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群众基础和社会组织上看族群政治

革命党和卡夫党都有一批坚定的支持者，他们毫不犹豫、无条件地支持自己的政党，表现出政治参与中非理性的一面。在桑给巴尔的政党政治中，大部分选民对各党的政策并不十分关心，他们关心和认同的是本族群或代表本族群利益的那个政党。坦桑尼亚学者马利亚姆克诺的分析表明，在桑给巴尔的两大政党中，都有一个核心成员群，相当于选民总数的40%—42%。事实上，在两大核心群体中，没有任何人会投另外一个党的候选人的票，无论本党候选人的品质、素质、能力、政策如何，他们都会毫不迟疑地投他们的票。而任何一个政党都肯定可以获得40%左右的票，无论其素质高低，无论是在议员中抑或在总统选举中都是如此。^[1]

卡夫党阵营的中坚力量是阿拉伯民族主义者，而清真寺则是卡夫党的重要活动基地。文古贾岛的非洲人-设拉子人和两岛的基督教徒构成革命党的群众基础。在文古贾农村地区的很多人认为，卡夫党获胜将意味着在1960年代被国有化的土地会重新回到阿拉伯人的手中。革命党人在文古贾岛农村挨家挨户进行宣传动员，努力灌输和强化这一意识，并努力劝说居住在文古贾岛上的大陆人不要害怕被驱逐。从宗教来看，占总人口2%的基督教徒都是革命党的积极支持者，他们十分担心卡夫党上台后会以伊斯兰教义和相关法律进行治理。革命党干部一方面利用这种焦虑情绪为自己拉选票，另一方面努力平息他们的焦虑情绪，为基督教徒撑腰，让这些革命党的支持者感到革命党的强大与可靠。^[2]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宗教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力量，在桑给巴尔各族的政治生活中潜伏着巨大的能量。宗教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往往意味着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凝聚力，容易获得社会成员的普遍认同;但同时也会成为挑起纠纷、引发事端的重要原因。不幸的是，同样信奉伊斯兰教并没有弥合桑给巴尔两大族群的裂痕。基督教近年来在桑给巴尔的发展却引起阿拉伯穆斯林的强烈嫉恨。后者激烈批评政府厚此薄彼，在宗教建筑的修建和公职人员的选用上向基督教倾斜。对此卡夫党人愤怒地指出，现在是基督徒而不是穆斯林占据着国家领导职位。这在一个伊斯兰教徒占人口总数98%的地方，无论如何是不正常和不能接受的。^[3]

2.　选区与族群政治

对立情绪使竞选活动难以正常进行。卡夫党事实上不能进入革命党支持者居多的文古贾岛农村地区进行竞选活动。桑给巴尔西南部贾姆比阿尼(Jambiani)镇是哈迪木设拉子人聚居区，这里的多数人往往说卡夫党是一个制造动乱的政党。他们说，我们“禁止”卡夫党人在这里集会。同样，在夸哈尼(Kwahani)省的恩格阿姆博(Ng'ambo)选区(距石城不远的郊区)，卡夫党也遭到排斥，他们从未在这里成功地举行过宣传集会。革命党的积极分子大声嚷道，“我们决不会允许他们在这里搞活动，我们宁肯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也要阻止他们。”^[4]警察不得不把坚持在这里进行竞选宣传的哈马德弄走，以免出现不测。卡鲁梅后来说道，如果哈马德硬要冒险再次进入革命党控制的夸哈尼，他将会被当地民众剥得精光。^[5]

另一方面，革命党人也难以在奔巴岛的大部分地区开展活动。严重的族群和党派对立是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现象。而1990年代桑给巴尔实行多党民主化以来，党派之争成为严重的政治问题困扰着当地社会，助长了桑给巴尔各地的种族矛盾和地区间的对立。

