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公元?—752年),出身李唐宗室,是唐玄宗的远房叔叔,小字哥奴。年轻时才德两庸,被时人所轻。但他善于钻营,因厚结武惠妃和武三思女,在历任御史中丞、刑部侍郎、黄门侍郎之后,于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任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旋封晋国公。由于他“面柔而有狡计,能伺侯人主意”,因而“出言进奏,动必称旨。”他对上“蔽欺天子耳目”,杜绝言路;对下,妒贤嫉能。“阴计中伤”,因此,人称其“口有蜜,腹有剑。”在政治上,主张重用番人为将,使安禄山等重兵在握,为“安史之乱”埋下祸根。唐玄宗委政李林甫,使李专权达16年之久,这正是唐玄宗由“明”变“昏”的转折期,也是唐皇朝由盛而衰,由治而乱的前夕。
〔正史〕
李林甫,高祖从父弟长平王叔良之曾孙。叔良生孝斌,官至原州长史。孝斌生思诲,官至扬府参军,思诲即林甫之父也。林甫善音律,初为千牛直长,其舅楚国公姜皎深爱之。开元初,迁太子中允。时源乾曜为侍中,乾曜侄孙光乘,姜皎妹婿,乾曜与之亲。乾曜之男洁白其父曰:“李林甫求为司门郎中。”乾曜曰:“郎官须有素行才望高者,哥奴岂是郎官耶?”数日,除谕德。哥奴,林甫小字。累迁国子司业。
十四年,宇文融为御史中丞,引之同列,因拜御史中丞,历刑、吏二侍郎。时武惠妃爱倾后宫,二子寿王、盛王以母爱特见宠异,太子瑛益疏薄。林甫多与中贵人善,乃因中官干惠妃云:“愿保护寿王。”惠妃德之。初,侍中裴光庭妻武三思女,诡谲有材略,与林甫私。中官高力士本出三思家,及光庭卒,武氏衔哀祈于力士,请林甫代其夫位,力士未敢言。玄宗使中书令萧嵩择相,嵩久之以右丞韩休对,玄宗然之,乃令草诏。力士遽漏于武氏,乃令林甫白休。休既入相。甚德林甫,与嵩不和,乃荐林甫堪为宰相,惠妃阴助之,因拜黄门侍郎,玄宗眷遇益深。
二十三年,以黄门侍郎平章事裴耀卿为侍中,中书侍郎平章事张九龄为中书令,林甫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并加银青光禄大夫。林甫面柔而有狡计,能伺候人主意,故骤历清列,为时委任。而中官妃家,皆厚结托,伺上动静,皆预知之,故出言进奏,动必称旨。而猜忌阴中人,不见于词色,朝廷受主恩顾,不由其门,则构成其罪;与之善者,虽厮养下士,尽至荣宠。寻历户、兵二尚书,知政事如故。
寻又以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皆以母失爱而有怨言,驸马都尉杨洄白惠妃,玄宗怒,谋于宰臣,将罪之。九龄曰:“陛下三个成人儿不可得。太子国本,长在宫中,受陛下义方,人未见过,陛下奈何以喜怒间忍欲废之?臣不敢奉诏。”玄宗不悦。林甫惘然而退,初无言,既而谓中贵人曰:“家事何须谋及于人。”时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在镇,有政能,玄宗加实封,九龄又奏曰:“边将训兵秣马,储蓄军实,常务耳,陛下赏之可也;欲赐实赋,恐未得宜。惟圣虑思之。”帝默然。林甫以其言告仙客,仙客翌日见上,泣让官爵。玄宗欲行实封之命,兼为尚书,九龄执秦如初。帝变色曰:“事总由卿?”九龄顿首曰:“陛下使臣侍罪宰相,事有未允,臣合尽言。远忤圣情,合当万死。”玄宗曰:“卿以仙客无门籍耶?卿有何门阀?”九龄对曰:“臣荒徼微贱,仙客中华之士。然陛下擢臣践台阁,掌纶诰;仙客本河湟一使典,目不识文字,若大任之,臣恐非宜。”林甫退而言曰:“但有材识,何必辞学,天子用人,何有不可?”玄宗滋不悦。
