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公元580—643年)唐初政治家。字玄成,巨鹿(今河北巨鹿)人,少时孤贫落拓,出家为道士,隋末参加瓦岗起义军,李密失败后降唐,又被窦建德俘获,任起居舍人。建德失败,被唐太子李建成任用为太子洗马。李建成被杀后,被唐太宗擢用为谏议大夫,前后进谏两百余事。贞观二年(公元628年)任秘书监参预朝政。贞观七年(公元633年)任侍中,行宰相权,被封郑国公。魏征最大的政绩在于对唐太宗的犯颜直谏。多次劝诫太宗以隋亡为鉴“居安思危,戒奢以俭”,“任贤受谏”,“薄赋敛,轻租税”,“无为而理”。“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魏征所言而被后代政治家必记的格言。
〔正史〕
魏征,字玄成,钜鹿曲城人也。父长贤,北齐屯留令。征少孤贫,落拓有大志。不事生业①,出家为道士。好读书,多所通涉,见天下渐乱,尤属意纵横之说。
大业末,武阳郡丞元宝藏举兵以应李密,召征使典书记。密每见宝藏之疏,未尝不称善。既闻征所为,遽使召之。征进十策以干密,虽奇之而不能用。及王世充攻密于洛口,征说密长史郑颋曰:“魏公虽骤胜,而骁将锐卒死伤多矣。又军无府库,有功不赏,战士心情。此二者难以应敌。未若深沟高垒,旷日持久,不过旬月,敌人粮尽,可不战而退,追而击之,取胜之道。且东都食尽,世充计穷,意欲死战,可谓穷寇难与争锋,请慎无与战”颋曰:“此老生之常谈耳!”征曰:“此乃奇谋深策,何谓常谈?”因拂衣而去。
及密败,征随密来降,至京师。久不见知②,自请安辑山东,乃授秘书丞,驱传至黎阳。时徐世积尚为李密拥众,征与世积书曰:
自隋末乱离,群雄竞遂,跨州连郡,不可胜数。魏公起自叛徒,奋臂大呼,四方响应,万里风驰。云合雾聚,众数十万,威之所被,将半天下。破世充于洛口,摧化及于黎山。方欲西蹈咸阳,北凌玄阙,扬旌翰海,饮马谓川,翻以百胜之威,败于奔亡之虏。固知神器③之重,自有所归,不可以力争。是以魏公思皇天之乃睠,入函谷而不疑。公生于扰攘之时,感知己之遇。根本已拔,确乎不动,鸠合遗散,据守一隅。世充以乘胜余勇,息其东略;建德因侮亡之势,不敢南谋。公之英声,足以振于今古。然谁无善始,终之虑难。去就之机,安危大节。若策名得地,则九族荫其余辉④;委质非人,则一身不能自保。殷鉴不远,公所闻见。孟贲犹豫,童子先之,知几其神,不俟终日。今公处必争之地,乘宜速之机,更事迟疑,坐观成败,恐凶狡之辈,先人生心,则公之事去矣。
世积得书,遂定计遣使归国。开仓运粮,以馈淮安王神通之军。
俄而建德悉众南下,攻陷黎阳,获征,署为起居舍人。及建德就擒,与裴矩西入关。隐太子闻其名,引直洗马⑤,甚礼之。征见太宗勋业日隆,每劝建成早为之所。及败,太宗使召之,谓曰:“汝离间我兄弟,何也?”征曰:“皇太子若从征言,必无今日之祸。”太宗素器之,引为詹事主簿。及践祚,擢拜谏议大夫,封钜鹿县男,使安辑河北,许以便宜从事。征至磁州,遇前宫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锢送诣京师。征谓副使李桐客曰:“吾等受命之日,前宫、齐府左右,皆令赦原不问。今复送思行,此外谁不自疑?徒遣使往,彼必不信。此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且公家之利,知无不为,宁可虑身,不可废国家大计。今若释遣思行,不问其罪,则信义所感,无远不臻。古者,大夫出疆,苟利社稷,专之可也⑥,况今日之行,许以便宜从事。主上既以国士见待,安可不以国士报之乎?”即释遣思行等,仍以启闻。太宗甚悦。