3.　从选票取向上看族群政治

族群政治始终贯穿于立法和总统选举的竞选活动过程中，也反映在选举的结果上。1995年大选，朝野两党的得票数十分相近。议会选举的结果：50.1%的选民支持卡夫党，49.3%支持革命党;总统选举的结果：49.8%支持卡夫党，50.2%支持革命党。对这一结果，人们纷纷用“震撼”、“历史重演”、“戏剧性”、“不可思议”来形容。^[6]这一结果是惊人的历史再现，与三十多年前两大民族营垒的对立，而且是势均力敌的对立局势十分相像。

坦桑尼亚学者姆塔基分析道，“结果显示，对所有的实践意义而言，这个国家是政治上和地理上一分为二。这一分野业已导致一种复杂的政治死结，一种在过去30年从未经历过的政治死结。执政党业已‘赢得’了选举，但是没有赢得这个国家。”^[7]“桑给巴尔人中的绝大多数属于两大群体中的一个，并且这两大群体是由族群界线(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主观感觉上的族群界线)划定的。但凡多党选举在桑给巴尔举行，这些群体就会因为预先设定的部族界线而陷入争吵。”^[8]“如果你问一个桑给巴尔人两个问题，那么其答案将给你80%的机会来正确识别其政党归属。这两个问题是：

1.　你属于哪一个族体(阿拉伯族，设拉子族，非洲-设拉子族，还是非洲族)，居住何处(奔巴岛，还是文古贾岛)?

2.　你认为1964年革命是可以避免的吗?

那么，你正确地判断该人所属政党的可能性会达到90%。”

总的来讲，那些认同于阿拉伯人或设拉子人的人是卡夫党的成员，尤其是居住在奔巴岛的人。那些认为自己是非洲人或非洲-设拉子人的人则很可能是革命党的成员，如果他居住在桑给巴尔岛的话。进而言之，几乎所有的革命党支持者都认为桑给巴尔革命是不可避免的，而几乎所有的卡夫党支持者都认为是可以避免的。^[9]

如今，这些群体几乎同独立前于1961年和1963年举行的三次选举时的政治态度一模一样。卡夫党成为阿拉伯人政党——桑给巴尔民族主义党及其同盟者奔巴设拉子人党的继承者，继承了阿拉伯人政党的性质，也继承了它们的支持者，尽管今天的成员的绝大多数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生。革命党则是非洲设拉子党的继承者。“信仰和归属问题上的裂痕一直保持下来，尽管历经30多年时间的一党制统治。”^[10]尽管时过境迁，在与最后一次多党选举时隔32年之后，当你考察时却惊奇地发现，人们生来就属于他们父母的政党，就像人们生来就信奉他们父母的宗教那样。1961—1963年和1995年的投票模式清楚地表明，两大派系的敌意业已从一代传递到下一代;桑给巴尔的绝大多数人甚至在1963年对立和1964年革命时还没有出生，他们还是具有和他们的父母一样的投票取向。^[11]

4.　从对选举结果的认可看族群政治

从对选举结果的认可的角度来看，选举结果也往往成为引发族群冲突的导火索。两次大选揭晓后形成的政治僵局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1995年第一次大选，在投票过程中和计票时，双方都指责对方作弊而声称将不承认大选结果。大选结果揭晓并表明革命党获胜后，革命党认为承认大选结果对自己有利，遂放弃抵制态度;而卡夫党则一再予以抵制，并呼吁国际社会对执政党实行制裁。由于双方都以取得政权为目的，争夺权力的欲望高于一切，这样，在选举中充斥着非理性、舞弊和暴力;选举结果公布后，败者不会体面地接受选举结果，理性地承认失败。

