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化:懂得、热爱、珍惜
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 阮仪三 1934年生。现任上海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法国文化部 “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 获得者,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遗产保护委员会颁发的2003年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被誉为 “都市文脉的守护者”、“历史文化名城的‘卫士’”、“古城的守望者”。他主持的周庄、同里、甪直、乌镇、西塘、南浔古镇保护规划,被赞为古城保护的 “一座里程碑”,其中的 “刀下留城救平遥” 更是被传为佳话。
近些年来,全球化浪潮席卷而来,世界扁平了。面对中国物质的和非物质传统文化的迅速遗失,许多有识之士失望了,悲观了。
年逾古稀的阮仪三近30年来带领一帮弟子风风火火奔九州,与时间赛跑,与思想观念斗争,抢救一个又一个古老的乡村城镇,经历过无数次成功,也经历过无数次失败。
阮仪三为何能矢志不移,无怨无悔?他说: “中国的古文化是个整体,你要知道好在哪里,对这些东西有了感情以后,你才爱得更深,然后你才能够去做。要很好地把这个正事 (传统文化保护) 办了,倒不是要悲观的情绪,要做吧做吧,慢慢会好起来。我从来说我是不悲观的。”
对传统文化的懂得与爱 对于传统文化的当下处境,在多元化的社会思潮中,不乏清醒而“灰暗”的情绪,陈丹青将自己的文化论集题名为《退步集》和《退步集续编》,冯骥才对中国文化传统遗失流露出悲观……数十年来目睹了许多文化古城拆、保、建等过程的阮仪三坚持说,自己并不悲观。“我们这几代人都生活在一种激进的、肤浅的社会精神状态中,包括一些非常伟大的人物都说过不少偏激、愤激的话。”在这些激愤言辞的背后,阮仪三看到的是急迫的现实和残酷的生存环境。比如曾经有人甚至提出摒弃中国传统文化,引进西方文化,渴求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这种历史判断包含着价值判断——西方的就是现代的,现代的就是先进的。至今,在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领域,这种价值判断的影子仍未散退。
“我们搞城市规划的人,把很多城市规划得千篇一律,百城一面,就是受这种价值观念的束缚。现在所有的城市都有建筑设计规范。规范对不对?对!先进不先进?先进!科学不科学?科学。但把中国文化的精华丢掉了,都是英国、美国、法国来的东西。不自信啊! 中国有自己的建筑理论体系和建筑文化传统,当它遇到西方文化的强势冲击,最需要的是理解、洞察和创新。文明与文明对话,是在倾听与妥协中完成的。不自信,何以谈倾听?”因之,阮仪三说自己佩服贝聿铭,“他主持设计并监督施工的苏州博物馆新馆,一看,是中国的,再一看,是现代的。只有他能做出来”。
在阮仪三看来,价值观决定价值取向,价值取向又制约着情感倾向。“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个整体,城市、建筑、园林、绘画、书法……都是彼此贯通的。”重要的是,对这些东西有了感情,你才知道好在哪里,你才爱得更深,钻得更透,做得更好。他经常在不同场合,讲述丽江古城先遭遇地震,再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故事:
“1995年我们应邀到那里,详细调研考察后决定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项目。报告送出去不久,1996年初那里遭遇大地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说完了,七级毁灭性地震,唐山地震就是七级,全震完了。地震之后我赶紧跑过去,一看,新盖的房子全部倒塌了,而几十年前的老房子都没有倒掉。为什么?因为老房子是木结构! 中国几千年传统的建筑理论——卯榫结构、角形结构,以柔克刚,力量在传递中有效化解。地震来了之后,你靠在我身上我靠在你身上,以不变应万变。瓦掉了,墙倒了,墙倒屋不倒。这些老房子先后经历过8次大地震,没塌。”在他看来,这就是我们传统建筑文化的精华,“我们倡导保护民族建筑文化传统,不是拿来当风景看的,不是搞旅游赚钱的,也不是什么闲情逸致,而是探究技术精华、建筑智慧,庇护我们几千年的人文概念”。
