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在海外度过晚年生活(第二人生)的人不断增加。本章将以被称为“长期旅居”(long-stay)的新型海外旅游趋势为例,围绕当代人的生活方式,考察旅游与移民、旅游与生活的关系。
一、长期旅居型旅游(Long-stay Tourism)
伴随着少子化(译注:孩子数量减少)、高龄化社会的出现,近年来日本人国际旅游出现的新趋势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本章所考察的长期旅居旅游就是其中一种。长期旅居型旅游,是指长期停留在海外的旅游方式,特指那些结束了工作生涯,用退休收入在海外生活,度过自己的第二人生的人们。2005年,50岁以上的日本出境游客人数超过600万,成为国际旅游产业中潜在的巨大市场。
“长期旅居”(long-stay)一词,是1992年在原日本通商产业省许可下设立的公益法人——“长期旅居财团”新创的词汇,并进行了商标注册。根据该财团的定义,“长期旅居”就是“将生活的基础置于日本,较为长期地滞留于海外的某地,接触该国的文化和当地人的生活,通过对当地社会的贡献来增强国际友好交流的、停留在海外的生活方式”。(长期旅居财团,2002)与过去以旅游为中心的、短期停留的周游型海外旅游方式不同,游客的目的不是“旅游”,而是“旅居”,是以在当地“生活”为目的。
如果从更加广阔的视角来考察的话,长期旅居型旅游也是“国际退休移居”(international retirement migration)的一部分。在欧洲,不少英国人、德国人以及北欧人,结束工作生涯后,选择到气候、居住条件都较为舒适的地中海沿岸地区生活,此类事例早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就已经出现。EU成立之后,人们可以在欧盟圈内自由移居,进一步加速了这种趋势。(King et al.,2001)同时,国际退休移居不但可以看做是不伴随经济活动的“非劳动力的移动”,也可以认为是在家务劳动、医疗、看护照料等方面,“需要劳动力帮助的人的移动”。
随着出生率的下降以及劳动人口的变化,为大量高龄老人服务的年轻劳动力明显不足,这成为当前日本社会不得不面临的社会问题。医疗费用中个人负担部分的增加,对社会福利制度能否继续存在的担忧,使日本中老年人一直深深不安。作为退休后新的生活战略,不少人选择把生活重点转移到生活费支出低于日本的国外,以便更加合理地利用退休金,过上比在日本更高质量的生活。因此,分析长期旅居型旅游之际,将旅游研究与移民研究二者结合起来的尝试显得极为必要。本章试图考察在全球化进程不断深化的现代社会背景下,作为可选择的生活方式之一的“国外生活”与旅游之间的关联。
二、日本长期旅居型旅游的发展
长期旅居财团的历史,可追溯到1986年原通商产业省提倡的“银色·哥伦比亚计划1992——在海外度过精彩第二人生的‘海外居住援助事业’”。该计划的具体内容是,在经历了经济高度成长期后的日本社会,针对国民生活富有的现实,进一步延续20世纪70年代之后开始实施的假日开发政策。利用日元汇率高的优势,在住宅、物价、气候等多方面条件优于日本的众多其他国家里,修建名为“海外生活城”的日本人移民居住区,目的是在民间体制基础上形成官民一体机制,为保障日本人晚年的海外生活提供援助。(通商产业省,1986)
然而,这个计划却被日本国内外批评为“把老人出口到国外”。重新讨论计划内容后,再次提案不是移民,而是“海外长期旅居的旅游”的新型休闲方式。其所涉及的对象也不仅限于高龄者,也包括避暑避寒的游客、从事创作活动的人,以及海外志愿者。(通商产业省产业政策局编,1998)继而在1992年成立了长期旅居财团,开始普及、促进长期旅居活动,直至今日。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作为交换有关长期旅居的信息,结交朋友的场所,大量NPO组织(非营利性组织)和市民团体也应运而生。
大众传媒在长期旅居型旅游的普及中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各大电视台都制作并放映了有关世界各地的长期旅居旅游目的地的宣传节目。同时,出版业界也相继创办了各种刊物。例如,2003年创刊的、专门介绍长期旅居旅游的杂志《指南针季刊》(伊卡洛斯出版社);以出版系列旅游指南书《行走地球》着称的钻石出版社,也作为系列书籍《住在地球》的一部分,创刊发行了《长期旅居型旅游(2003—2005年版)》。
