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于1919年出生。
童年的吴冠中
1919年中国在巴黎和会上要求归还山东,遭到帝国主义列强无理拒绝,而腐败的北洋政府竟准备在和约上签字。北京大学学生举行游行示威在向天安门广场集中时,和警方发生冲突,从而爆发了举世闻名的五四运动。也是这一年,上海、北京等大中城市女子流行一种短衣长裤的着衣时尚,服装逐渐西化。就是在这样世事多桀的1919年,吴冠中在江苏省宜兴县出生了。
在江苏宜兴闸口乡北渠村,一个教书兼务农的穷教员,一位大家庭破落户出身的文盲女子生下了一大堆儿女,他们的长子就是吴冠中。吴家有十来亩水田,比之富户是穷户,但比之更穷之户又可勉强接近当时的小康之家,只因成群的孩子日渐长大,生活愈来愈困难。吴冠中父亲一生勤俭、节省到了极点,买布料什物总是刚刚够数,决不富余。乡里人说他连尿也要憋回家尿在自家粪坑里。母亲出身于地主家庭,却是文盲。吴冠中的母亲下嫁给穷教书的,难免事事要求称心如意,因此经常挑剔父亲,发脾气骂他穷鬼。父亲说幸好她不识字,如识了字便了不得。但这对夫妻从来没动手打架,俩人相安度日。
谁也没有选择投胎的自由,苦瓜藤上结的是苦瓜子。吴冠中在晚年作过一幅油画《苦瓜家园》。他说:“这是热血、也是命运,直到我尝尽了世间良苦的苦涩,才知道苦瓜并不那么苦。”
有倾慕者专门到宜兴寻访吴家大院。上百年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日渐残破,随时就有倒塌之虞,岌岌可危。穿过这间厨房,打开后门,原来吴宅后院,现在是一片菜园地。据说这儿本来是一个优美的竹园,当年每家每户后面几乎都有一片竹林。当时正值农村麦收季节,后面的麦田一望无际,远处有三三两两的农民在收获着田地里的麦子,只留下大片干净的根秸。放眼望去,有若薄雾笼罩,特有的庄稼泥土味道在这稍感闷热的天气里四散漫溢。这种景象似乎与欧洲农村的景致一般无二,与梵高、塞尚、莫奈等人笔下的乡村风景不分轩轾。看着绝对佳妙的环境,使人不禁惊叹:大概,草窝里能飞出金凤凰,自有上天安排的异数。
在吴家,配合父亲的节俭,母亲也勤俭持家,她爱干净,衣服洗得勤,而且什么都要自己提到河边去洗,洗得彻底。虽然家里经济很拮据,但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也总是布衣暖,菜饭饱。吴冠中到无锡念初中时,正值身体开始发育,吃得多,课间常感饥饿,又买不起零食吃,母亲便将糯米粉炒熟,教他只要用开水一冲,加点糖便好吃,每次开学吴冠中便总带着一大袋糯米粉上学。但是母亲生育太多了,后来又生了两个弟弟,三个妹妹,还有两个妹妹很小就夭折了。母亲一向难产,她实在怕生孩子,也曾用土法打过两次胎,死去活来,从此身体一直非常坏,长年生病。父亲忙学校的事,忙种田的事,忙祠堂里的事,因他是吴氏宗祠的会计。后来母亲病倒,他又要忙烧饭洗衣了。他在家做家务便围上母亲用的围裙,有时门外突然有人来找,呼喊“吴先生”或“大先生”(他是老大),他先解掉围裙,然后出门见客。他是村上少有的识字先生,学堂里的老师,是头面人物,围着女人烧饭用的围裙太失体面。
油画《苦瓜家园》1998年作
家境虽然贫寒,但是吴家并不缺少美。吴冠中的母亲总能选到好看的衣料,她善于搭配颜色。姑嫂妯娌们做新衣都要跑来听她的主意,表姐们出嫁前住到吴家由母亲教绣花。她利用各色零碎毛线给吴冠中织过一件杂色的毛衣,织了拆,拆了织,经过无数次编织,终于织成了别致美观的毛衣,吴冠中的第一件毛衣就是她用尽心思的一种艺术制作。吴妈妈有审美天赋,她是文盲,却非美盲。