太宗新即位,励精政道。数引征入卧内,访以得失。征雅有经国之才,性又抗直,无所屈挠。太宗与之言,未尝不欣然纳受。征亦喜逢知己之主,思竭其用,知无不言。太宗尝劳之曰:“卿所陈谏,前后二百余事,非卿至诚奉国,何能若是?”其年,迁尚书左丞。或有言征阿党亲戚⑦者,帝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案验无状。彦博秦曰:“征为人臣,须存形迹,不能远避嫌疑,遂招此谤,虽情在无私,亦有可责。”帝令彦博让征,且曰:“自今后不得不存形迹。”他曰,征入奏曰:“臣闻君臣协契,义同一体。不存公道,唯事形迹,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则邦之兴丧,或未可知。”帝瞿然改容曰:“吾已悔之。”征再拜曰:“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帝曰:“忠、良有异乎?”征曰:“良臣,稷、契、咎陶是也。忠臣,龙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禄无疆。忠臣身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远矣。”帝深纳其言,赐绢五百匹。
贞观二年,迁秘书监,参予朝政。征以丧乱之后,典章纷杂,奏引学者校定四部书。数年之间,秘府图籍,灿然毕备。
时高昌王麹文泰将入朝,西域诸国咸欲因文泰遣使贡献,太宗令文泰使人厌怛纥干往迎接之。征谏曰:“中国始平,疮痍未复,若微有劳役,则不自安。往年文泰入朝,所经州县,犹不能供,况加于此辈。若任其商贾来往,边人则获其利,若为宾客,中国即受其弊矣。汉建武二十二年,天下已宁,西域请置都护,送侍子。光武不许,盖不以蛮夷劳弊中国也。今若许十国入贡,其使不下千人,欲使缘边诸州何以取济?人心万端,后虽悔之,恐无所及。”上善其议。时厌怛纥干已发,遽追止之。
后太宗幸九成宫,因有宫人还京,憩于湋川县之官舍。俄又右仆射李靖、侍中王珪继至,官属移宫人于别所而舍靖等。太宗闻之,怒曰:“威福之柄,岂由靖等?何为礼靖而轻我宫人!”即令案验湋川官属及靖等。征谏曰:“靖等,陛下心膂⑧大臣;宫人,皇后扫除之隶。论其委付,事理不同。又靖等出外,官吏访朝廷法式;归来,陛下问人间疾苦。靖等自当与官吏相见,官吏亦不可不谒也。至于宫人,供食之外,不合参承。若以此罪责县吏,恐不益德音,徒骇天下耳目。帝曰:“公言是也。”乃释官吏之罪,李靖等亦寝而不问。
寻宴于丹霄楼,酒酣,太宗谓长孙无忌曰:“魏征、王珪昔在东宫,尽心所事,当时诚亦可恶。我能拔擢用之,以至今曰,足为无愧古人。然征每谏我不从,发言辄即不应,何也。”对曰:“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陈论,若不从辄应,便恐此事即行。”帝曰:“但当时且应,更别陈论,岂不得耶?”征曰:“昔舜诫群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⑨。’若臣面从陛下方始谏,此即‘退有后言’,岂是稷、契事尧、舜之意耶?”帝大笑曰:“人言魏征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适为此耳。”征拜谢曰:“陛下导之使言,臣所以敢谏,若陛下不受臣谏,岂敢数犯龙鳞?”