长期旅居型旅游,原来并不是局限于退休人员以及年长者的旅游形态,但这一词汇通常是指用退休金到海外度过晚年生活的方式。同时,慢节奏的生活、“罗哈斯”(LOHAS: Lifestyle of Health and Sustainability,关注健康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生活方式)、农村生活和退休返乡等,这些追求自然、健康、生活品质的生活方式成为当今人们关注的热点。“长期旅居”也作为其中的一种生活方式,主要消费对象为老年人。尤其是在2007年之后,各家旅游公司都开始关注有退休人员的家庭,把这样的家庭作为新的市场开拓对象,并开展了一系列推广活动,如对长期旅居地点进行预先考察的团队旅游活动;召开有关长期旅居旅游的讲座;等等。
根据长期旅居财团的调查报告,人们所青睐的长期旅居目的国,1993年度的首选是夏威夷,其次依次为加拿大、澳大利亚、美国西海岸和新西兰。2004年度则是澳大利亚、马来西亚、夏威夷、加拿大、泰国等。(长期旅居财团,2005)长期以来的经济不景气导致提前退休的人员大幅增加,同时受日本国内退休金制度改革的影响,东南亚各国的人气大为高涨。另一方面,东道主国家也为这些退休人员签发特别的签证。尤其是泰国、菲律宾、马来西亚各国,逐步向与老年人看护相结合的健康旅游、医疗旅游方向发展。下文将以马来西亚为例,概观东道主国家的接待状况。
三、“马来西亚——我的第二故乡”项目
马来西亚政府在1988年开展了“银发项目”,即以在马来西亚滞留期间不务劳,拥有一定数额的存款为条件,接受50岁以上的外国退休人员。该项目试图通过招徕中产阶级以上的国外退休的中老年人(日本人和西欧人)来增加当地的旅游收入,扩大海外投资、获取外汇收入,从而达到促进国内经济的目的。当初制定的目标为2万人,而截至2001年,获取这类签证的人数还不到900人。(New Straits Times,2002)于是,政府在2002年进一步完善制度,把权限从移民局转移到旅游局,名称也更改为“马来西亚——我的第二故乡”项目。之后又多次修订制度,废除了国籍、年龄的限制,修订了存款金额的要求,放缓了申请条件,甚至将签证期限延长至10年。其结果是,到2006年末该签证签发数增到9 551件。据马来西亚旅游局统计,来自7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参加该项目的9 551人当中,中国大陆(2 021件)、孟加拉国(1 429件)、英国(1 049件)、中国台湾(621件)、新加坡(604件),日本位于第六(513件)。2007年是马来西亚的旅游观光年,在日本各地将举行多次有关该项目的宣传讲座,预计参加的人数将会有所增加。下文将介绍马来西亚的四个地区(槟城、金马伦高地、吉隆坡、哥打京那巴鲁)的相关案例。
案例1:憧憬南国生活
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就备受日本游客青睐的海滨度假地槟城,作为长期旅居的目的地之一,受到日本中老年人的关注。出生于山梨县的森田夫妇,苦于山梨县冬日的严寒,一直向往南方温暖的生活。他们放弃了难以获得永久居住权的夏威夷,在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和槟城各拥有一套公寓,日本还有一幢别墅。夫妇二人往返于这三个地方生活。但是,在澳大利亚更新退休者的签证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于是他们出售了当地的公寓,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容易签发退休者签证,同时在他们的退休金收入范围内能够很充裕地生活的槟城。“槟城是我们夫妇二人相互妥协的地方”,森田先生说道。即槟城是希望居住在亚洲的丈夫,和喜欢欧美的妻子相互妥协的地方。
案例2:追求晚年生活的价值
高原度假胜地金马伦高地,自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有不少长期旅居团体和非政府组织在该地举行活动,使这里一跃成为着名的长期旅居旅游目的地。大部分到金马伦高地的长期旅居游客都是夏天和冬天持旅游签证(3个月)滞留在这里,打高尔夫球或者免费教授日语。酒田夫妻从2003年开始,每年夏天和冬天都在金马伦高地生活,春秋两季他们回到日本,或者到澳大利亚、附近的东南亚各国旅行。尽管他们也曾经在澳大利亚长期停留过一段时间,最终还是选择到在退休金收入范围内能生活得更好的金马伦高地。酒田先生和朋友一起打高尔夫球,他的夫人则学习中国古琴。此外,退休后取得日语教师资格的河田先生,作为志愿者教授当地人日语。和河田先生住在一起、同为志愿者的增谷先生这样说,“因为生活费便宜,所以我们能在海外做志愿者”。这二位的夫人都没有随丈夫一起到金马伦,而是留在日本生活。
