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满足追求“怀旧情结”的游客的期待,东道主社会的当地居民对传统文化进行了有选择的取舍和展示。此时,令我们关注的是,东道主一方如何在保持一定程度的主导权基础上构建新的旅游场域?在本章中,我们将前往故乡旅游的现场对此进行探讨。
一、游客视线与东道主的回应
游客在游览地停留的时间是有限的。因此,尽管在旅游目的地有着各种各样的旅游资源,但游客却只能从中选择一二。此时,选择的基准是游客的“期待框架”。英国社会学家约翰·厄里提出了“游客的视线”这一概念,指出“任何场所都可能成为游客视线投视的对象被游客选择,而选择的理由是,主要通过梦想或幻想,选择与自己日常生活周围完全不同的、或具有完全不同意义的、带有强烈快乐的期待”。于是,接待游客的东道主就根据这种游客的“期待”来展示他们的文化。在展示之际,东道主文化的一部分被取舍并被挑选出来,同时文化也相应产生了重构。
本章将以日本岩手县的远野为例,讨论东道主社会在回应游客的怀旧期待的实践中,当地社会的个人如何构建他们的身份认同的问题。东道主与游客都生活在同一时代,东道主社会的主人们采取了怎样的举措来满足游客的“怀旧期待”呢?若他们没有一个基于自身日常生活的立足点,仅仅是单调地重复模式化的展演,那必然会伤害到东道主居民的自尊心。因此,从当地居民的视角来看,接待游客之际,能否在立足于自身的生活实践基础上确保东道主的主导权,将会向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发展。
二、怀旧对象——文化
1910年(明治四十三年)出版的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一书,使远野市一举成名。如今,像大量的旅游宣传画、旅游宣传册等各种旅游宣传印刷品上描绘的那样,“民间故事的故乡——远野”成为一个固化的宣传标语。20世纪70年代日本开展了“发现日本”(Discover Japan)旅游宣传活动,人们开始追寻《远野物语》所唤起的对过去的记忆。自1972年(昭和四十七年)开始,以寻访民俗文化为目的的游客接踵而至。当年,到远野体验民俗文化成为一大风潮。之后,伴随交通工具从自行车发展到旅游大巴、私家车等,游客们源源不断地来到远野,试图追寻都市生活中已经丧失殆尽的东西。1980年,远野市立博物馆开馆,并开始在那里进行“讲述民间故事”的表演。同时,博物馆还举办了以《远野物语》的世界为主题的展览。1991年,博物馆有幸获赠柳田国男亲笔撰写的三部《远野物语》初稿,并将它们用于 “日本民俗学的诞生地——远野”的旅游宣传活动中。
随着以上一系列活动的开展,1992年在远野召开了“世界民间故事博览会——远野”。借此机会,坐落在“远野故事村”(1986年修建)旁的物产馆(旅游商品店)的二楼,被改建为“故事大厅”(可容纳150人)。自1993年开始,在这里由六名故事讲述员轮流表演讲述民间故事,每天讲述三次,每次30分钟。
在远野旅游中,“民间故事”所代表的象征意义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而这种象征意义表现最为集中的就是“故事大厅”。本文将聚焦“故事大厅”这个空间场景,分别从游客与故事讲述员的视角来考察远野怀旧旅游中游客与东道主二者的互动关系。
三、“故事大厅”里的游客
1994年7月28日至8月4日,笔者在远野的“故事大厅”参与观察并拍摄了影像资料。当时,每天讲故事的表演分别在上午11点到11点30分、下午1点到1点30分、下午2点到2点30分三个时间段进行。其中,每年的8月则增加下午3点到3点30分的表演。讲述员用远野地区的方言来讲述民间故事,故事通常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地方,住着一对夫妇。他们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儿……”并且以“故事讲完了”这句话来结束表演。在讲述故事过程中,通常讲述人与观众之间会有一些有关故事内容的互动环节,但是这些都是远离当今东道主社会的旅游产物,就算是对那些远从东京来的游客来说也很容易理解。
对“故事大厅”的观众进行访谈的结果显示,游客来远野的旅游动机有以下几种:
· 因为我喜欢农村。在那些偏僻的地方,过去的东西没有被破坏,反而还完全保留下来很多东西。(男性,50~55岁)
· 读了柳田国男的书以后,我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就过来看看。(女性,20~25岁)
· 从东京来的客人想听听过去的老故事,就带他们来了。远野真是让人放松的好地方啊!(45岁左右)
同时,人们听完故事后,这样表述他们的感想:
· 非常怀念这些质朴的老故事。记得好像在很久以前听祖父母讲过这些故事。(男性,40~45岁)
· 这些老故事让我非常感动!让我的孩子听听过去的故事是这个暑假最有意义的事。(女性,30岁左右)
· (讲述的故事)比看书更容易明白,真真切切让我感受到了远野的氛围,但是我听不懂故事的内容究竟在说什么。(女性,20~25岁)
· 我从盛冈[1]来。可是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能不能把老奶奶说的话翻译一下啊?(男性,20岁左右)
· 直接能听到这里的方言真是不错。我小时候没有听过这些故事,听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故事很有意思。(女性,25岁左右)
如上所述,游客所期待的远野形象是没有被破坏,还完全保留着过去的形象。也就是说,远野尚且保留有游客自己日常周围环境中已经消失的东西,抱有这样的旅游动机来远野的游客最多。而且,对于观看讲述民间故事的表演,依据个人各自不同的体验,游客的反响主要分为“令人怀念的老故事”和“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两大类。自己过去经历过的场景,甚至是自己出生前已经消失的场景,都通过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以故事再现的方式让游客在自我的想象中得以重现。但是,无论哪一种体验都表明游客们体验的是他们现实生活中已经不复存在的怀旧对象,他们为此而获得旅游的欢愉。而对于那些进入“故事大厅”的游客而言,被讲述的故事就是活生生的、具有生命力的事物。亲身体验真实的历史传承既是他们的旅游目的,也是他们得以感动的源泉。