九龄与中书侍郎严挺之善。挺之初娶妻出之,妻乃嫁蔚州刺史王元琰。时元琰坐赃,诏三司使推之,挺之救免其罪。玄宗察之,谓九龄曰:“王元琰不无赃罪,严挺之嘱托所由辈有颜面。”九龄曰:“此挺之前妻,今已婚崔氏,不合有情。”玄宗曰:“卿不知,虽离之,亦却有私。”玄宗籍前事,以九龄有党,与裴耀卿俱罢知政事,拜左、右丞相,出挺之为洺州刺史,元琰流于岭外。即日林甫代九龄为中书、集贤殿大学士、修国史;拜牛仙客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知门下省事。监察御史周子谅言仙客非宰相器,玄宗怒而杀之。林甫言子谅本九龄引用,乃贬九龄为荆州长史。
玄宗终用林甫之言,废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为庶人,太子妃兄驸马都尉薛锈长流瀼州,死于故驿,人谓之“三庶”,闻者冤之。其月,佞媚者言有乌鹊巢于大理狱户,天下几致刑措。玄宗推功元辅,封林甫晋国公,仙客幽国公。其冬,惠妃病,三庶人为祟而毙。储宫虚位,玄宗未定所立。林甫曰:“寿王年已成长,储位攸宜。”玄宗曰:“忠王仁孝,年又居长,当守器东宫。”乃立为皇太子。自是林甫惧,巧求阴事以倾太子。
林甫既秉枢衡,兼领陇右、河西节度,又加吏部尚书。天宝改易官名,为右相,停知节度事,加光禄大夫,迁尚书左仆射。六载,加开府仪同三司,赐实封三百户。而恩渥弥深,凡御府膳羞,远方珍味,中人宣赐,道路相望。舆宰相李适之虽同宗属,而适之轻率,尝与林甫同论时政,多失大体。由是主恩益疏,以至罢免。黄门侍郎陈希烈性便佞,尝曲事林甫,适之既罢,乃引希烈同知政事。林甫久典枢衡,天下威权,并归于已,台司机务,希烈不敢参议,但唯诺而已。每有奏请,必先赂遗左右,伺察上旨,以固恩宠。上在位多载,倦于万机,恒以大臣接对拘检,难徇私欲。自得林甫,一以委成。故杜绝逆耳之言,恣行宴乐,袵席无别,不以为耻,由林甫之赞成也。
林甫京城邸第,田园水硙,利尽上腴①。城东有薛王别墅,林亭幽邃,甲于都邑,特以赐之,及女乐二部,天下珍玩,前后赐与,不可胜纪。宰相用事之盛,开元已来,未有其比。然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②。而耽宠固权,己自封植,朝望稍着,必阴计中伤之。初,韦坚登朝,以坚皇太子妃兄,引居要职,示结恩信,实图倾之,乃潜令御史中丞杨慎矜阴伺坚隙。会正月望夜,皇太子出游,与坚相见,慎矜知之,奏上。上大怒,以为不轨,黜坚,免太子妃韦氏。林甫因是奏李适之与坚昵狎,及裴宽、韩朝宗并曲附适之,上以为然,赐坚自尽,裴、韩皆坐之斥逐。后杨慎矜权位渐盛,林甫又忌之,乃引王鉷为御史中丞,托以心腹。鉷希林甫意,遂诬罔密奏慎矜左道不法,遂族其家。杨国忠以椒房之亲,出入中禁,奏请多允,乃擢在台省,令按刑狱。会皇太子良娣杜氏父有邻与子婿柳积不叶,积飞书告有邻不法,引李邕为证,诏王鉷与国忠按问。鉷与国忠附会林甫奏之,于是赐有邻自尽,出良娣为庶人,李邕、裴敦复枝党数人并坐极法③。林甫之苞藏安忍,皆此类也。
