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歌剧《伤逝》演出获得成功后,施光南就一心想着早日把歌剧《屈原》推上舞台。
洪如丁知道,光南为创作歌剧《屈原》剧本,已经花了很大的精力,要是再创作这个剧的音乐,那还要投入更大的精力和更多的时间,况且现在还没有剧院接受。那时正是“西北风”歌曲流行的时候,所以如丁劝他:“写一部大歌剧要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啊?就是写出来也没有哪个单位给你演出,你不如写些像‘西北风’那样的流行歌曲,又省力又挣钱。”她还故意激他:“是不是你写不出来?”
“我会写不出来?”他马上在钢琴上很顺溜地弹出几首粗犷、豪放、民族韵味十足的音乐来,“这样的曲子,我一天能写十几首,但是我不想随波逐流,这种音乐没有长久生命力,像昙花一现,我要写一部能让中国歌剧登上世界舞台的歌剧。”
洪如丁并不是不支持他的“主旋律”,不支持他的大型创作,只是她确实有些怕了。前车可鉴,歌剧《伤逝》虽然上演了,成功了,但施光南并没有得到一点报酬。如今他还要一条道走到底,洪如丁有些急了:“就算你吃苦受累写出来了,剧院没钱不愿接,还得自己去筹钱,你又能到哪里去筹那么多的钱呢?再说以目前国民的素质,谁听得懂?”
光南一点也不让步:“歌剧是反映一个国家音乐的整体水平,现在没有人演,我可以等,我可以留给后人演!”
两人都较起真来。施光南待人极为宽厚,可在关键问题上,不管遇上谁,他较起真来,就有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犟劲儿。
“我就是要写《屈原》!”
见没法说服光南,如丁心里是不舒服的。但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好忍了。
有些朋友也劝施光南暂且不要去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但他果断地回答:“这是我喜欢干的事。我追求的是创作具有历史意义的作品。”
熟悉施光南的人都能理解他为什么选择屈原作为自己最辉煌的作品的主题,这么痴迷,这么执著。他的好友、著名书画家范曾一语道出真谛:“光南就是个有屈原之风的人。”
1984年夏,歌剧《屈原》又一次迎来转机。
中央歌剧院的导演韩冰找到韩伟,说中央歌剧院调整了领导班子,有意把歌剧《屈原》纳入计划。
韩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施光南。
施光南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他想,如果中央歌剧院真准备上演《屈原》,乐队、合唱、舞美都不成问题,婵娟和其他角色也有的是人选,只是屈原、南后这两个在声乐上要求较高的角色,正是该院最弱的男中音、女中音声部,他打算等他们来和他商量创作《屈原》一事时,再向他们提出特邀杨洪基、傅海静分别演屈原、婵娟,梁宁演南后。
很快,中央歌剧院就派人与施光南联系,施光南提出两点意见:一是请他们尽早定下剧本,他好开始谱曲;二是如果他们决定演出该剧,最好能特邀杨洪基饰演屈原,傅海静饰演婵娟。他说,如果有这样两个演员,肯定能保证歌剧《屈原》的成功。
剧院的同志接受了他的意见,并希望密切合作,拿出精品。
接着,剧院组织院内最有经验的专家,对剧本进行了几次讨论,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
