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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襄生平事迹《抢救和保护》

作者:主编 时间:2022年12月13日 阅读:225 评论:0

“文革”结束,举国皆欢,而王世襄那“苍天胡不仁? 问天堪一哭!”的时代,也随之终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当岁月流逝而去,往昔不再重现时,王世襄毕生学习和积累的学术文化,逐渐被人们所认识、重视,生活也变得有意义起来。中国的改革开放,如一条沉重的大船,才刚刚启行,长期禁闭之大门也逐渐打开,中国的知识分子虽对“文革”之阴霾心有余悸,但毕竟比以前舒坦多了,与“文革”时天天讲阶级斗争为纲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人民沐浴于改革开放的春天,知识者有了一定的自主精神,而我们的传主王世襄的个人命运,也随历史性转折,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长期以来使他抬不起头的不白之冤,也得以昭雪。虽然那时还没有一个代表权威的机构给他一个正式的文件,但整个社会活动已不再对他封闭、歧视,这就充分证明了改革开放已换了人间思想。国门开放,国内外学者朋友,纷纷前来看望他,他的学术成就得以传播。这对于王世襄来说,可以说是最大的幸福和享受。

1979年,“文革”刚结束,王世襄便率先在《故宫博物院院刊》发表了《略谈明、清家具款识及作伪举例》一文,可说是他由收藏、观摩转变为治学研究的开始。之后,1980年3月,他又在《故宫博物院院刊》发表了《<鲁班经匠家镜>家具条款初释》一文,两篇观点独特、见解颇深的学术文章的问世,引起了众人的关注,文物研究界开始认识到明代家具这一过去被忽视的领域的研究价值。

王世襄钟爱收藏明式家具,对明式家具的研究也是他众多文物研究领域中最为丰硕的一枝奇葩。木器家具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明式家具大多结构简练、造型质朴、线条利落、木质精良、雕饰优美。中国家具的发展,我们看到元以前的家具,大抵说不上“木质精良、雕饰优美”这八个字,这是因受到工具的限制,做不出来,另则材质局限而达不到。只有在匠具刨子发明后,硬木才有可能刨得平整光滑。而刨子在宋代似未普及使用,我们如仔细观察《清明上河图》,画中有木匠一人,他身背的工具,有锯而无刨,这可作一佐证。汉代家具更简陋,一张席子解决问题,遑谈“木质精良、雕饰优美”之家具了。直至明末清初,家具的制造才进入黄金时期,具有极高的艺术和历史价值。古代家具的收藏、保护和研究是文物保护研究的重要内容,然而,遗憾的是,古代家具的价值长久以来,从未得到足够的认识,大量精美的古代家具流落海外,或在国内被木材商拆散当作木材出售;而对古代家具文化的学术研究也是乏人问津,鲜有人涉足这一领域。王世襄对古代家具,特别是明式家具作了系统的研究,可说是开了我国古代家具研究的先河,挽救了这一式微的重要文化遗产。

王世襄对明式家具的关注,缘起于他抗战时在中国营造学社工作的那段岁月。当时他在李庄读到了《营造法式》和《清代匠作则例》,这两书中关于中国古代小木器制造精巧的描写,激发了他对古代家具的兴趣。抗战结束回到北京后,他又读到德国人艾克(G. Ecke)于20世纪30年代所著的《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书中所描绘的一件件精美绝伦的代表中国文化的艺术品流落海外,无不使他感慨良多,想不到中国古代艺术瑰宝的研究,却被一个外国人捷足先登了。感叹之余,这一事情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刺痛,在一种爱国心之驱使下,他暗暗下决心要赶超其水平。就这样,王世襄开始了他断断续续40余载的对中国明式家具的收藏和研究。

1957年,王世襄在《文物参考资料》上发表了《呼吁抢救古代家具》的文章,历数了解放前、解放后将近二三十年中国古代家具的命运。解放前,我国数以千计的古代家具跟铜器、绘画、瓷器等文物一样,被外国人捆载而去;解放后,古代家具禁止出口,却给其带来了另一场浩劫,因无法出口,再加上古代家具在当时的意识形态领域里,是被人们视作为封建主义、资产阶级之范畴,所以成件的古代家具,在国内无销路,家具商为谋生获利之需,便将一件件珍稀的家具拆散、锯毁,然后只当作硬木材卖,成件的铁梨大案、紫檀雕龙大床身断肢分,对王世襄这样懂行的人来说,真可谓惨不忍睹。面对这一状况,王世襄大声疾呼政府机关应将古代家具列为文物保护,责成地方文物单位、博物馆、公园等尽快抢救古代家具,这一工作刻不容缓! 然而,可以想象在那个一切围绕着政治运动转的年代里,一个知识分子发自肺腑的呼吁,也只能是石沉大海、无人理睬,激不起丝毫波澜。不久,王世襄自己也和中国众多知识分子一样,被错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自然也被剥夺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的发言权。