林甫自以始谋不佐皇太子,虑为后患,故屡起大狱以危之,赖太子重慎无过,流言不入。林甫尝令济阳别驾魏林告陇右、河西节度使王忠嗣,林往任朔州刺史,忠嗣时为河东节度,自云与忠王同养宫中,情意相得,欲拥兵以佐太子。玄宗闻之曰:“我儿在内,何路与外人交通④?此妄也。”然忠嗣亦左授汉阳太守。八载,咸宁太府赵奉章告林甫罪状二十余条。告未上,林甫知之,讽御史台逮捕,以为妖言,重杖决杀。
十载,林甫兼领安西大都护、朔方节度,俄兼单于副大都护。十一载,以朔方副使李献忠叛,让节度,举安思顺自代。国家武德、贞观已来,蕃将如何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忠孝有才略,亦不专委大将之任,多以重臣领使以制之。开元中,张嘉贞、王唆、张说、萧嵩、杜暹皆以节度使人知政事,林甫固位,志欲杜出将入相之源,尝奏曰:“文士为将,怯当矢石⑤,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战有勇,寒族即无党援。”帝以为然,乃用思顺代林甫领使。自是高仙芝、哥舒翰皆专任大将,林甫利其不识文字,无入相由,然而禄山竟为乱皆由专得大将之任故也。
林甫恃其早达,舆马被服,颇极鲜华。自无学术,仅能秉笔,有才名于时者尤忌之。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阘茸者,代为题尺。林甫典选部时,选人严迥判语有用“杕杜”二字者,林甫不识“杕”字,谓吏部侍郎韦陟曰:“此云‘杖杜’,何也?”陟俯首不敢言。太常少卿姜度,林甫舅子,度妻诞子,林甫手书庆之曰:“闻有弄獐⑥之庆。”客视之掩口。
初,杨国忠登朝,林甫以微才不之忌;及位至中司,权倾朝列,林甫始恶之。时国忠兼领剑南节度,会南蛮寇边,林甫请国忠赴镇。帝虽依奏,然待国忠方渥,有诗送行。句末言入相之意。又曰:“卿止到蜀郡处置军事,屈指待卿。”林甫心尤不悦。林甫时已寝疾。其年十月,扶疾从幸华清宫,数日增剧,巫言一见圣人差减,帝欲视之,左右谏止。乃敕林甫出于庭中,上登降圣阁遥视,举红巾招慰之,林甫不能兴,使人代拜于席。翌日,国忠自蜀达,谒林甫,拜于床下,林甫垂涕托以后事。寻卒,赠太尉、扬州大都督,给班剑、西园秘器。诸子以吉仪护柩还京师,发丧于平康坊之第。
林甫晚年溺于声妓,姬侍盈房。自以结怨于人,常忧刺客窃发,重局复壁,络板甃石⑦,一夕屡徙,虽家人不之知。有子二十五人、女二十五人:岫为将作监,㟧为司储郎中,屿为太常少卿;子壻张博济为鸿胪少卿,郑平为户部员外郎,杜位为右补阙,杨齐宣为谏议大夫,元撝为京兆府户曹。
初,林甫尝梦一白皙多须长丈夫逼己,接之不能去。既寤⑧,言曰:“此形状类裴宽,宽谋代我故也。”时宽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故因李适之党斥逐之。是时杨国忠始为金吾胄曹参军,至是不十年,林甫卒,国忠竟代其任,其形状亦类宽焉。国忠素憾林甫,既得志,诬奏林甫与蕃将阿布思同构逆谋,诱林甫亲族间素不悦者为之证。诏夺林甫官爵,废为庶人,岫、㟧诸子并谪于岭表。林甫性沉密,城府深阻,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自处台衡,动循格令,衣冠士子,非常调无仕进之门。所以秉钧⑨二十年,朝野侧目,惧其威权。及国忠诬构,天下以为冤。
《旧唐书》卷一○六
〔注 释〕