案例3:外派人员晚年的海外生活
随着日本企业在世界各国的扩张,马来西亚境内以公司外派员为主、日本人居住人口最多的首都吉隆坡,积极推进以日本人协会为中心的“马来西亚——我的第二故乡”活动。曾作为公司的外派人员,在马来西亚工作了7年的吉野先生,2000年移居到了吉隆坡。他的夫人认为,“需要花很多时间学习新的东西”,因此她雇佣了保姆帮助减轻家务劳动,自己得以积极参加日本人协会的俱乐部活动以及志愿者活动,每天的生活都很充实。日本的房子已经出售了,对于夫妻二人来说,吉隆坡才是自己的“家”。偶尔回到日本也是住在酒店里,反而似乎是到了国外的感觉。他们不再打算回到日本,为了在需要有人照料的年纪也能一直留在吉隆坡,他们积极参加老年人看护研究会,协助创办马来西亚第一所面向日本人的疗养院等工作,现阶段已经开始着手筹备这些工作。
案例4:母亲与女儿的看护移居
哥打京那巴鲁以生态旅游和潜水旅游项目而闻名。移居到这里的田中,48岁就提前结束了工作生涯。在照顾患有帕金森病的81岁高龄的母亲的同时,她自己也实现了一直憧憬的南国生活。移居之前,她曾先后3次带着母亲到这里考察。“保姆很容易就能雇佣到,我带着母亲来这里生活,在家里就可以很轻松地照顾她。”85岁的父亲不愿意离开日本,在宫城县一个人生活。在温暖气候的影响下,母亲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尽管在户外活动时还不能脱离轮椅,但是在家里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
以上四个案例说明,经济、气候地理条件、居住环境、签证制度、高龄老人的看护问题、生存价值、日本人社区的有无等等,都成为选择旅居地的主要条件。同时,前往马来西亚的长期旅居型旅游,很多人还只停留在获取退休人员签证的准备阶段。随着长期旅居旅游向第二故乡转变,马来西亚的长期旅居型旅游正在从“体验生活”向“日常生活”方向发展。
四、长期旅居型旅游的意义
本章所讨论的长期旅居型旅游,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高龄老人的移居政策发展到今天的形式,已经经历了近20年。总结起来,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第一,随着日本人到海外旅游观光的发展,人们试图从海外旅游中获得的不仅是观光旅游,而是转向长期旅居、在当地生活,情况发生了质的变化。换而言之,旅游从一种度假的方式变成了一种生活的方式。
第二,长期旅居型旅游的普及,使一个地方不再是永久生活的场所。“在多个地方生活”、“跨境生活”成为现代人新的居住方式。同时,这种生活方式将波及夫妇以及家庭成员的生活方式,并令其也发生变化。共同把孩子抚养长大之后的夫妇二人,到了晚年反而分别在海外和日本生活,这种“老年分居”的现象也并不罕见。
第三,长期旅居型旅游赋予人们追求晚年生活的意义。美国人类学者高登·麦(Gordon Mathews)把人的生存意义定义为“赋予人生生存的价值”。(Mathews,2001)在离开工作岗位、退休后的人生里,获得生存的意义成为每个老人确立自我的重要因素。
第四,日本人的长期旅居型旅游所引发的国际退休移居,并非是寻找一个走完自己人生最后历程的栖身之所,而是在自己身体健康、尚能自由活动时,移居到一个安度晚年的地方,是暂时移居的“晚年的家”。但是,介于看护照料等事宜,最终选择永久居住的老人也不少。今后,伴随医疗旅游、看护照料移居人员的增加,为了保存日本的国家经济实力,“出口”生病的老年人,“进口”年轻的外国劳动力,极为容易招致社会的批判。现在,围绕着长期旅居问题,人们把这些老年人取笑为“退休金难民”、“国际无家可归者”。而马来西亚国家旅游局所推出的“马来西亚——我的第二故乡”项目正是强调他们不是永远居住在马来西亚,而只是他们的“第二故乡”。
面临退休金财政困扰的日本,试图通过增加旅游收入、获得外商投资、赚取外汇收入来振兴经济的马来西亚,还有开拓银发(年长者)市场这一新兴产业的财团、旅行社,以及选择生存战略的个人,等等,在这些各种力量相互交织的社会背景下,长期旅居型旅游发展起来了。作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而被关注的新兴旅游方式,长期旅居型旅游在成为消费对象的同时,也成为个人巧妙地选择生活方式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