四、“故事大厅”里的讲述人
那么,从讲述人的视角来看,令游客体验怀旧情怀的民间故事又意味着什么呢?下文将以曾作为远野讲述人的代表之一铃木幸(1911—1996年)的事例,来考察这个问题。
铃木幸的经历,已经被整理为口述自传《民间故事和我》(铃木,1999)。铃木小时候,非常喜欢听父亲(力松)讲过去的民间故事。但是,由于长年生活艰辛,她从12岁到60岁之间几乎都忘了这些故事。可是,1971年NHK广播电台搜集节目素材之际,她代替父亲去讲故事。以此为契机,铃木开始讲述民间故事。1975年前后开始,她先后被邀请参加百货商场举行的农副商品展览以及“儿童文化学习会”等活动,在全国各地讲故事。
铃木幸就这样成为民间故事的讲述人。然而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的日本社会中,用传统方言讲民间故事还不是一件让大众能欣然接受的事。同时,当时的地方语言环境与她父亲的时代相比,已有了很大的改变。小泽俊夫(1999)把日语现状分为“乡土语言”、“带普通话的乡土语言”和“普通话”三类。如今日本的大部分地区,几乎所有的日本人生活中都说“带普通话的乡土语言”(铃木幸把“带普通话的乡土语言”叫做“通用语”)。“现在的通用语不是在80年前地方上日常说的语言。我一直都用通用语。……但是,因为我是一名民间故事的讲述人,现在人们都希望我用过去的乡土语言来讲故事。”因此,铃木幸一直苦于如何逾越“乡土语言和通用语之间的障碍”。
关于当时的情况,铃木幸自己还这样描述道:“把忘了的老故事回忆起来,再一个个整理出来。然后用过去的语言来讲故事。实际上,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因为是过去的故事,大家可能认为背诵、讲述都很简单。但是对我自己来说,某种程度上用过去的语言来讲故事,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现在大家都不说了,对吧!现在大家都学标准普通话。所以,就算我的这些老故事用过去的语言说给远野的人听,他们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铃木,1999)
这样一来,铃木幸就必须自己有意识地创作老故事的讲述语言。铃木自述道:“要讲过去的老故事,那就要回忆过去的方言。”因为铃木开始讲故事的时候,日本早已不是全家人围坐在房屋中间的暖炉前取暖的时代了。在70年代之后的社会文化背景下,无论是到商场的农副产品展销活动中讲故事,还是在“故事大厅”给游客讲故事,对铃木自己来说,都是使自己记忆中的老故事重获生机的方式。
当笔者到“故事大厅”后边的休息室去采访铃木的时候,她这样告诉笔者:“不管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客人,就算他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只要他们是认真地在听我说话的人,都会看着我的脸。我喜欢在这种感觉下讲故事。至于我讲什么才好,尽管我已经上年纪了,他们爱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我全知道。”(1994年7月访谈资料)
铃木在“故事大厅”讲故事,实际上就是在现实生活中讲故事。她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场景,巧妙地用“乡土语言”作为讲述故事的语言。同时,在讲述的过程中,用“通用语”与游客进行交流。通过“乡土语言”和“通用语”的交替使用,故事讲述人让观众体验到“现在还保留着的,过去传承下来的传统文化”。即尽管古老的民间故事是为游客而表演的,但是在实际与游客互动过程中,讲述人自己重新赋予了故事新的含义。以上观察证明,与其说观众体验到的是布尔斯廷(1964)所指出的“虚拟事件”(面向游客巧妙制造的间接经验),不如说他们体验到的是讲述人根据新的情况而重构的真实叙述。
五、围绕故乡形象的内外力量博弈
以怀旧情怀为目的的旅游,很容易把特定的某个地区归结到一般性的“故乡”形象中。威廉·凯利(Kelly,1986)认为:“故乡旅游的风潮通常是心目中的国家故乡取代了个人故乡的位置。”他指出,怀旧热潮脱离了地域文化的框架,具有普遍化、同质化的危险性。基于《远野物语》基础上构建起来的远野文化的旅游形象,也完全脱离了远野这个特定的历史、地理空间,成为一般普遍意义上的“民间故事的故乡”、“日本的故乡”。不可忽视它成为一种固定的形象符号,并且在现实中正在被大众所消费。
“远野故事村”以及“故事大厅”,都是依照外部期待的形象框架创建的旅游产物。但是,上文提到的“故事大厅”中讲述的故事中,也有一部分脱离了柳田国男在《远野物语》中所描绘的远野形象模式。
铃木讲述的故事尚还有父亲传承下来的根基。铃木说:“讲故事的时候,父亲的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回响。”但同时还有一些故事不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例如《家神》的故事就来自《远野物语》。这个故事的主线借用了《远野物语》的内容,在继承父亲的传统讲述方式基础上,铃木重新进行了创新。也就是说,故事的内容模仿一般传统民间故事的外在形式,通过用地方方言来讲述的方式进行重构,以此来满足游客所期待体验的“与自己日常环境不同的场景”。
远野的怀旧旅游,是在与当地传统传承的根基紧密联系基础上,满足“游客的视线”的回应策略。东道主社会的人们在某种程度上还保留有一定的主导权,使他们得以展演游客所期待的“故乡的形象”。当地居民为了不完全被外部的“游客的视线”所吞没,在既可对应游客的期待,又能确保自我位置的二者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是不可缺少的,远野的“故事大厅”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