①“田园”句:硙(wei):石磨。唐代诸王公权要之家,皆缘渠立硙,以控水田。田园水硙,利尽上腴,意为李林甫拥有的田园,水磨、都搜利,包占尽了上等膏腴之地。②恒度:法度。③极法:死刑。④交通:联络。⑤怯当矢石:害怕冲锋陷阵。⑥弄獐:应为“弄璋”。古人生女称弄氐,生子称弄璋。璋即美玉。李林甫误璋为獐,故客人们掩口而笑。⑦重局复壁,络板甃石:形容住宅结构复杂,到处是暗道机关。⑧寤:睡醒。⑨秉钧:把持朝政大权。
〔相关史料〕
李林甫宅,即李靖宅。有泓师者,以道术闻于睿宗时,曾与过其宅,谓人曰:“后之人有能居此者,贵不可言。”其后久无居人。开元初,林甫官为奉御,遂从而居焉。人有告于泓师,曰:“异乎哉,吾言果验。是十有九年居相位,称豪贵于天下者,此人也。虽然,吾惧其易制中门,则祸且及矣。”林甫果相玄宗,恃权贵,为人觖望①者久之。及末年,有人献良马,甚高,而其门稍庳②,不可乘以过,遂易而制,既毁其檐。忽有蛇千万数,在屋瓦中。林甫恶之,即罢而不能毁焉。未几,林甫竟籍没,其始相至籍没,果十九年矣。
《太平广记》卷四五七
李林甫宅,亦屡有怪妖。其南北隅沟中,有火光大起。或有小儿持火出入,林甫恶之。奏于其地立嘉猷观。林甫将疾,晨起将朝,命取书囊,即常时所要事目也。忽觉
囊颇重于常,侍者开视之,即有二鼠出焉。投于地,即变为狗。苍色壮大,雄目张牙,仰视林甫。命弓射之,殷然有声,狗形即灭。林甫恶之,称疾不朝,其日遂病,不逾月而卒。
《太平广记》卷三六二
平康坊南衔③废蛮院,即李林甫旧第也。林甫于正寝之后,别创一堂。制度弯曲,有却月之形,名曰偃月堂,土木华丽,剞劂精巧,当时莫俦也。林甫每欲破灭人家,即入月堂,精思极虑,喜悦而出,其家不存矣。及将败,林甫于堂上,见一物如人,遍体被毛,毛如猪立,踞身钩爪,长三尺余,以手戟④林甫。目如电光而怒视之,林甫连叱不动。遽命弧矢,毛人笑而跳入前堂。堂中青衣,遇而暴卒。经于厩,厩中善马亦卒。不累月而林甫败。
《太平广记》卷三六二
唐李林甫为相既久,自以阴祸且多,天下颇怨望,有鬼灾,乃致方术士以禳祛之。后得一术士曰:“相国豪贵久矣,积怨者亦多矣。为祸之基,非一朝一夕之故。虽然,庶可免者,朝夕之祸也。”林甫曰:“若之何?”术士曰:“可于长安市求一善射者以备之。”林甫乃于西市召募之,得焉,自云:“曾厕军伍间,以善射称,近为病。”他无所知。林甫即资其衣食,月计以给。后一夕,林甫会宴于庭,宴赵翼侍。度曲未终,忽然中绝。善射者异而听之,无闻矣,乃默筹曰:“夜未阑,忽如是,非人他耶,抑术士之言耶。”乃执弓矢,逾垣以入伺之。忽见垣之南,有一物堕而下,又一人逾来。善射者一发中之,乃惊去。因至林甫长乐之地,见歌者舞者,噤而不能啭其喉,屹而不得翻其袖,寂寂然若木偶状者。因视垣南堕下之物,即一囊而结者。解其中,有数百签,皆林甫及家僮名氏也。于是以名呼,一一而应,遂宴饮如初。其明日,术士来,且贺:“以赖此人,不然几为所祸。乃负冤而死者也。明公久专机要,积戾⑤万状,自此十稔,乃非吾之所知。”其后林甫籍没,果期十年也。
《太平广记》卷三三五
玄宗在东都,宫中有怪。明日,召宰相,欲西幸。裴稷山、张曲江谏曰:“百姓场圃未毕,请候冬间。”是时,李林甫初拜相,窃知上意。及罢退,佯为蹇步⑥。上问:“何故脚疾?”对曰:“臣非病足,愿独奏事。”乃言:“二京,陛下东西宫也。将欲驾幸,何用择时。设有妨于刈获,独免过路赋税。臣请宣示有司,即日西幸。”上大悦,自此驾幸长安,不复东矣。旬日,耀卿、九龄俱罢,而牛仙客进。
《太平广记》卷二四一