施光南和韩伟根据他们的意见,与剧院导演、指挥、舞美设计师共同商议修改剧本,几易其稿,直到1987年初才算基本定稿。
剧本定稿后,施光南便开始了音乐创作。
其实,早在1984年前,施光南就对歌剧《屈原》的音乐创作有了总体的设想,他在1984年给李晋玮的信中写道:
因这是一部史诗性的大歌剧,采用交响性的写法,剧本已写成全唱型,是《包里斯·戈都诺夫》《伊戈尔王》式的歌剧,只有中央院才具备演此剧的条件。虽是古装,我却不希望弄成戏曲味的。毛主席诗词是古诗词形式也能用交响大合唱演出,话剧也能上演《屈原》《蔡文姬》,为什么所谓“西洋歌剧”形式不能演《屈原》?关键在创作。我熟悉民间音乐,还曾为京剧《红云岗》、梆子《红灯记》设计过唱腔,我相信我写出的音乐不会是“洋腔洋调”,但又不是旧戏曲的模仿,我力图运用民族的音乐素材交响化,和西洋发声法、西洋大歌剧形式结合。这也是中国歌剧的一条道路,也是中国歌剧和世界歌剧舞台能够交流的途径。未必只有《白毛女》《洪湖赤卫队》是中国歌剧的唯一形式。我的民间音乐素养,完全有能力按照《白》《洪》那种格式来进行歌剧音乐创作,但我认为另一条道路也需要有人走,我国歌剧要发展,就应该有人进行探索,这另一条道路对民族、西洋两方面的要求都高,走起来困难也许更多,但做一个探索者是有意义的。
但可惜,没有人对我的探索给予有力的支持。《屈原》搁浅了。
现在歌剧界总在呼吁社会对歌剧重视不够,但《屈原》和《伤逝》的遭遇反映出,正是歌剧界内部有些人出于偏见或者其他原因,在妨碍歌剧的正常发展,起码是压制或贬低、冷落歌剧百花园中的某种形式。我觉得对一种艺术形式能否存在,不应过早下结论,对我们观众的欣赏水平也不应只停留在五六十年代或者只看到目前部分青年的喜好上,不是仍然走五六十年代的老路或就是只强调适应目前青年人热衷于流行歌曲的现状。我们必须把眼光放远些,想到我国的将来,我们的后代是会有更高的艺术欣赏要求的,而且一个国家的艺术也不能只有某些通俗的东西。我主张“雅俗共赏”,也欢迎“百花齐放”,在继续发展戏曲式歌剧和轻歌剧的同时,也应该允许有更多发挥器乐、声乐以及作曲技巧的大型正歌剧存在。《伤逝》在中国院的遭遇,虽使我伤心,但我想继续从事歌剧创作的心并没有冷却,我还想进行更深入的探索(也包括在剧本合适时,写作戏曲式歌剧或轻歌剧)。而《屈原》就是我多年来这种探索的一个理想题材。我准备写成全唱型的,就是说比《伤逝》在宣叙调的使用上还要大大跨进一步,将来我可能还会写唱和说白均用的歌剧,但在《屈原》的创作中,我决心做一次探索,我不相信全唱型的歌剧在中国就是站不住!在这部歌剧里,屈原将由男中音扮演,《离骚》和《雷电颂》将谱成两段大咏叹调,前一段抒情、后一段悲壮,其音乐的分量不会弱于涓生的《告诉我》;婵娟由抒情女高音扮演,她的重点唱段是最后一场临死前的咏叹调,西洋歌剧的不少女主人公如薇奥列塔、咪咪、巧巧桑等死前都给人留下了难忘的音乐形象,我将为婵娟谱一首感人的诀别歌;南后由花腔女中音扮演,音色比婵娟浑厚,但要用花腔来体现她的轻浮和奸诈,她在《九歌》一场中的咏叹调,我想写成有相当难度的花腔技巧的段落,淋漓尽致地刻画她的内心。以上这些段落争取能成为音乐会的保留曲目。这部歌剧和《伤逝》不同的是大量发挥合唱及重唱,相对来说各个角色的独唱段落会比《伤逝》少。重要的重唱有屈原、婵娟、仆夫(男高音)的三重唱,婵娟、仆夫的二重唱,屈原、南后、张仪、怀王、靳尚的五重唱,婵娟、宋玉、子兰的三重唱等等,都用在戏剧性的段落里;合唱则有《招魂》(招魂老人由男高音扮演,音色接近《包里斯·戈都诺夫》中的“疯僧”)、《九歌》中的《国殇》(男合)、《山鬼》(女合),序幕的奴隶合唱,城门外的群众合唱等。此外《九歌》中还插入几段舞蹈(在《国殇》、《山鬼》等合唱中进行)……