这与民主的基本原则——多数决有关。只要取得了多数选票，哪怕只多对手一票，按照桑给巴尔总统选举的规则，执政党就可以继续执政;而反对党也存在以微乎其微的优势夺得政权、扭转乾坤的机会。为此，各党在竞选过程中，不惜一切代价吸引选民，争取选票;而一俟结果公布，落败者绝不会有风度地认输，而是会迅速质疑选举结果，力图挽回败局。1995年总统大选，桑给巴尔选举委员会公布的结果是，执政党与反对党分别获得165　271和163　706张选票，分别占有效票的50.2%和49.8%，革命党多出1　565票，从比率上多出0.4%;卡夫党人不同意选举委员会的数字，他们根据本党监票人的记录结果进行统计并公布了结果，革命党与卡夫党分获157　351票和166　522票，卡夫党多出8171票。按照卡夫党人公布的数字，他们比革命党也不过多出3.2%的选票。^[12]即使卡夫党公布的数字属实，如此微小的差距实际上是很难看出真正的人心向背的，以此来定夺政权的归属，无疑是对国家命运的赌博，是不负责任的。这实际上反映了民主政治的一个重要缺陷。

两次大选后都出现失败一方的强烈抵制，导致严重的族群冲突和政治危局，政府则以政治镇压还以颜色。此外，萨勒明政府还开除同情卡夫党的公务员作为报复。在石城，政府派出推土机将卡夫党支持者的房屋摧毁，理由是“非法建筑”。多年在桑给巴尔生活和从事研究的学者格雷格·卡梅伦(Greg　Cameron)2000年大选前后在桑给巴尔以观察员身份目睹和考察了选举的整个过程。选举前后，他同当地人进行了广泛的交流，从中感到因选举而产生的严重社会分裂。一个从大陆来的妇女对他说，一旦桑给巴尔回到阿拉伯人手中，她将会离开这里。很多人则希望卡夫党获胜，从而能为他们带来一份白领工作。当地的年轻人说他们已经厌烦了终日无所事事，因为他们还要供养自己的父母。还有的年轻人则悲观地表示，如果卡夫党没有胜利，他们将离开桑给巴尔。另一位卡夫党的支持者说，卡夫党将会获胜，因为安拉不会帮助那些作恶多端的革命党领导人;并称革命党关于卡夫党上台后会剥夺非洲人的工作权利和侧重发展奔巴岛、罔顾文古贾人的利益的宣传是谎言，是对文古贾人的欺骗，革命党试图使轻信者恐惧卡夫党而倒向自己。成千上万的当地年轻人在街头载歌载舞庆祝革命党获胜，他们反复呼喊一些富有挑衅性的口号，如“让他们滚回阿拉伯去!”等等。激烈的党派之争和族群政治斗争使当地人疲惫不堪，人们怨言四起。有人感慨道，何苦采纳多党制，劳民伤财、浪费资源，还造成社会分裂。很多人都说，如果革命党不允许有一个自由公正的选举，那还不如继续维持一党制，因为它根本就没有能力实行多党民主。人们感到民主化不过是一场无谓的闹剧，对此精疲力竭，十分失望。^[13]

诉诸民粹，激化对立情绪，导致桑给巴尔社会严重分裂。族群矛盾和积怨由于同党派斗争交织在一起，而更加肆无忌惮地暴露和宣泄出来，于是，社会重新分割为两大对立的集团。1992年以来的民主化运动不仅严重地撕裂了当地社会，也破坏和恶化了桑给巴尔与大陆的合作，妨碍了国家的统一，对桑给巴尔的长远发展也毫无裨益。

2005年大选，执政党将面临两难选择。若公平自由地进行选举，反对党的候选人很有可能在桑给巴尔赢得多数选票而上台执政，一旦卡夫党执政，势必重新评价1964年“一月革命”，进而否定与大陆联合的合法性;会更多地照顾阿拉伯群体的利益，加剧桑给巴尔的社会分裂;并将兑现承诺，推动成立与桑给巴尔并列的坦噶尼喀政府;与大陆的关系定然会渐行渐远。执政党若要阻止反对党上台，也势必利用法律的、行政的手段为卡夫党获胜制造障碍，则会再次激怒反对党及其支持者。五年一度的大选，五年一个周期的乱局，已成为坦桑尼亚政局的一大祸患。