事实上,古代家具只有经过保护、收集才能谈得上整理研究,直至上升到文化传播。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研究也正是从保护、收集开始的。他的家具收藏从抗战结束由渝返京后便开始了。1945年他就购得一黄花梨平头案,后此案经中国著名琴师管平湖先生设计改制成琴案,这琴案之后便于芳嘉园俪松居内须臾陪伴着世襄和夫人袁荃猷。王世襄在闲暇之时,便爱足登一辆轮车,走街串巷,叩故家门、逛鬼市摊,寻觅古代家具的踪影,足迹几乎遍布京城各个角落,甚至京郊通州等地。这正如他的老朋友,曾经同在故宫工作的朱家溍所说:“1949年从美国回来,他更是一有时间便骑着车到处去看家具,从著名的收藏家到一般的住户,从古玩铺、挂货屋到打鼓人的家,从鲁班馆木器店到晓市的旧木料摊,无不有他的足迹。”

王世襄收藏明式家具,凭其独具慧眼,往往人弃我取,巧遇偶得。这也确如香港董桥所说的“从无声无息的角落里,发掘出有声的霸业,几经寒暑,几经磨难。”这也确要功底、识见与发扬艰苦精神的。当时的北京城,他还到处去拍摄古旧家具的照片。当时在北京城与他同好的陈梦家先生,也是一位深爱中国古代家具的专家。他们是好朋友,但为了收藏明代家具,他们俩又是友好的竞争者。有一次,王世襄曾淘到并以微值购得一件明式家具时,与他同样爱好古代家具收藏的陈梦家先生一见此物,便十分心爱,恨不能让王世襄割爱。笔者曾多次听王世襄谈起他与陈梦家的往事,令他老发自肺腑之言的那情那景,真叫我感动不已。他说,那年代他们有时甚至为了一件明代家具,双方互为争执,互相逗趣,互为挑毛病,甚至还竞争般地比试对明代家具见识上的高低。比如,陈梦家收藏了一件黄花梨透空后背架格,梦家认为是件得意之物,王世襄偏说那件东西不值,且是“捯饬货”,直弄得陈梦家心神不定。王世襄在《怀念梦家》一文中,不无敬佩、无不自豪地说到他们俩当时醉心于明代家具的情景:“我们既已相识多年,现在又有了同好,故无拘无束,不讲形式,有时开玩笑,有时发生争论,争得面红耳赤。梦家此时已有鸿篇巨著问世,稿酬收入比我多,可以买我买不起的家具。例如那对明紫檀直棂架格,当时在鲁班馆南口路东的家具店里摆了一两年,我去看过多次,力不能致,终为梦家所得。但我当年不像他那样把大量精力倾注到学术研究中去,我只是经常骑辆破车,叩故家门,逛鬼市摊,不惜工夫,所以能买到梦家未能见到的东西。”

陈梦家

的确,按当时的经济条件,陈梦家比他收藏和研究明代家具更有优势,但王世襄也有其独到的优势,那就是他勤劳、执著、不惜功夫,踏破草鞋、持之以恒的作风,几十年如一日,甚至他与梦家两人在1957年都被划成了右派时,也从未中断。当然,王世襄对这位年长他三岁在古代家具上的收藏大哥,是非常尊敬的,他曾说:“梦家比我更爱惜家具。在我家,家具乱堆乱放,来人可以随便搬随便坐。梦家则十分严肃认真,交椅前拦上红头绳不许碰,更不许坐。我曾笑他‘比博物馆还博物馆’。”今若从王世襄之论,也更说明了陈梦家确具有一代学人的资质。

但不幸的是,陈梦家先生却在1966年9月“文革”开始时即被迫害致死,享年仅55岁。对于这位曾与他一样抢救与保护过明代家具的中国著名学者,王世襄心中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并为他英年早逝悲痛不已。有一次在京时,他又一次地对我说起陈梦家:“如果天假其年,幸逃劫难,梦家能活到今天,我相信他早已写成了明代家具的皇皇巨著了。而这个题目轮不到我去写,就是想写也不敢写了。”笔者听到王世襄如是说,真为他的真诚坦率而感动。我曾对他说,你怀念梦家,我也非常喜欢他的作品,我曾读过他撰写的《尚书通论》,家中还藏有他一本初版的诗集《梦家的诗》,读着这本存世已少的诗集,特写了“新月张开一片风帆”纪念这位新月派诗人。王老听了很是高兴。我还告知王世老,陈梦家的夫人——赵萝蕤的纪念馆,已在你慈母的家乡矗立了起来,人们会永远深深地怀念他们的。他听后无不动容,这一如王世襄《怀念梦家》一文中,在结尾处动人心魄的话:“梦家! 梦家! 呜呼尚飨!”读了这样的文字,怎不令人又想起梦家其人其诗呢。