李林甫居相位一十九年,诛除海内人望,自储君以下,无不累息。初开元后,姚宋等一二老臣,多献可替否,以争天下大体。天下既理,上心亦泰。张九龄,上所拔,颇以后进少之。九龄尤謇谔⑦,数犯上。上怒而逐之。上雄才豁达,任人不疑。晚得林甫,养成君欲,未曾有逆耳之言。上爱之,遂深居高枕,以富贵自乐。大臣以下,罕得对见。事无大小,责成林甫。林甫虽不文,而明练吏事,惧守纲纪。衣冠非常调,无进用之门。而阴贼忍杀,未曾以爱憎见于容色。上左右者虽饔人厮养,无不赂之,故动静辄知。李适之初入相,疏而不密。林甫卖之,乃曰:“华山之下有金矿焉,采之可以富国。上未知之耳。”适之善其言。他日,从容以奏。上悦,顾问林甫。林甫曰:“臣知之久矣。华山,陛下本命也,王气所在,不可发之。故臣不敢言。”上遂薄适之,因曰:“自今奏事,先与林甫议之,无轻脱。”自是适之束手矣。非其所引进,皆以罪诛,威震海内。谏官但持禄养资,无敢论事。独补阙杜中犹再上疏。翌日,被黜为下邽令。林甫召诸谏官谓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之不暇,何用多言。君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食三品料。及其一鸣,即黜去。虽欲再鸣,其可得乎??由是谏诤之路绝矣。晚年多冤仇,惧其报复,出广车仆,金吾静街⑧,前驱百步之外。居则以砖甃屋,以板幕墙,家人警卫,如临大故。其自防也如此。故事,宰臣骑从,三五人而已,士庶不避于路。至是骑从百余人,为左右翼,公卿以下趋避自林甫始也。
《太平广记》卷二四一
张九龄在相位,有骞谔非躬之诚。玄宗既在位年深,稍怠庶政,每见帝,无不极言得失。李林甫时方同列,闻帝意,阴欲中之。时欲加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实封,九龄因称其不可,甚不叶帝旨。他日,林甫请见,屡陈九龄颇怀诽谤。于时方秋,帝命高力士持白羽扇以赐,将寄意焉。九龄惶恐,因作赋以献。又为《归燕诗》以贻林甫。其诗曰:“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绣户时双入,华轩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林甫览之,知其必退,恚怒稍解。九龄洎裴耀卿罢免之日,自中书至月华门,将就班列,二人鞠躬卑逊。林甫处其中,抑扬自得。观者窃谓:“一雕挟两兔。”俄而,诏张裴为左右仆射,罢知政事。林甫视其诏,大怒曰:“犹为左右丞相邪。”二人趋就本班,林甫目送之。公卿以下视之,不觉股栗⑨。
《太平广记》卷一八八
李林甫为相初年,有一布衣诣谒之。阍吏谓曰:“朝廷新命相国,大寮⑩尚未敢及门,何布衣容易谒之耶?”布衣执刺(11),待于路傍,高声自称曰:“业八体书生管子文,欲见相国伸一言。”林甫召之于宾馆,至夜静,月下揖之。生曰:“仆实老于书艺,亦自少游图籍之圃,曾窃见古昔兴亡、明主贤臣之事,故愿谒公,以伸一言。”林甫曰:“仆偶备位于辅弼,实非才器,已恐不胜大任,福过祸随也。君幸辱玉趾(12),敢授教于君,君其无惜药石之言,以惠鄙人。”生曰:“古人不容易而谈者,盖知谈之易听之难也,必能少览容易之言,而不容易而听,则涓尘皆可以裨海岳也。况圣哲云:‘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公若闻一言即欲奉而行之,临一事即恣心徇意,如此,则虽日纳献言之士,亦无益也。”林甫乃容恭意谨而言曰:“君但一言教仆,仆当书绅而永为箴诫(13)。”生曰:“君闻美言必喜,闻恶言必怒。仆以美言与君,则无裨君之事;以恶言讽君,必犯君之颜色。