桑给巴尔问题似乎是一个局部问题，表面上看，坦桑尼亚大陆地区的民族关系和民族一体化并没有因民主化受到剧烈的和全局性的影响。但是，桑给巴尔问题处理不好，会发展为一个全局性的问题。卡夫党一旦上台，会进一步扩大阿拉伯人同非洲人之间的政治裂痕，受到排挤的非洲人会涌向大陆，形成难民潮，给大陆带来很大的冲击。另外，在达累斯萨拉姆、坦噶等大陆沿岸地区，集中居住着阿拉伯人后裔，他们对桑给巴尔的阿拉伯群体一直怀有同情心理，是卡夫党的坚定支持者。未来的“桑独”运动肯定会得到他们的策应，进而造成大陆地区的不稳定局面。更为严重的还是桑给巴尔从坦桑尼亚分裂出去的潜在危险，有可能成为引发大规模动乱甚至武装冲突的导火索。多党民主化大潮裹挟非洲大陆十余年，但在不成熟、不适当的条件下搞选举，给非洲带来的未必是福。

[1] 笔者在桑给巴尔的经历和采访感受也印证了这一点。笔者于2003年上半年先后两次赴桑给巴尔考察,奔巴岛、文古贾岛均去了两次,历时累计20天。在奔巴地区和文古贾岛的石城地区,阿拉伯人自不必说,他们几乎没有例外地支持反对党卡夫党;当地非洲-设拉子人也多支持卡夫党。问及原因,他们多回答是执政党经济发展政策的失误,以及大陆对桑给巴尔的掠夺和压制,导致经济发展迟缓和百姓生活贫困,所以他们不希望革命党继续执政。深问起来,他们多对1964年1月的桑给巴尔革命持否定态度,对革命后非洲设拉子党采取了没收阿拉伯人财产、国有化等措施相当不满。而同样十分贫困的基兹姆卡兹(Kizimkazi)农村地区(——此地是哈迪木设拉子人聚居区),当地的非洲-设拉子人则态度坚决地拥护革命党的领导,坚信只有革命党才能帮助他们摆脱贫困。
[2] Nipashe,October　12,2000.
[3] Greg　Cameron,“Zanzibar's　Turbulent　Transition”,　in　Review　of　African　Political　Economy,　2002(92), pp.323-324.
[4] The　Guardian,　October　9,　2000.
[5] Daily　News,　October　21;　The　Guardian,　October　25,　2000.
[6] 观察者一般认为,2000年桑给巴尔大选由于选举的混乱和卡夫党对选举的抵制,其结果不太能说明问题。
[7] C.　K.　Mtaki,　ed.,　Towards　Multi-Party　Democracy　in　Tanzania:　A　Documentary　Overview,　ARIESA　(Association　for　Regional　Integration　of　Eastern　and　Southern　Africa),　1997, p.5.
[8] T.L.　Maliyamkono,　ed.,　The　Political　Plight　of　Zanzibar,　Dar　es　Salaam,　TEMA　Publishers　Company　Ltd.,　2000, pp.245-247.
[9] T.L.　Maliyamkono,　ed.,　op.　cit.,　pp.245-247.
[10] Ibid.,　pp.245-247.
[11] T.L.　Maliyamkono,　ed.,　op.　cit.,　p.245.
[12] Mohammed　Ali,　Bakari, The　Democratisation　Process　in　Zanzibar:　A　Retarded　Transition,　Institute　of　African　Affairs,　Hamburg,　2001,　p.321.
[13] Greg　Cameron,“Zanzibar's　Turbulent　Transition”,　in　Review　of　African　Political　Economy,　2002(92), pp.323-324.

本文地址： https://www.yishiweijian.com/tansangniya/20221218351.html

文章来源：主编

版权声明：除非特别标注，否则均为本站原创文章，转载时请以链接形式注明文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