是月,长乐公主将出降,帝以皇后所生,敕有司资送倍于永嘉长公主。征曰:“不可。昔汉明欲封其子,云‘我子岂与先帝子等?可半楚、淮阳。’前史以为美谈。天子姐妹为长公主,子为公主,既加‘长’字,即是有所尊崇。或可情有浅深,无容礼相逾越。”上然其言,入告长孙皇后,后遣使赉钱四十万、绢四百匹,诣征宅以赐之,寻进爵郡公。
七年,代王珪为侍中,尚书省滞讼有不决者,诏征评理之。征性非习法,但存大体,以情断处,无不悦服。
初,有诏遣令狐德棻、岑文本撰《周史》,孔颖达、许敬宗撰《隋史》,姚思廉撰《梁》、《陈史》,李百药撰《齐史》。征受诏总加撰定,多所损益,务存简正。《隋史》序论,皆征所做,《梁》《陈》、《齐》各为总论,时称良史。史成,加左光禄大夫,进封郑国公,赐物二千段。
征自以无功于国,徒以辩说,遂参帷幄,深惧满盈⑩,后以目疾频表逊位。太宗曰:“朕拔卿于仇虏之中,任公以枢要之职。见朕之非,未尝不谏。公独不见金之在矿也,何足贵哉,良冶锻而为器,便为人所宝。朕方自比于金,以卿为良匠,卿虽有疾,未为衰老,岂得便尔?”其年,征又面请逊位。太宗难违之,乃拜征特进,仍知门下事。其后又频上四疏,以陈得失。其一曰:
臣观自古受图膺运(11),继体守文,控御英杰,南面临下,皆欲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本枝百代,传祚无穷。然而克终者鲜,败亡相继,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鉴不远,可得可言。
昔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盛,三十余年,风行万里,威动殊俗。一旦举而弃之,尽为他人之有。彼炀帝岂恶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长久,故行桀虐,以就灭亡哉?恃其富强,不虞后患,驱天下以从欲,罄万物以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远方之奇异。宫宇是饰,台榭是崇,徭役无时,干戈不戢,外示威重,内多险忌。谗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人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殒于匹夫之手,子孙殄灭,为天下笑,深可痛哉!
圣哲乘机,拯其危溺。八柱倾(12)而复正,四维绝而更张。远肃迩安,不逾于期月;胜残去杀,无待于百年。今宫观台榭,尽居之矣,奇珍异物,尽收之矣,姬姜叔媛,尽侍于侧矣,四海九州,尽为臣妾矣。若能鉴彼之所以亡,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焚鹿台之宝衣,毁阿房之广殿,惧危亡于峻宇,思安处于卑宫,则神化潜通,无为而理,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毁,即仍其旧,除其不急(13),损之又损,杂茅茨于桂栋,参玉砌以土阶,悦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劳,亿兆悦以子来,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圣罔念,不慎厥终,忘缔构(14)之艰难,谓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俭,追雕墙之侈靡,因其基以广之,增其旧而饰之,触类而长,不知止足,人不见德,而劳役是闻,斯为下矣。譬之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以乱易乱,与乱同道,莫可则也。后嗣何观?则人怨神怒;人怨神怨,则灾害必下,而祸乱必作。祸乱既作,而能以身名令终者鲜矣。顺天革命之后,隆七百之祚,贻厥逊谋,传之万世,难得易失,可不念哉。
