旨：“有事大家相帮，不怕人家欺侮，也不怕官役拘拿。”^④乾隆五十一年(1786)十一月二十日，彰化知县俞峻，闻知林爽文结会举事，以搜捕诸罗县杨光勋结会案逃犯为名，会同副将赫生额、游击耿世文，带领数百名兵丁，驻扎在距大里杙六里的大墩，令大里杙人献出林爽文并诸罗县逃犯，若不然，将烧庄搜剿。他见村内毫无动静，果然烧掉附近好几个村庄，使无辜百姓惨遭屠戮，更激起当地人们的怨恨。二十七日拂晓，林爽文等人忍无可忍，率千余人各持器械攻破大墩官兵营盘。官兵几乎全军覆没，俞峻、赫生额、耿世文均被杀死。

以林爽文为首的起义军，夺得官兵武器，武装了自身，也扩大了影响，队伍迅速增至三四千人。他们又乘胜进击，于农历十一月二十九日，攻取彰化县。知县孙某、都司王宗武、同知长庚、前同知刘亨基、典史冯启宗等无一漏网。并开仓取粮，释放狱囚，以“顺天”为旗号，号召民众。农历十二月六日，攻陷诸罗县，杀死贪官董启埏、程峻等人。农历十二月十三日，庄大田也乘势而起，举兵响应，攻克凤山。县令汤大奎自刎而死。义军所到之处，告示百姓：“本盟主因贪官污吏剥民脂膏，爰是顺天行道，共举义旗，剿除贪污，拯救万民，未尝妄杀一人，混取一物”，“今据台湾皆贪官污吏，扰害生灵，本帅不忍不诛，以救吾民，特兴义兵当天盟誓：不仁不义，亡于万刀之下。”^①“剿除贪官，以保民生”的口号，使得台湾百姓受到很大鼓舞。义军队伍迅速扩大到数十万人。其浩大声势，对清廷是一个很大震慑，弘历匆即调兵遣将，前往台湾弹压。

乾隆五十二年(1787)正月，朝廷将湖广总督李侍尧(字钦斋)调任闽浙总督，负责筹措赴台官兵军需物资。李侍尧路经常州，因与瓯北久已相熟，特邀其入幕，赞襄军事。瓯北已是61岁，虽说不愿轻易出山，担心惹人嘲笑，但因李侍尧曾是自己宦游之时的顶头上司，故应诺随往。再说，若能入闽，又可像袁枚那样，顺道一览武夷诸处山水风光，何乐而不为?然而，高卧江皋的瓯北，以“高士入军门”，又担心招致觊觎功名之讥，内心并不平静。他在诗中多次表露这一潜在心理：

生平曾笑文长老，高士翻参幕府军。今日侯门弹铗去，有人又诵《北山文》。(《途中杂诗》之二)^②

受恩终被人穿鼻，垂老羞为妓上头。(《李公欲奏余再起入官敬辞志意》)^③

添得生平蛇一足，白头出作老参军。(《自泉州至漳州道中作》之一)^④

闲酬知己聊偿诺，老作参军岂倖功。(《即景》)^①

惹他旁观笑何苦，垂老翻为瘴乡客。(《同安道中遇雨》)^②

久作华阳陶隐居，岂期老出治军书。(《军事将蒇余归有日矣诗以志喜》之一)^③

由此可知，以“识字老耕夫”自居的瓯北，“忽参戎幕”，担心给人以“既爱山林又爱官”的错觉，故一再表白心迹：“老作参军岂倖功”，只为“青山未遍游”。又在《十载》一诗中申述道：“十载江湖稳钓舟，忽参戎幕佐军筹。人疑白首何轻出，我为青山未遍游。野店客魂鸡腷膊，殊方蛮语鸟軥辀。凭添一卷《闽南草》，翠壁题名处处留。”^④在他看来，当年屈原曾悲吟湖湘，韩愈、柳宗元、苏轼则泄愤于岭外，杜甫也吟唱于巴蜀，唯古瓯越之地，文人罕至。此次前往，恰填补了这一空缺，“或者生面开，俟我作初祖”，也未可知。“人间好山水，郁久奇必吐。”^⑤坚信生活阅历的丰富，必将激使自己写出奇伟的诗作。再说，瓯北作为一个自幼受传统道德熏染的士大夫文人，在对待农民起义的态度上，他不可能超越阶级的局限，想借此机会军前立功，以文章报国。“谁道书生无胆力，也思摇笔杀狂酋”^⑥，则是他心志另一层面的流露。

赵兴勤《赵翼年谱长编》(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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