施光南基本上按照这样的构想进行《屈原》的音乐创作。而在创作手法上,他作了两点突破:
一是在民族化方面。《屈原》的音乐更多地运用和糅合了楚剧、京剧、花鼓戏、川剧高腔等民族戏曲和音乐。二是在运用西洋创作手法方面。无论是音乐结构、形式,还是写法、技巧,他都运用了西洋技法。可在他心中有一条是十分明确的:不管怎样运用西洋现代技法,自己的宗旨绝不改变,那就是始终不失民族特色和保持流畅动听的旋律。
施光南在写作
他注重音乐与剧情的融合,充分考虑到剧中人物的性格,并使音乐与戏剧冲突有机结合。虽然这部作品时空跨度大、矛盾纷繁复杂、人物众多,但词曲作家根据情节的需要,为每个角色创作了一曲曲表现特定环境、心路历程和个性特色及心情的唱段,既鲜明地展示了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又推动着剧情按照合理的逻辑规律发展。
他打了一个形象的比方:“如果说我的歌剧《伤逝》是一幅色彩清淡的水彩画,那么《屈原》则是一幅色彩浓重的油画。”
为了尽快把《屈原》搬上舞台,施光南通宵达旦,日夜赶写。
在写作过程中,他与屈原、婵娟同喜乐、共忧愁、同悲哀、共愤慨,写到动情处常常是泪水与旋律同时涌出……
每一个乐段,他都要反复地在钢琴上弹唱,不厌其烦。
可邻居们厌烦了,日夜不断的琴声打扰了他们的休息,一个月,他们忍了,两个月,他们还是忍了,可三个月、四个月……他们忍无可忍了,有人叮叮当当地敲起了暖气管子,还有人甚至投来一封没贴邮票的信:光南同志,你写的曲子很优美,不过请你到乐团里去创作吧。
去乐团是不可能的,因为乐团的琴房有限,他不可能有单独的琴房;即使有,可他要夜以继日地创作,在乐团琴房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邻居们的反映是正常的,也是合理的,他深感内疚。为了尽量避免影响邻居,他只好用一块厚厚的毯子垫在钢琴下,以减弱声响。并且到了夜里10点以后,就尽量不弹钢琴,只是用铅笔写谱、改谱。年仅15岁的女儿蕾蕾也成了他的帮手,帮他给总谱打格子,还帮他削铅笔,光铅笔,他就用了一百多支。
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屈原》的谱曲中,在近三年里,除工资外,没有一点儿其他收入。妻子如丁自上次与他争执后,就不再说什么了,也不再过问他的创作。妻子感到,光南忙于创作,也无暇顾及她的感受。过去,光南每写好一支曲子,她总是第一个听众,可在为《屈原》谱曲的几年里,女儿蕾蕾成了他的第一个听众,她对剧中的每一个人物的唱段都十分的熟悉。施光南认为女儿有歌唱的天赋,可以唱《屈原》中的女高音婵娟,便抽空教蕾蕾学唱婵娟的唱段。如丁既为他们父女情深感到高兴,但又不免有点失落。她对光南固执己见虽有点不满,但她看到他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地创作又有些心疼。特别是盛夏,家中没有空调,室内温度高达三十六七摄氏度,光南光着膀子,天天弹琴、抄谱子,汗水一滴一滴洒在谱纸上。他瘦了一圈,却乐此不疲、心满意足。
1987年,他用了一年时间,先完成了剧中咏叹调等重点唱段的创作;接着又用了一年时间,他又把剧中的宣叙调写完,并完成了大部分的配器。
基本定型的大型历史歌剧《屈原》共有六幕:
序幕: 场面宏大,色彩华丽,气势磅礴。
交响乐旋律昂扬、激荡。
伴随着合唱和舞蹈,以楚怀王率忠臣狩猎归来,受到众人欢迎而展开情节。展示三闾大夫屈原因变法图强使楚国改革弊政,不但受到楚怀王的信任和宠幸,而且得到人民的拥护与爱戴。