其二曰: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岂望流之远,根不固而何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治,虽在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于居安思危,戒贪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着,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15),岂其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胡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16),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17),惧满溢则思江海而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恐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18),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其三曰:
臣闻《书》曰:“明德慎罚,惟刑恤哉。”《礼》云:“为上易事,为下易知,则刑不烦矣。上多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矣。”夫上易事,下易知,君长不劳,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无二心,上播忠厚之诚,下竭股肱之力,然后太平之基不坠,“康哉”之咏斯起。当今道被华夷,功高宇宙,无思不服,无远不臻。然言尚于简大,志在于明察,刑赏之本。在乎劝善而惩恶。帝王之所以与天下为画一,不以亲疏贵贱而轻重者也。今之刑赏,未必尽然。或申屈在乎好恶,轻重由乎喜怒。遇喜则矜其刑于法中,逢怒则求其罪于事外;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则刑斯滥矣;毛羽可出,则赏典谬矣。刑滥则小人道长,赏谬则君子道消。小人之恶不惩,君子之善不劝,而望治安刑措,非所闻也。
且夫暇豫清谈,皆敦尚于孔、老,威怒所至,则取法于申、韩。直道而行,非无三黜,危人自安,盖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弘,刻薄之风已扇(19)。夫上风既扇,则下生百端,人竞趋时,则宪章不一,稽之王度,实亏君道。昔州黎上下其手,楚国之法遂差,张汤轻重其心,汉朝之刑以弊。人臣之颇僻,犹莫能申其欺罔,况人君之高下,将何以措其手足乎?以睿圣之聪明,无幽微而不烛,岂神有所不达,智有所不通哉?安其所安,不以恤刑为念,乐其所乐,遂忘先笑之变。祸福相倚,吉凶同域,唯人所召,安可不思。顷者责罚稍多,威怒微厉,或以供给不赡,或以人不从欲,皆非致治之所急,实乃骄奢之攸渐。是知贵不与骄期而骄自来,富不与奢期而奢自至,非徒语也。
且我之所代,实在有隋。隋氏乱亡之源,圣明之所临照。以隋氏之甲兵,况当今之士马,以隋氏之府藏,譬今日之资储,以隋氏之户口,校今时之百姓,度长计大,曾何等级?然隋氏以富强而丧败,动之也。我以贫寡而安宁,静之也。静之则安,动之则乱,人皆知之,非隐而难见也,微而难察也。鲜蹈平易之涂,多遵覆车之辄,何哉?在于安不思危,治不念乱,存不虑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乱,自谓必无乱,隋氏之未亡,自谓必不亡。所以甲兵屡动,徭役不息,至于身将戮辱,竟未悟其灭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夫鉴形之美恶,必就于止水,鉴国之安危,必取于亡国。《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臣愿当今之动静,思隋氏以为鉴,则存亡治乱,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则安矣;思其所以乱,则治矣;思其所以亡,则存矣。存亡之所在,节嗜欲以从人,省畋游之娱,息靡丽之作,罢不急之务,慎偏听之怒,近忠厚,远便佞,杜悦耳之邪说,听苦口之忠言,去易进之人,贱难得之货,采尧、舜之诽谤,追禹、汤之罪己,惜十家之产,顺百姓之心,近取诸身,恕以待物,思劳谦以受益,不自满以招损。有动则庶类以和,出言而千里斯应,超上德于前载,树风声于后昆(20)。此圣哲之宏规,帝王之盛业,能事斯毕,在乎慎守而已。