类似这样的收藏经历在王世襄身上可谓不胜枚举,建国初期至50年代中期,应是王世襄家具收藏最丰盛的阶段,那时新中国刚刚成立,国家政治经济尚处平稳,阶级斗争运动尚未掀起,久历战乱的知识分子们的生活过得平静而自得。而那时的北京城,古玩店、鬼市的藏品还颇多,王世襄所藏之古代家具大多在那一时期购得。

如50年代后期,琉璃厂某古玩店将歇业,王世襄在玻璃柜看中一紫檀台座式小几,风格细致严谨,欲购之,店东知意后说:“你拿走吧,可别看不起它,当年在上面放过成化斗彩和珐琅彩,现在时势变了,用不上了。”

还有一次,王世襄去一经营珠宝玉器的商场青山居串门,看见楼梯下放着一具铁力五足大香几,独木面,特别厚重,颇为稀有。他见众人并不把此几当回事,只用于寻常家用,便希望能够出让,问了几位负责人,都说此物为集体所有,做不了主,王世襄只得失望离去。谁知两年后,王世襄偶在地安门桥头古玩铺曹书田处看到这件香几,价钱不高,他便立刻买下,一个人将沉重的香几抬上三轮车,两手把着牙子,两脚垫在托下面,运回家中。这次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偶然收获,让王世襄欢喜无状,连脚面被硌出两道沟都没有感觉疼痛。

但有时王世襄遇索价甚昂之铭心之物,则不惜倾囊以购之,甚至辗转不得者,仍坚持追寻到底。如50年代初,王世襄在北京通州鼓楼北小巷一个回民老太太家中,看到一对黄花梨杌凳,无束腰,直枨,四足外圆内方,用材粗硕,十分简练质朴,尽管藤编屉残存不多,但总体上没有伤筋动骨,他一见便十分喜欢,便向老太太表示了购买之意。老太太说:“我儿子要卖20元,打鼓的只给15元,所以未卖成。”王世襄掏出20元递过去,老太太说:“价给够了也得等我儿子来办,不然他会埋怨我。”谁知王世襄等到快天黑,还不见老太太儿子之面,他只好骑车回北京,准备过两三天再去。不料两天后,王世襄在东四牌楼挂货铺门口,看见打鼓的王四正坐在那对杌凳上。王世襄上前询问价钱,他说:“四十”,王世襄当即决定买下,但不巧的是忘了带钱包,没法付款,便转而回去取钱,待他返回此杌凳已被红桥经营硬木材料的梁家兄弟买走了,王世襄与这对杌凳又再次失之交臂。若换一般人,两次无功而返,心想与此物无缘,肯定也就作罢。但王世襄依旧锲而不舍,之后他每隔些天去梁家一趟,但梁家两兄弟就是不肯出让,王世襄自然不死心,仍然隔几天总去一次,这样一直持续了有一年多,去了将近20次,最终不负有心人,花了400元买到手,恰好是最初通州那位老太太要价的20倍。

令人庆幸的是,后虽历经时代变迁、运动纷繁,藏品得失皆有,但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其所藏明式家具已达79件之多,其中传世的重器有:明代宋牧仲紫檀大画案、明代紫檀黑髹面裹王枨画桌、明代黄花梨独板面心大平案、明代紫檀牡丹纹扇面形南官帽大椅四具成堂、明代黄花梨圆后北交椅成对、明代黄花梨透雕麒麟纹圈椅成对、清前期绦环板围子紫檀罗汉床,而其他的柜、架、几、杌、镜台等亦不乏精品。

明代黄花梨透雕麒麟纹圈椅

颇费苦心的淘换、收集过程中,王世襄不仅保护了不少古代家具,还在对一些破损古家具的修补中结识了不少家具匠师,跟他们手把手地学习如何拆装明式家具。古代家具结构精巧,全部部件由榫头连接,不经过反复仔细地实物观察,难以掌握其中的奥妙,这也为王世襄日后详细剖析古代家具的结构打下了实践基础。

同时,广泛地接触大量明式家具精品也是王世襄治学研究的前期准备。他常常细致地揣摩自己的家具藏品,对其进行考据、拍照和绘图。除此之外,王世襄还广泛接触个人珍藏和国内馆藏的明式家具精品,从木质、年代、造型、美感等方面做对比研究,并通过各类图书资料深入分析了故宫博物院等文博单位的家具藏品,还通过自己的社会关系,逐一拜访和观摩了20世纪前期京城家具收藏名家如定兴斋郭世五(葆昌)、苍梧三秋阁关伯衡(冕钧)、萧山翼盦朱幼平(文均)和满族大收藏家庆小山等的佳作珍品。所以有人说,王世襄能“玩出世纪绝学,但这绝学假如没有爱的倾注,是绝对做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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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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