第一幕: 楚怀王听从屈原的建议,不与秦国“连横”,这使得秦国使臣张仪无颜再见秦王而准备返回故乡。南后郑袖要在宫中设宴为张仪践行,命公子子兰去邀请屈原进宫排练《九歌》。屈原为能送走张仪而高兴,答应邀请。屈原的弟子宋玉和侍女婵娟也很高兴,以为能送走张仪这个“凶神”,从此屈原可以实现自己建国兴邦的宿愿。
屈原给宋玉、婵娟讲自己作的诗《橘颂》,赞美橘树独立不依、至诚一片的品格,告诫宋玉在大波大澜的时代,要“不屈不挠追求真理”,要“志如橘树般坚定”,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君子。
在这一幕中,最主要的唱段是《橘颂》。
屈原坐而抚琴,深情歌吟。歌曲从慢速中弱起,五声音阶的旋律在悠缓的节奏中舒缓地波动着;第二乐句速度不变,只是节奏、旋律比上一句激越、高昂,最后收在主音上。这一乐段充分表达出屈原对橘树洁白的花朵、灿烂的果实、清新的香味及坚定不移的高贵品质的由衷赞美。其配器部分由倍大提琴和歌声相呼应,古琴、古韵、古风,从而显示出与琴歌风格类似的伴琴吟诵的效果。
接着是婵娟(女高音)与宋玉(男高音)的二重唱。男声与女声两个声部彼此交错、跌宕起伏,速度逐渐加快,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但由于当时屈原勉励的是宋玉,所以婵娟的女高音声部多处于衬托的地位,女高音的旋律线条始终跟随着男高音的旋律线,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相辅相成,扣人心弦。
最后是屈原与宋玉、婵娟的三重唱。旋律线条悠扬、绵长,而音乐中出现了由低向高扬起的大跳、长音,从而既表达出歌唱者内心的一种向往与渴望,同时又充满着屈原对青年一代的祝福与期待之情,期望他们能像橘树一样扎根沃土、不畏冰霜,品行高洁、不屈不挠,追求真理,与日月同光。
第二幕: 南后郑袖为了阻止张仪向楚怀王进献美女,以保住自己皇后的位置,在宫中设下陷害屈原的圈套。她以邀请屈原帮助指导《九歌》为名接近他,待见到楚王回宫时,便诈称头痛,趁机倒入屈原怀中,反向楚王诬陷屈原调戏她。
昏庸暴戾的楚王不辨真伪,便以“淫乱宫廷”的罪名免去屈原左徒官职,将他逐出宫廷,并宣布与齐国绝交,同秦国修好。
屈原身陷困境,悲愤至极,却还为楚国的命运担忧,痛斥南后:“你陷害的不是我,是我们整个儿楚国!”“是我们整个儿赤县神州呀!”
此幕的主要唱段有屈原的咏叹调《众人皆醉我独醒》、南后的咏叹调《怎不令人终日惶惶》。
在《怎不令人终日惶惶》中,施光南通过歌词与音乐的变化,揭示了南后与屈原的矛盾,重点披露了南后为何设计陷害屈原、出卖国家的心路历程。
屈原的咏叹调《众人皆醉我独醒》是在遭到南后的陷害后发出的内心呼唤,控诉罪恶的势力、抒发“九死而不悔”的情怀,以及面对陷害而无处诉说的迷惘。
众人皆醉我独醒
太阳啊,你高悬天庭,
为何你这样昏冥?
你照得见人的嘴脸,
可照得见肮脏的灵魂?
你烘得干那滔滔大海,
可烘得干我热泪滚滚?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我无限悲愤,
哀伤人民的命运。
举世皆浊我独清,
众人皆醉我独醒。
他们说芝兰是毒草,美玉是瓦块。
他们说凤凰是鸡,蛟龙是蚯蚓。
颠倒黑白,危言耸听,
这些不知耻的鬼魅妖精。
我不愿再见人的面孔,
可怕啊,这般冷酷狰狞。
你们陷害的不是我,
是我们的楚国,
是整个的赤县神州。
我九死而不悔,
我问心而无愧。
想不到你南后竟如此卑鄙地陷害我,
一腔怒恨我哪里去诉说?