夫守之则易,取之实难,既得其所以难,岂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保之不固,则骄奢淫泆动之也。慎终如始,可不勉欤!《易》云:“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诚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陛下欲善之志,不减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曩日,若能以当今之无事,行畴昔之恭俭,则尽善尽美,固无得而称焉。
其四曰:
臣闻为国之基,必资于德礼,君子所保,惟在于诚信。诚信立则下无二心,德礼形则远人斯格。然则德、礼、诚、信,国之大纲,在于父子君臣,不可斯须而废也。故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诚在令外。”然则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从,令无诚也。不信之言,无诚之令,为上则败国,为下则危身,虽在颠沛之中,君子所不为也。
自王道休明,十有余载,威加海外,万国来庭,仓廪日积,土地日广。然而道德未益厚,仁义未益博者,可哉?由乎待下之情未尽于诚信,虽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终之美故也。其所由来者渐,非一朝一夕之故。昔贞观之始,闻善若惊,暨五、六年间,犹悦以从谏。自兹厥后(21),渐恶直言,虽或勉强,时有所容,非复曩时之豁如也。謇谔之士,稍避龙鳞,便佞之徒,肆其巧辩(22)。谓同心者为朋党,谓告讦者为至公,谓强直者为擅权,谓忠谠者为诽谤。谓之朋党,虽忠信而可疑,谓之至公,虽矫伪而无咎。强直者畏擅权之议,忠谠者虑诽谤之尤。至于窃斧生疑,投杼致惑,正人不得尽其言,大臣莫能与之诤。荧惑视听,郁于大道,妨化损德,其在兹乎?故孔子恶利口之覆邦家,盖为此也。
且君子小人,貌同心异。君子掩人之恶,扬人之善,临难无苟免,杀身以成仁。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唯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夫苟在危人,则何所不至。今将求致治,必委之于君子,事有得失,或访之于小人。其待君子也则敬而疏,遇小人也必轻而狎。狎则无言不尽,疏则情或不通。是毁誉在于小人,刑罚加于君子,实兴丧所在,亦安危所系,可不慎哉!夫中智之人,岂无小慧,然才非经国,虑不及远,虽竭力尽诚,犹未免于倾败。况内怀奸利,承颜顺旨,其为祸患,不亦深乎?故孔子曰:“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见小人而仁者。”然则君子不能无小恶,恶不积无妨于正道。小人或时有小善,善不积不足以立忠。今谓之善人矣,复虑其有不信,何异夫立直木而疑其影之不直乎?虽竭精神、劳思虑,其不可亦已明矣。
夫君能尽礼,臣得竭忠,必在于内外无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则无以使下,下不信则无以事上,信之为义大矣哉。故自天佑之,吉无不利。昔齐桓公问于管仲曰:“吾欲酒腐于爵(23),肉腐于俎(24),得无害于霸乎?”管仲曰:“此极非其善者,然亦无害霸也。”公曰:“何如而害霸乎?”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害霸也。”晋中行穆伯攻鼓,经年而不能下,馈间伦曰:“鼓之啬夫,间伦知之,请无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应。左右曰:“不折一戟,不伤一卒,而鼓可得,君奚为不取?”穆伯曰:“间伦之为人也,佞而不仁。若间伦下之,吾不可以不赏。赏之,是赏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晋国之士舍仁而为佞,虽得鼓,将何用之?”夫穆伯列国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犹慎于信任,远避佞人也如此,况乎为四海之大君,应千龄之上圣,而可使巍巍之盛德,复将有所间然乎?