既犯君之颜色,君复怒我,即不得尽伸恶言矣。美言徇而损,恶言直而益,君当悉察之,容我之言,勿复加怒。”林甫不觉膝席而听。生曰:“君为相,相天子也。相天子,安宗社保国也。宗社安,万国宁,则天子无事;天子无事,则君之无事。设或天下有一人失所,即罪在天子;罪在天子,焉用君相。夫为相之道,不必独任天下事,当举文治天下之民,举武定天下之乱。则仁人抚疲瘵(14),用义士和斗战。自修节俭,以讽上,以化下;自守忠贞,以事主,以律人,固不假躬勤庶政也。庶政得人即治,苟不得人,虽才如伊吕,亦不治。噫!相国慎之。”林甫听之骇然,遂起拜谢之。生又曰:“公知斯运之通塞耶?”林甫曰:“君当尽教我,我当终身不忘。”生曰:“夫治生乱,乱生治,今古不能易也。我国家自革隋乱而治,至于今日,乱将生矣,君其记之。”林甫又拜谢。至曙,欲闻于上,縻以一爵禄,令左右潜守之。坚求退曰:“我本只欲达一言于公,今得竭愚悃,而又辱见纳,又何用阻野人之归也。”林甫坚留之不得,遂去,林甫令人暗逐之。生至南山中一石洞,其人寻亦入石洞,遂不见生,唯有故旧大笔一。其人携以白林甫。林甫以其笔置于书阁,焚香拜祝。其夕,笔忽化为一五色禽飞去,不知所之。
《太平广记》卷八二
唐右丞相李林甫,年二十,尚未读书,在东都,好游猎打球,驰逐鹰狗。每于城下槐坛下,骑驴击,略无休日。即惫舍驴,以两手返据地歇。一日,有道士甚丑陋,见李公踞地,徐言曰:“此有何乐,郎君如此爱也?”李怒顾曰:“关足下何事!”道者去,明日又复言之。李公幼聪悟,意其异人,乃摄衣起谢。道士曰:“郎君虽善此,然忽有颠坠之苦,则悔不可及。”李公请自此修谨,不复为也。道士笑曰:“与郎君后三日五更,会于此。”曰:“诺。”及往,道士已先至。曰:“为约何后?”李乃谢之,曰:“更三日复来。”李公夜半往,良久道士至,甚喜,谈笑极洽,且曰:“某行世间五百年,见郎君一人,已列仙籍,合白日升天。如不欲,则二十年宰相,重权在己。郎君且归,熟思之,后三日五更,复会于此。”李公回计之曰:“我是宗室,少豪侠,二十年宰相,重权在己,安可以白日升天易之乎?计已决矣!”及期往白。道士嗟叹咄叱,如不自持,曰:“五百始见一人,可惜可惜。”李公悔,欲复之。道士曰:“不可也,神明知矣。”与之叙别曰:“二十年宰相,生杀权在己,威振天下。然慎勿行阴贼,当为阴德,广救拔人,无枉杀人。如此则三百年后,白日上升矣。官禄已至,可使入京。”李公匍匐泣拜,道士握手与别。时李公堂叔为库部郎中,在京,遂诣。叔父以其纵荡,不甚记录之,颇惊曰:“汝何得至此?”曰:“某知向前之过,今故候觐,请改节读书,愿受鞭箠。”库部甚异之,亦未令就学。每有宾客,遣监杯盘之饰,无不修洁。或谓曰:“汝为吾着某事,虽雪深没踝,亦不去也。”库部益亲怜之,言于班行,知者甚众。自后以荫叙,累官至赞善大夫。不十年,遂为相矣。权巧深密,能伺上旨,恩顾隆洽,独当衡轴(15)。人情所畏,非臣下矣。数年后,自固益切,大起大狱,诛杀异己,冤死相继,都忘道士槐坛之言戒也。时李公之门,将有趋谒者,必望之而步,不敢乘马。忽一日方午,有人扣门,吏惊候之,见一道士甚枯瘦,曰:“愿报相公。”闻者呵而逐之外,吏又鞭缚送于府。道士微笑而去,明日日中复至。门者乘间而白,李公曰:“吾不记识,汝试为通。”及道士入,李公见之,醒然而悟,及槐坛所睹也。惭悸之极,若无所措。却思二十年之事,今已至矣。所承教戒,曾不暂行,中心如疾,乃拜。道士迎笑曰:“相公安否?当时之请,并不见从。遣相公行阴德,今枉杀人。上天甚明,谴谪可畏,如何?”