向谁去诉说? 第三幕: 屈原被贬,谣言四起。民众以为他真的疯了,于是到处为他招魂。
子兰对宋玉、婵娟说屈原疯了,罪名是“淫乱后宫”,劝他们随自己进宫。宋玉见风使舵,叛离屈原,投靠南后,随子兰入宫。婵娟却坚信屈原的人品,不相信种种谣言,四处寻找屈原。
此幕主要唱段有合唱《招魂》、无词花腔女高音《山鬼之歌》。
《山鬼之歌》采用了“无词歌”的特殊方式,并将湖南民歌作为基础创作素材,通过西洋技法的处理,生动地展现了一个富于山野青春气息却又陷于苦恋之中的哀怨女子形象。音乐学家、评论家居其宏曾这样评价:“施光南的旋律天才在山鬼的那首花腔‘无词歌’中得到了极为精彩的表现。在这首花腔女高音咏叹调中,如歌的跳荡的音调上下翻飞,旋律线条曲折婉转,充满浪漫的情调,加之它的十分声乐化,使花腔女高音的歌词技巧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因此舞台效果和人的听觉感受都十分强烈。我敢断言,这首花腔女高音咏叹调是我国歌剧中最出色的咏叹调之一,即使拿它与西方古典歌剧中著名咏叹调相比也不显得逊色。”
第四幕: 被放逐的屈原仍然担心楚国而不忍离去,但对现实人心失望到极点。他在出游途中偶遇外出赏景的楚王、南后、张仪,义愤填膺,厉声痛斥张仪,怒责南后。楚王勃然大怒,下令把屈原关进东皇太乙庙。
此时,坚信屈原纯洁、正义的婵娟仍执著地四处寻找屈原。南后则欺骗她说,屈原已经投河自尽。
婵娟悲愤不已,怒斥南后是恶意诬陷屈原,南后恼羞成怒,下令将婵娟囚禁。
此幕主要唱段有屈原的咏叹调《离骚》,描写了屈原满腹忧愁,既想乘风直上九霄,脱离肮脏的尘世,但又心系伤痕累累的祖国,仍然想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不忍离去的矛盾心理。通过内心的矛盾冲突,显示了屈原的坚贞和高洁。
第五幕: 身陷囹圄的婵娟以为屈原真的已经死了,万分悲伤,愈加思念屈原。
公子子兰和宋玉来到狱中,劝婵娟“要识时务”,随他们进宫去享受荣华富贵。婵娟不为所动,痛斥宋玉是“卖身投靠的无耻小人”。她的忠贞不屈深深地打动了卫士仆夫,他告诉婵娟屈原并没有死,并愿意带她去营救屈原。
此幕的主要唱段是婵娟的咏叹调:
夜空中银河低垂
夜空中银河低垂,
囚槛旁红烛流泪。
手扶花环心欲碎,
听耳边,凄凉的更鼓声声悲,
先生啊,你没有死!
你化为明月照神州,
一片丹心送光辉。
我愿做月旁一颗星,
身相伴,心相随。
我想起了多少次,
侍奉先生写文章,
橘园灯火彻夜明,
更深人不寐。
我想起了多少回,
聆听先生吟诗篇。
漫步在大江畔,
激情的心潮逐江涛,
风冷人不归!