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杂,必怀之以德,待之以信,厉之以义,节之以礼,然后善善而恶恶,审罚而明赏。则小人绝其佞邪,君子自强不息,无为之化,何远之有。善善而不能进,恶恶而不能去,罚不及于有罪,赏不加于有功,则危亡之期,或可未保,永锡祚胤(25),将何望哉!
太宗手诏嘉美,优纳之。尝谓长孙无忌曰:“朕即位之初,上书者或言‘人主必须威权独运,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慑服四夷。唯有魏征劝朕‘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远人自服。’朕从其语,天下大宁。绝域君长,皆来朝贡,九夷重译,相望于道。此皆魏征之力也。”
太宗尝嫌上封者众,不近事实,欲加黜责。征奏曰:“古者立诽谤之木,欲闻己过,今之封事,谤木之流也。陛下思闻得失,只可恣其陈道。若所言衷,则有益于陛下,若不衷,无损于国家。”太宗曰:“此言是也。”并劳而遣之。
后太宗在洛阳宫,幸积翠池,宴群臣,酒酣各赋一事。太宗赋《尚书》曰:“日昃玩百篇,临灯披《五典》。夏康既逸豫,商辛亦流湎。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鲜。灭身资累恶,成名由积善。”征赋西汉曰:“受降临轵道,争长趣鸿门。驱传渭桥上,观兵细柳屯。夜宴经柏谷,朝游出杜原。终藉叔孙礼,方知皇帝尊。”太宗曰:“魏征每言,必约我以礼也。”寻以修定《五礼》,当封一子为县男,请让孤兄子叔慈。太宗怆然曰:“卿之此心,可以励俗。”遂许之。
十二年,礼部尚书王桂奏言:“三品以上遇亲王于涂,皆降乘,违法申敬,有乖仪准。”太宗曰:“卿辈皆自崇贵,卑我儿子乎?”征进曰:“自古迄兹(26),亲王班次三公之下。今三品皆日天子列卿及八座之长,为王降乘,非王所宜当也。求诸故事,则无可凭,行之于今,又乖国宪。”太宗曰:“国家所以立太子者,拟以为君子。然则人之修短,不在老少。设无太子,则母弟次立。以此而言,安得轻我子耶?”征曰:“殷家尚质,有兄终弟及之义,自周以降,立嫡必长,所以绝庶孽之窥觎,塞祸乱之源本。有国者之所深慎。”于是遂可桂奏。会皇逊诞育,召公卿赐宴,太宗谓侍臣曰:“贞观以前,从我平定天下,周旋艰险,玄龄之功,无所与让。贞观之后,尽心于我,献纳忠谠,安国利民,犯颜正谏,匡朕之违者,唯魏征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于是亲解佩刀以赐二人。
征以戴圣《礼记》编次不伦,遂为《类礼》二十卷,以类相从,削其重复,采先儒训注,择善从之,研精覃思,数年而毕,太宗览而善之,赐物一千段,录数本以赐太子及诸王,仍藏之秘府。
先是,遣使诣西域立叶护可汗。未还,又遣使多赍金银帛历诸国市马。征谏曰:“今以立可汗为名,可汗未定,即诣诸国市马,彼必以为意在市马,不为专意立可汗。可汗得立,则不甚怀恩。诸蕃闻之,以为中国薄义重利,未必得马而失义矣。昔汉文有献千里马者,曰:“吾凶行日三十里,吉行五十里。銮舆在前,属车在后,吾独乘千里马将安之?乃赏其道里所费而返之。汉光武有献千里马及宝剑者,马以驾鼓车,剑以赐骑士。陛下凡所施为,皆邈逾(27)三王之上,奈何至于此事,欲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欲求市西域大珠,苏则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则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为贵也。’陛下纵不能慕汉文之高行,可不畏苏则之言乎?”太宗纳其言而止。
时公卿大臣并请封禅(28),唯征以为不可。太宗曰:“朕欲卿极言之。岂功不高耶?德不厚耶?诸夏未治安耶?远夷不慕义耶?嘉瑞不至耶?年谷不登耶?何为而不可?”对曰:“陛下功则高矣,而民未怀惠;德虽厚矣,而泽未滂流(29);诸夏虽安,未足以供事;远夷慕义,无以供其求;符瑞虽臻,罻罗(30)犹密;积岁丰稔,仓廪尚虚。此臣所以窃谓未可。臣未能远譬,且借喻于人。今有人十年长患瘵,治且愈,此人应皮骨仅存,便欲使负米一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乱,非止十年,陛下为之良医,疾苦虽已义安,未甚充实,告成天地,臣窃有疑。且陛下东封,万国咸萃,要荒之外,莫不奔走。今自伊、洛以东,暨乎海岱,灌莽臣泽,苍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进退艰阻。岂可引彼夷狄,示以虚弱?竭财以赏,未厌远人之望,重要给复,不偿百姓之劳。或遇水旱之灾,风雨之变,庸夫横议,悔不可追。岂独臣之恳诚,亦有舆人之诵。”太宗不能夺。最后,右仆射缺。欲拜之,征固让乃止。