苦瓜家园的生活里也有快乐的时候。每次过年,父亲从大橱里拿出一幅中堂画和一副对联挂在堂屋里,一直挂到正月十五,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卷起来,藏进大橱里。大橱是红漆的,很漂亮,也是母亲的嫁奁,一直保护得像新的一样。吴家是小户人家,房子也不大,但村里有中堂画的人家很少,吴冠中为此感到特别骄傲。
这中堂画画的是几个人物,中间一个老头可能就是老寿星,这是父亲的老朋友缪祖尧画的。缪祖尧矮胖矮胖,很和气,家就住在姑爹家那个渔村里,家里也贫苦,靠教书生活。他和吴冠中父亲很合得来,早年两人曾一同到无锡一个叫玉祁的村镇上教小学。父亲在玉祁教书时每年腊月近年底时回来,每次回来总带回一种中间穿有大孔的饼干给吴冠中吃。这也是吴冠中认为最好吃的饼干了。
父亲出外教书的生活,还有一个故事:说有一回学生家送来的早餐是糯米粥,他和缪祖尧恰好都不爱吃糯米粥,只吃了一点点,但糯米粥会膨胀,罐里的粥过一会儿胀得仍像原先那样满,学生家里来撤早餐时误认为根本未吃,估计是教员不爱吃,便立即补煮了几个鸡蛋。现在看来,当时他们小学简陋,不开伙,教员是由学生家轮流派饭的。
后来家里弟弟妹妹多起来,母亲一人实在忙不过来,父亲不能再去玉祁教书,便在村里由吴氏宗祠出经费创办私立吴氏小学。缪祖尧也不去玉祁了,便来吴氏小学教书,小学就设在吴家祠堂里,缪祖尧也住在祠堂里。从此吴冠中可以经常到缪祖尧老师的房里去,看他画画。
祠堂很大,有几进院落,有几间铺有地板的厢房,厢房的窗开向小院,院里分别种有高大的桂花、芭蕉、海棠。缪老师住的厢房很大,窗口掩映着绿荫荫的芭蕉,一张大画案摆在窗口,真是窗明几净,幽静宜人,这是吴冠中一生中头一次见到的画室,难忘的画室,吴冠中很向往自己也有这样一间画室!缪老师什么都会画,画山水,画红艳艳的月季和牡丹,画樵夫和渔翁。有一回父亲用马粪纸做个笔筒,糊上白纸,缪老师在上面画个渔翁、一只大鸟和大蛤蜊,画成后给吴冠中讲解这画的是鹬蚌相争的故事。吴冠中尤其喜欢缪老师画的大黑猫,他用烧饭锅底的黑灰画猫,猫特别黑,两只眼睛黄而发亮,后来吴冠中进了美术学院以后还常常想起那黑锅灰画的猫,可惜再也没见过了。吴冠中常常静静地看缪老师作画,他用纸紧卷成笔杆似的长条,用煤油灯熏黑以后当炭条起稿;他常常将蘸了浓墨的笔放进嘴里理顺笔毛,染得嘴唇乌黑。
缪老师和吴冠中父亲有个很大的不同处,他不像吴冠中父亲那样节省,他爱吃零食,父亲说他没有儿女,只管自己吃饱就够了。缪老师画久了,往往摸出几个铜板,叫吴冠中到村头一家茶馆里去替他买一包酥糖之类的好东西吃,吴冠中飞跑着去买来,他总分一小块给吴冠中吃,从无例外。缪老师的画据说是远近闻名的,还卖,并订有价格润例。
在这个贫寒而快乐的家里,母亲盼望吴冠中早早长大成人,有出息,替家里争口气。吴冠中也已体会到必须给家里争气了。村里唯一的初级小学,便是吴氏宗祠委托吴冠中父亲在祠堂里创办的,名私立吴氏小学,连父亲三个教员,两个年级合用一个教室上课,学生都是本村的,个个相识,大家很相好,他们力气大都比吴冠中大,但念书不如吴冠中,他们的父母便说吴冠中回家后有父亲教,其实父亲在家里忙着呢,根本没工夫再教吴冠中。
初小毕业时,宜兴县举办全县初小毕业会考,吴冠中考了总分七十几分,属第三等。吴冠中在学校里虽是绝对拔尖的,但到全县范围一比,还远不如人家。
和桥镇的鹅山小学,是当年全县最有名望的县立完全小学,设备齐全,教师阵容强,方圆30里之内的学生都争着要上鹅山小学。因此要上鹅山高小不容易,须通过入学的竞争考试。吴冠中考取了。要住在鹅山当寄宿生,要缴饭费、宿费、学杂费,书本费也贵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每学期开学要凑一笔不小的钱。钱,很紧,但家里愿意将钱都花在吴冠中身上,吴冠中拿着凑来的钱去缴学费,感到十分心酸。父亲送吴冠中到校,替他铺好床被,看着父亲回家,吴冠中偷偷哭了。这是吴冠中第一次真正心酸的哭,与在家时撒娇的哭、发脾气的哭、吵架打架的哭都大不一样,是人生道路中品尝到的新滋味了!