李公但磕额而已。道士留宿,李公尽除仆使,处于中堂,各居一榻。道士唯少食茶果,余无所进。至夜深,李公曰:“昔奉教言,尚有升天之挈,今复遂否?”道士曰:“缘相公所行,不合其道,有所窜责,又三百年,更六百年,乃如约矣。”李公曰:“某人间之数将满,既有罪谴,后当如何?”道士曰:“莫要知否?亦可一行。”李公降榻拜谢。曰:“相公安神静虑,万想俱遣,兀如枯株,即可俱也。”良久,李公曰:“某都无念虑矣。”乃下招曰:“可同往。”李公不觉,便随道士去。大门及春明门到辄自开,李公援道士衣而过。渐行十数里,李公素贵,尤不善行,困苦颇甚。道士亦自知之,曰:“莫思歇否?”乃相与坐于路隅。逡巡,以数节竹授李公曰:“可乘此,至地方止,慎不得开眼。”李公遂跨之,腾空而上,觉身泛大海,但闻风水之声。食顷止,见大郭邑,介士数百,罗列城门。道士至,皆迎拜,兼拜李公。约一里,到一府署。又入门,复有甲士。升阶至大殿,帐榻华侈。李公困,欲就帐卧。道士惊,牵起曰:“未可,恐不可回耳!此是相公身后之所处也。”曰:“审如是,某亦不恨。”道士笑曰:“此介癣鳞之属(16),其间苦事亦不少。”遂却与李公出大门,复以竹杖授之,一中来时之状。入其宅,登堂,见身瞑坐于床上。道士乃呼曰:“相公相公。”李公遂觉,涕泗交流,稽首陈谢。明日别去,李公厚以金帛赠之,俱无所受,但挥手而已。曰:“勉旃,六百年后,方复见相公。”遂出门而逝,不知所在。先是安禄山常养道术士,每语之曰:“我对天子,亦不恐惧,唯见李相公,若无地自容,何也?”术士曰:“公有阴兵五百,皆有铜头铁额,常在左右,何以如此?某安得见之。”禄山乃奏请宰相宴于己宅,密遣术士于帘间窥伺。退曰:“奇也!某初见李相公,有一青衣童子,拜香炉而入。仆射侍卫,铜头铁额之类,皆穿屋逾墙,奔逆而走,某亦不知其故也,当是仙官暂谪在人间耳。”
《太平广记》卷一九
上(唐玄宗)以右赞善大夫杨慎矜知御史中丞事。时李林甫专权,公卿之进,有不出其门者,必以罪去之;慎矜由是固辞,不敢受。
《资治通鉴·唐纪》卷二一五
李林甫欲杜边帅入相之路,以胡人不知书,乃奏言:“文臣为将,怯当矢石,不若用寒畯胡人;胡人则勇决习战,寒族则孤立无党,陛下诚以恩洽其心,彼必能为朝廷尽死。”上悦其言,始用安禄山。至是,诸道节度尽用胡人,精兵咸戍北边,天下之势偏重,卒使禄山覆天下,皆出于林甫专宠固位之谋也。
《资治通鉴·唐纪》卷二一五
上(唐玄宗)欲广求天下之士,命通一艺以上者皆诣京师。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对策斥言其奸恶,建言:“举人多卑贱愚聩,恐有俚言污浊圣听。”乃令郡县长官精加试练,灼然超绝者,具名送省,委尚书复试,御史中丞监之,取名实相副者闻奏。既而至者皆试以诗、赋、论,遂无一人及第者。林甫乃上表贺野无遗贤。
《资治通鉴·唐纪》卷二一五
李林甫为相,凡才望功业出己右及为上所厚、势位将逼己者,必百计去之;尤忌文学之士,或阳与之善,啖以甘言而阴陷之。世谓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剑。”……上尝陈乐于勤政楼,垂帘观之。兵部侍郎卢绚谓上已起,垂鞭按辔,横过楼下;绚风标清粹,上目送之,深叹其蕴藉(17)。林甫常厚以金帛赂上左右,上举动必知之,乃召绚子弟谓曰:“尊君素望清崇,今交、广藉才,圣上欲以尊君为之,可乎?若惮远行,则当左迁;不然,则以宾、詹务东洛,亦优贤之命也,何如?”绚惧,以宾、詹为请。林甫恐乖众望,乃除华州刺史。到官未已,诬其有疾,州事不理,除詹事,员外同正。