先生啊,你没有死,
你化为兰蕙吐幽香,
笑向金风绽花蕾。
我愿做清泉流花间,
献你一腔深情的泪,
待明日魂游那九重天,
与先生再相会! 《夜空中银河低垂》是整部歌剧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唱段,对于刻画婵娟的音乐形象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这首咏叹调一开始语调情绪低沉、节奏缓慢、旋律线条下坠,带给人们一种凄凉、无助的感觉,表现出婵娟丰富的内心情感和细微的心理变化,从而使人感到婵娟的孤单无助。但接着由于对先生的敬仰给了她强大的精神力量,使她摈弃了内心的恐惧,而迸发出对恶势力作不屈斗争的勇气。随着思绪的一步步推进,她情绪愈显激昂,给人一种大气磅礴、不畏艰险的精神力量。这首歌既表达了婵娟对屈原的思念、敬仰之情,也表明了她为了理想誓与恶势力作斗争的坚定信念。
第六幕: 庙祝郑太卜受南后的指使,将毒酒赠给屈原,屈原正要饮时,婵娟和卫士仆夫赶到。屈原惊喜不已,他并不知道郑太卜送来的酒是毒酒,就让婵娟饮酒解渴。
婵娟饮下酒后,毒性发作。屈原悲痛不已。婵娟却为自己能代替屈原而死感到非常幸运,她深情地唱起了咏叹调《离别的歌》,最终气绝在屈原的怀中。
仆夫一怒之下刺死了郑太卜,为婵娟报仇。
屈原在悲痛之中与仆夫展读《橘颂》,祭奠婵娟,歌颂她高尚的品格。
屈原眼见祖国沉沦,一腔悲愤喷涌而出,他唱起了咏叹调《雷电颂》,大声呼唤风、电、雷、火,要击灭和烧毁一切黑暗和罪恶,给世界以希望和光明。
在这幕中,屈原以生离死别、正义呼唤和愤怒声讨使戏剧冲突达到高潮。
在《雷电颂》中,施光南调动交响乐的一切手段和技巧——音阶跳动、震音、切分、跺板、主和弦等,模拟出呼啸的狂风、闪烁的电光、轰鸣的雷声、窜动的火焰……配以三声部伴唱,给人以壮美之感。
雷电颂
风啊!你咆哮吧!
请你把梦中的大地摇撼。
雷啊!你轰鸣吧!
请你向着昏睡的世界强烈的呼喊!
啊,闪电!
我心中的长剑,快劈开这周围的黑暗。
光明,我敬仰你,
你是宇宙的生命,
你是我的生命,
你就是我这熊熊燃烧的生命。
我这快要炸裂的身体,
难道不能迸射出光明?
难道不能迸发出火焰?
把你这东皇太乙烧毁了吧!
你们高坐神位,
只能产生肮脏和黑暗,
你们这些土偶木梗。
雷啊!你怒吼吧!
电啊!你闪烁吧!
风儿啊!你鼓动吧!
把一切罪恶的东西毁灭吧!
鼓动吧风!
怒吼吧雷!
闪烁吧电!
燃烧吧火!
把一切罪恶都毁灭!
把一切罪恶的东西都毁灭吧! 东皇太乙庙在烈火中焚毁……
全剧在此落下帷幕。
在此幕中,主要唱段除了《雷电颂》之外,就是婵娟的咏叹调《离别的歌》。
《离别的歌》充分体现了施光南善于抒情和巧用旋律的特长,这首咏叹调意境别样,不同凡响。按常理来说,婵娟在垂死之际唱的《离别的歌》应该是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可施光南并没有这样做。在开头,他让婵娟唱道“先生啊,别悲伤,别难过”,在结尾,她又反复嘱咐先生“多保重”。她不希望先生为自己的死去而悲伤难过。特别是中间的大段唱词,似乎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对过去在先生的教诲下成长、获得知识和真理的美好回忆,有的只是能替楚国的柱石和希望——屈原而死的幸福和快乐。她的歌声是昂扬的、激情的。而屈原的唱词中却充满悲情,“婵娟……婵娟……”一声声低沉、深情的呼唤,令人心碎。婵娟唱得昂扬、激情,屈原唱得悲凉、凄清,对比十分强烈。观众清楚地看到,婵娟这个美好的形象就这样被黑暗势力毁灭了,悲剧的艺术效果尽显无遗,令人不禁扼腕叹息,甚至怆然泪下……
1988年春,剧院安排演员试唱了施光南先完成的《离骚》《山鬼》《橘颂》等主要段落,同年秋天试唱时,又加上了《招魂》《雷电颂》《离别的歌》和《烈火熊熊》等。1988年冬,剧院将《屈原》全剧主要段落试唱的录音带到文化部在福建泉州召开的歌剧创作会议上征求意见。