吴冠中考入和桥镇上的鹅山小学高小,住到离家十里的和桥当寄宿生。小小年纪一切开始自理,这里是吴冠中“个人奋斗”的起点了。一个学期下来,吴冠中这个乡下穷私立小学来的穷学生便夺取了全班总分第一名,鹅山又是全县第一名校。这令父母欢喜异常。而吴冠中自己靠考试,靠竞争,也做起了腾飞的梦。吴冠中的老师,父亲的同事缪祖尧就常在他父亲面前夸奖:茅草窝里要出笋了。这就是每一个父母望子成龙的梦吧。
吴冠中高小毕业了,该上中学,但是不花钱的学校太少太少了,似乎就只有洛社镇有这一所洛社乡村师范,是穷学生们最理想的出路,故而闻名于无锡、常州、溧阳及宜兴一带。父亲早两年就打洛社乡师的主意了,但吴冠中渐渐有了更高的追求,不愿在农村当初小的教员,想进省立无锡师范,是高师,高师毕业可当高小的教员,譬如鹅山的教员。父亲当然嘉许吴冠中的志向,但上无锡师范之前须先上三年初中,初中要缴学杂费。于是家里便计划如何更加省吃俭用,并多养几只猪来竭力支持吴冠中这艰难的三年。舅舅家田多,母亲也曾幻想回娘家试试舅舅能否帮点忙,父亲毕竟涉世深,说不可能的,不让母亲去丢脸。吴冠中在数百人的竞争考试中考取了无锡师范初中。因洛社乡师和锡师同时招考,只能参加一边,但县立宜兴中学在这之前招考,故吴冠中先也考了宜中,以防万一锡师落榜。吴冠中唯一的法宝就是凭考试,从未落过榜,宜中也不例外。
父亲送吴冠中到无锡投考及上学时都是借了姑爹家的渔船,同姑爹一同摇船到无锡,带了米在船上做饭,晚上就睡在船里,不花饭钱和旅店钱。仅有一次,父亲同吴冠中住了一个最便宜的小客栈,夜半吴冠中被臭虫咬醒,遍体都是被咬的大红疙瘩,父亲心痛极了,叫来茶房(客栈服务员),掀开席子让他看满床乱爬的臭虫及吴冠中的疙瘩,茶房说没办法,要么加点钱换个较好的房间。父亲动心了,想下决心加钱,但吴冠中坚持不换,他平时节省到极点,自己是一分冤枉钱也不肯花的,吴冠中想反正已被咬了半夜,只剩下后半夜,也不肯再加钱换房了。父亲的节俭习惯是由来已久的,也久久地感染了、影响了吴冠中。
吴冠中如愿考进了无锡师范。凭优异的成绩,吴冠中几乎每学期都获得江苏省教育厅的清寒学生奖学金,奖金数十元,便仿佛公费了,大大减轻了家里的压力。“志气”,或者说“欲望”,随着年龄膨胀。读完初中,吴冠中不愿进入师范部了,因同学们自嘲师范生是稀饭生,没前途。他改而投考浙江大学代办省立工业职业学校的电机科,工业救国,至少毕业后职业是有保障的。但电机科更加难考,可吴冠中考上了。
幸乎?不幸乎?由于一些偶然的客观原因,吴冠中接触到了杭州艺专,疯狂地爱上了美术。正值那感情似野马的年龄,为了爱,不听父亲的劝告,不考虑今后的出路,毅然转入了杭州艺专。艺术专业出来,何以谋生?父亲一下子急白了头。但是这位考试状元毅然决然地去读艺术。“我非不知学艺者他日将贫穷落魄,但我属于我自己,自己糟蹋自己谁管得,只暗暗愿我的父母在没有见到我落魄前于满怀希望中逝世,我唯一的恐惧,就是我自己刺伤他们。”当时吴冠中正在读莫泊桑的小说《牡蛎》,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是漂泊在海轮上卖牡蛎的浪子了。
在读艺专之际,日寇侵略,国土沦陷。吴冠中随学校内迁沅陵、昆明、重庆,开始艰苦的流亡求学历程。没想到沦陷区的学生享受教育部的贷金,吴冠中靠贷金读完了艺专,毕业后被国立重庆大学聘任为建筑系助教。在沙坪坝这个文化区任助教很幸运,他任教4年也就在中央大学文学院听了4年文史课,主要攻法文。日本投降后教育部在全国九大城市同时举行各学科的公费留学考试,金榜题名,吴冠中还是靠考试,争取到了留法公费。
教育部公费留学考试发榜,吴冠中被录取了,真是天大的喜讯,父亲将发榜的报纸天天带在身上,遇见识字的人便拿出来炫耀。母亲说,这是靠她陆家(她本名陆培芽)的福分,凭父亲那穷鬼家族决生不出这样有出息的儿子来。吴冠中到南京参加教育部办的留学生出国前讲习会,期间,乡下佬父亲和母亲特意到南京看吴冠中,儿子要出国留洋了。做父母的太风光了。
没想到那时吴冠中正闹胃病,兴高采烈的母亲见到他脸色发黄,便大惊失色:全南京城里没有这么黄的脸色!她几乎哭了,叫吴冠中买白金(麦精)、鱼肝油吃,当时正流行鱼肝油,没想到一字不识的母亲也知道了。
吴冠中于1947年去巴黎留学。这时候他28岁。这个苦瓜家园里长出的苦瓜,靠着勤奋,从一场场的考试中脱颖而出。如今这苦瓜也要漂洋过海,去实现他人生最美好的梦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