《资治通鉴·唐纪》卷二一五
李适之性简率,不务荷细(18),人吏便之。雅好宾客,饮酒一斗不乱,延接宾朋,昼决公务,庭无留事。及为左相,每事不让李林甫。林甫憾之,密奏其“好酒,颇妨政事”。玄宗惑焉。除太子少保。适之遽命亲故欢会,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举朝伏其度量。适之在门下也,性疏而不忌,林甫尝卖之曰:“华山之下,有金矿焉,采之可以富国,上未之知耳。”适之心善其言,他日款曲奏之,玄宗大悦。顾问林甫,对曰:“臣知之久矣。华山,陛下本命,王气所在,不可发掘,故臣不敢言。”适之由是渐见疏退。林甫阴构陷之,贬于袁州,遣御史罗奭就州处置。适之闻命排马牒到,仰药而死。
《大唐新语》卷七
吏部侍郎李林甫,柔佞多狡数,深结宦官及妃嫔家,伺候上动静,无不知之,由是每奏对,常称旨,上悦之。时武惠妃宠幸倾后宫,生寿王清,诸子莫得为比,太子浸疏薄(19)。林甫乃因宦官言于惠妃,愿尽力保护寿王;惠妃德之,阴为内助,由是擢黄门侍郎。
《资治通鉴·唐纪》卷二一四
自开元二十年,吏部置南院,始悬长名,以定留放。时李林甫知选,宁王私谒林甫曰:“就中乞一人。”林甫责之,于是榜云:“据其书判,自合得留。缘属宁王,且放冬集。”
《太平广记》卷一八六
唐李林甫方居相位,曾退朝坐于堂之前轩,见一玄狐。其质甚大,若牛马,而毛色黯黑有光。自堂中出,驰至庭,顾望左右。林甫命弧矢。将射之,未及,已亡见矣。自是凡数日,每昼坐,辄有一玄狐出焉。其岁林甫籍没。
《太平广记》卷四五一
开元中有相者,不知姓名,自言衡山来,人谓之衡相,在京舍宣平里。时李林甫为太子谕德,往见之。入门,则郑少微、严杲,已在中庭。相者引坐,谓李公曰:“自仆至此,见人众矣,未有如公贵者也。且国家以刑法为重,则公典司寇之职;朝迁以铨管为先,则公居冢宰之任。然又秉丹青之笔,当节制之选,加以列茅分土,穷荣极盛,主恩绸缪。又望浃洽,兼南省之官,秩增数四,握中枢之务,载盈二九,缙绅仰威,黎度瞻惠,将古所未有也。”顾严、郑曰:“预闻此者,非不幸也。公二人宜加礼奉,否则悔吝生矣!”时严、郑各负才名,李犹声誉未达,二公有轥轹之心。及闻相者言,以为甚不然,唯唯而起,更不复问。李因辞去。后李公拜中书,郑时已为刑部侍郎。因述往事,谓郑曰:“曩者宣平相人,咸以荒唐之说,乃微有中者。”无何,郑出为岐州刺史,与所亲话其事。未期,又贬为万州司马。严自郎中,亦牧远郡。
《太平广记》卷二二二
李林甫少孤,为元氏姨所育,住在伊川。时林甫年十岁,与诸儿戏于路旁,有老父叹而目焉。人问之,老父曰:“富贵诚不自知。”指李公曰:“此童后当为中书令,凡二十年。所叹与凡小戏,谁辨也。”
《太平广记》卷二二二
〔注 释〕
①觖(jue)望:不满足。②庳(bei):低矮。③南衔:南边挨着。④手戟:以手刺击。⑤积戾:积累罪恶。⑥蹇步:瘸子走路。⑦謇谔:正直敢言。⑧金吾静街;金吾也称执金吾,即卫士。意为卫士们把街上行人赶光。⑨股栗:两腿发抖。⑩大寮:大官。(11)执刺:拿着书信。(12)幸辱玉趾:谦词,意即承蒙来我家。(13)箴诫:座右铭。(14)疲瘵(zhai):疲劳和疾病。(15)衡轴:国家大权。(16)癣鳞之属:水中动物之类。(17)蕴藉:沉稳识礼之貌。(18)不务荷细:不拘小节。(19)浸疏薄:逐渐疏远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