无论从排练过程中演员的反映,还是专家们的意见看,尽管对《屈原》各抒己见,但都十分明确地共同肯定了一点:施光南在《屈原》创作上耗费了大量心血,而且颇有新意。中国歌剧院副院长、艺委会主任刘诗嵘在《施光南与歌剧〈屈原〉》中写道:
从工作中与他的接触看,有一段时间里他简直是魂系屈原了。他自己也曾说:有些段落是流着泪写成的。但是,在排练的过程中,演员和乐队都练得比较苦,有些段落的艺术效果用常规的艺术技巧是难以达到的。有的部分写得似乎不那么顺畅,只是随着排练的逐步深入才逐渐地有了滋味。因此有人说,《屈原》的音乐格调不一般、耐咀嚼。同时,我们也将排练中的意见都坦诚地告诉给施光南,供他进一步修改时参考,他也都一一认真地听取了。
也有人认为,《屈原》的音乐不如《伤逝》顺畅上口,更不如他的歌曲那样人人爱听、人人能唱。这话表面上看似乎也有一些道理,但是我倒觉得这恰好说明了施光南并不满足于自己原有的成就,而是在不断地探索新的表现方法和路子,即使为此暂时地牺牲了一部分唾手可得的效果也在所不惜,这种精神对于一位创作艺术家来说是非常可贵的,有出息的艺术家都是在不断地创新中成长的。
1989年夏,龚琪在采访施光南时,曾问他:“为这部歌剧的上演,你还将做哪些工作?”
施光南回答:“1989年第三季度《屈原》将在首都舞台上演,我虽然力图把这部歌剧写成高层次的、有深度的史诗,但我目前还远远没有达到这些目标。我当竭尽全力在不断修改和加工中完善这部歌剧。”
当龚琪与他握手告别时,他又说:“中国歌剧的道路坎坷、艰辛,但总得有人去摸索、探路、开路。如果我能为我国歌剧的发展和繁荣摸索出点滴的经验,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时,施光南一是继续完成还没写完的配器,二是四处征求修改意见。
他与自己的好搭档、好朋友韩伟、晓光等人,一段一段地推敲,反复聆听修改。
有一回,他带着乐谱特地跑到同窗好友梁茂春家中,在钢琴前边弹边唱,反复听取在座者的反应……
剧院先后组织了若干次试唱及音乐排练,施光南及时发现问题和不足,虚心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和建议,对音乐又作了多次的修改。在中国歌剧院排练、修改的过程中,施光南耗尽心血。他的体重减轻了,显得瘦弱了,甚至脸面有些浮肿,神色有些疲惫。
1989年底,剧本和音乐基本定型。
为了慎重起见,也为了更多地听取音乐界人士以及群众的意见,他们决定先以一次清唱音乐会的形式上演《屈原》,看看它的音乐是不是能经得住行家们耳朵的检验。
1990年初春,北京的风沙很大,施光南与好友晓光经常是骑着自行车,冒着七八级大风前去拜访文化部代部长贺敬之和音乐界老前辈李焕之等,请他们支持、光临歌剧《屈原》清唱会。不仅如此,几乎清唱会的每一张请帖,都是他们这样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送到相关人士手中的,而且还得一再叮嘱,届时请务必光临。
这年的3月17日,歌剧《屈原》清唱音乐会在北京民族文化宫礼堂拉开了帷幕……
音乐会由郑小瑛指挥,杨洪基、贺磊明、王立民、陈小琴、关牧村、崔岩光、沈韵、李继祥、王海民、杜吉刚等分别演唱了屈原、婵娟、南后、山鬼、招魂老人、宋玉及仆夫等剧中人的主要唱段,中国歌剧院交响乐队参演。
音乐会获得成功,施光南显得那样容光焕发,那么年轻而潇洒。
歌剧《屈原》清唱音乐会后施光南与郑小瑛、韩伟、关牧村合影
一束鲜花送到了他的手里,他兴奋异常地冲下台来,把刚刚收到的鲜花转送给了女儿蕾蕾。
“我做了多年的《屈原》之梦,今天已经实现了一半……”他无比亢奋地说。
音乐会结束后,施光南同妻子、女儿骑着自行车回家。在路上,他同女儿并排骑在前面,又说又唱,宛如一对天真的孩子一般,那么欢乐,那么幸福……