及皇太子承乾不修德业,魏王泰宠爱日隆,内外庶僚,并有疑议。太宗闻而恶之,谓侍臣曰:“当今朝臣忠謇,无逾魏征,我遣傅皇太子,用绝天下之望。”十六年,拜太子太师,知门下省事如故。征自陈有疾。诏答曰:“汉之太子,四皓为助,我之赖公,即其义也。知公疾病,可卧护之。”
其年,称绵惙(31),中使相望。征宅先无正寝,太宗欲为小殿,辍其材为征营构,五曰而成。遣于使赍素褥布被而赐之,遂其所尚也。及病笃,舆驾再幸其第,抚之流涕,问所欲言。征曰:“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亡。”后数日,太宗夜梦征若平生,及旦而奏征薨,时年六十四。太宗亲临恸哭,废朝五日。赠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给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赙绢布千段,米粟千石,陪葬昭陵。及将祖载,征妻裴氏曰:“征平生俭素,今以一品礼葬,羽仪甚盛,非亡者之志。”悉辞不受,竟以布车载柩,无文彩之饰。太宗登苑西楼,望丧而哭。诏百官送出郊外。帝亲制碑文,并为书石。其后追思不已,赐其实封九百户。尝临朝谓侍臣曰:“夫为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已过。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镜矣。征亡之,朕遣人至宅,就其书函得表一纸。始立表草,字皆难识,唯前有数行,稍可分辨。云:‘天下之事,有善有恶。任善人则国安,用恶人则国乱。公卿之内,情有爱憎。憎者唯见其恶。爱者唯见其善。爱憎之间,所宜详慎。若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贤勿贰,可以兴矣。’其遗表如此。然在朕思之,恐不免斯事。公卿侍臣,可书之于笏,知而必谏也。”
征状貌不逾中人(32),而素有胆智。每犯颜进谏,虽逢王赫斯怒,神色不移。尝密荐中书侍郎杜正伦及吏部尚书侯君集有宰相之材。征卒后,正伦以罪黜,君集犯逆伏诛,太宗始疑征阿党。征又自录前后谏诤言辞往复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悦。先许以衡山公主降其长子叔玉,于是手招停婚,顾其家渐衰矣。
征四子。叔琬、叔璘、叔瑜。叔玉袭爵国公,官至光禄少卿;叔瑜至潞州刺吏;叔璘礼部侍郎,则天时为酷吏所杀。
神龙初,继封叔玉子膺为郑国公,叔瑜子华,开元初太子右庶子。
史臣曰:臣尝读汉史《刘更生传》,见其上书论王氏擅权,恐移运祚。汉成不悟。更生徘徊伊郁,极言而不顾祸患。保匡益忠荩也如此!当更生时,谏者甚多。如谷永、杨兴之上言,图为奸利,与贼臣为乡导;梅福、王吉之言,虽近古道,未切事情。则纳谏任贤,讵宜容易!臣尝阅《魏公故事》,与文皇讨论政术,往复应对,凡数十万言。其匡过弼违,能近取譬,博约连类(33),皆前代诤臣之不至者。其实根于道义,发为律度。身正而心劲,上不负时主,下不阿权幸;中不侈亲族,外不为朋党。不以逢时改节,不以图位卖忠。所载章疏四篇,可为万代王者法。虽汉之刘向、魏之徐邈、晋之山涛、宋之谢朏,才则才矣,比文贞之雅道,不有遗行乎!前代诤臣,一人而已。
赞曰:智者不谏,谏或不智。智者尽言,国家之利。郑公达节,才周经济。太宗用之,子孙长世。
《旧唐书》卷七一
《太平广记》卷三二七
《太平广记》卷一四六
《贞观政要·慎终》
《大唐新语》卷一
《资治通鉴·唐纪》卷一九三
《资治通鉴》卷一九五
《贞观政要·君道》
《贞观政要·择官》
《贞观政要·纳谏》
《资治通鉴·唐纪》卷一九六
《贞观政要·纳谏》
《大唐新语》卷二
《资治通鉴·唐纪》卷一九六
《贞观政要·君道》
《大唐新语》卷二
《贞观政要·君道》
《贞观政要·求谏》
《资治通鉴·唐纪》卷一九四
《贞观政要·任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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