洪如丁跟在后面,不免有点受冷落的感觉。
因为次日,施光南要去巴基斯坦参加一个国际音乐交流活动,所以他未能出席专为歌剧《屈原》而举行的座谈会。
回到家,施光南还沉浸在兴奋之中,他坐到写字台前,认真地写了一份书面发言,题目为《屈原,我的一个梦》:
各位来宾:
十分遗憾,由于国际航班的班次,我必须于3月19日乘机飞往卡拉奇赴巴基斯坦进行友好访问,不能参加这个为歌剧《屈原》举行的座谈会了,只有在此向各位道歉。我一定在回国后认真听取大家的发言录音,补上这一课。
歌剧《屈原》是我孕育在心中多年的一个梦。当我少年时期看到郭老的话剧剧本时,就被这部戏的宏大气势,绚丽的色彩及剧中屈原、婵娟、南后等生动的人物形象所吸引。我一次也没有看到话剧的演出,但我常根据见到的演出剧照想象着我心中的场面,而我耳朵里听到的却是音乐和歌唱。我认定这是一部歌剧题材,而且下定决心要把它写成一部史诗般的歌剧。1963年,我决定把剧本中的《雷电颂》一折先改编出来,作为我的毕业作品,并给郭老写信,受到他热情的鼓励。但可惜在那时文艺界大批“大、洋、古”的风刮来了,这个计划搁浅了。文革一结束,我和韩伟又产生了把《屈原》搬上歌剧舞台的念头,并于1978年写出了剧本。但因那时人们还“心有余悸”,这部戏又没有列入各歌剧团的计划中去。我和韩伟这才选择了用人较少,又赶上鲁迅逝世一百周年这样一个机会,得以上演的《伤逝》,作为我的第一次歌剧创作实践。感谢中央歌剧院的同志们,他们从1984年开始主动找我,表示了对这个创作计划的支持。以后又组织院内最有经验的专家,对我们每次剧本修改都进行了细致认真的讨论,剧本几易其稿,直至1987年初才算基本定稿。1987年后,随着我的音乐创作进程,先后组织了若干次试唱及音乐排练,使我在创作中随时能听到对自己作品的声音及许多宝贵的意见,音乐又经过了几次修改,终于在去年基本定型。现在全剧音乐已完成,大家听到的这个选曲音乐会,是歌剧界特别是中央歌剧院广大同志们的心血的结晶。在当前歌剧乃至整个严肃音乐举步维艰的局面下,《屈原》终于以音乐会的形式迈出了它的第一步,这是多么不容易!我在创作过程中,深受我们歌剧界的战友们这种为事业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的鼓舞,是战友们的支持给了我力量。《屈原》的确是我们共同的作品,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屈原是我们的民族之魂,郭老的这个剧本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高峰。把屈原的精神、郭老的思想体现在音乐里,我自知力量不够。但我是太喜爱《屈原》这部作品了,我要尽力而为,总想为我们的歌剧舞台再尽一份力量。这部作品的创作周期较之《伤逝》要长得多,更多时间是花在积累和准备上。现在的这个样子,算是尽了我目前的能力了,我也因写这部作品身子“瘦了一圈”。是该静下心来,根据立起来的作品再不断思考,修改完善。希望朋友们留下宝贵的意见,我将在听取大家意见后,经过一段时期消化和吸收,过一段时间在有所悟及缓过劲来又有新的冲动时,再对作品进行修改。总之,在我有生之年,在自己能力达到的情况下,我还要继续对其加工,尽量使其少些遗憾。原先想把自己的创作想法写下来,使大家了解,但因近日忙于排练和出国前的准备,实在来不及写下来了。总之,请大家畅所欲言,把你们的第一感觉留下,可以帮助我检验我的设计及体现的效果。再次向中央歌剧院及出席这次座谈会的前辈、专家和朋友们深深致谢!
我的梦只完成了一半,但愿在各方面的支持下,这部歌剧能早日搬上舞台!
施光南
1990.3.17.晚,匆草
写完这份书面发言已是深夜。
3月19日,他乘飞机前往巴基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