从学生时代开始,阮仪三就师从我国著名园林研究专家陈从周先生,做古建筑保护工作。回忆恩师,他说: “先生的毛笔字写得极好,画也画得极好。以前考他的研究生,一定要用古文写篇文章,写首诗,他当面就考。”到了阮仪三自己招研究生时,他也像陈先生一样,要考一考学生传统文化的底子——“题目里有一段是考古文,挑一本古代写建筑设计历史的书,选一段,点上标点符号。”他说,“阮门”弟子,至少要懂一点中国的历史、文化和传统,“我们搞建筑的,不仅仅是搞建筑、搞园林,你还要搞文化、搞地理、搞点历史常识,这样的话你才会由衷地产生一种对中国文化的感情”。
即使不是针对古建筑保护,而是做当代的建筑设计,眼前只盯着西方现代建筑大师,也是不够的。“我们应该很好学学自己的传统。没有中国的塔,哪来的金茂大厦?没有古诗‘大珠小珠落玉盘’,哪来的东方明珠?”阮仪三说,现在的问题是,现在建筑系学生在做设计时,更多的是在翻阅国外的杂志,也更多的以“是否能挣钱”来衡量设计工作的价值。“中国传统建筑,比如一个斗拱,我们这代人都能画,也能做,而现在学生上课是为了攒学分,下课就拉倒,授课老师也不投入,认为这个和现实没有很大关系。关键是这个东西挣不到钱。”
科学地保护与发展 老建筑的“保护”与“开发”,常被视为一对矛盾的关系。即使在城市规划和建设的专业领域内,对历史建筑的轻视也并不罕见。“你不能不让他修公路,造铁路呀?我就说你造铁路、修公路的总工程师们,脑子里要有点文化。他说我大学毕业生,怎么没有文化?不是,你有专业知识,但缺少一点文化。”阮仪三说,相对比欧洲城市在建设过程中将重要的历史遗产建筑视为不可撼动的 “喜马拉雅山”,我们许多国人乃是将历史文化建筑当作垃圾箱,“摆在这里可以,摆在那里也可以,甚至不要也行”。
阮仪三自己多年来保护下来的许多古城,如平遥、丽江、苏州,走的是“保护古城,建设新城” 的道路。比如苏州古城,14.2平方千米的范围内一栋高层也没有,然而苏州的经济在全国中等城市中名列前茅。在他看来,从既有的破坏中吸取教训,也是当前十分重要的事。“包括现在建设新农村,以为拆了旧的建新的就是发展,可那是无知和犯罪呀。”不是要全部保护,而是要重点保护,去保留好的东西。
关于保护与发展,另一个常见的现象是地方政府花费大力气修复一些历史建筑,然后把原来住在里面的居民迁出,做成旅游观光风景区,圈起围墙,白天供人参观,晚间上锁。阮仪三认为,保护与发展不应该是一对矛盾关系,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国家在理念和法规上都与欧美国家存在差距。“到国外去看,所有历史保护建筑都在使用。托尔斯泰故居至今还有人居住其中,莎士比亚故居也是这样。我们中国的历史文化名人故居,都把人赶走了,做成庙,供起来。房屋本身是个使用性的东西,只有在不断使用中才能贯注人气。”比如上海外滩的老建筑,并不是封闭起来才好。“现在要安装空调,可以! 注意不要刮坏了墙。原来的地板坏了想要加一层,也可以! 因为楼层很高,里面垫高20厘米有什么关系?但是有些部位,有些外观坚决不准动。”他认为,建筑失去使用功能后就很难存在下去,没有使用价值,“它就死了”。重要的是要作出规定,老建筑的哪些部分不能动,哪些部分可以正常使用。
苏州古城平江历史街区保护与整治规划区位图
苏州古城平江历史街区保护与整治规划保护范围划定
苏州古城平江历史街区保护与整治规划平江路街景整治规划街景整治规划图
苏州古城平江历史街区保护与整治规划保护建筑修复后作为文化型民居客栈
在阮仪三保护下来的古镇中,周庄是其中一个著名的例子。老房子里是否能进行改造?开发旅游之后,古镇是不是被破坏了?对此,他的答案是:可以有针对性地改,周庄,也没有被破坏。“你不让他(老房子的使用者)装空调,怎么过?所以规定沿街的不能装,里面的可以装。”关于旅游对周庄的 “破坏”,他说: “谁说周庄被破坏了?谁在破坏?不就是多开了几个店,多卖了几家肘子嘛,你关掉几家不就完了。”前来参观的游客人山人海,阮仪三认为,不妨把价格订得高一点: “法国的一些老房子,100法郎,要进你进,不进拉倒。有人说,哎呀,你这是不走群众路线。我说这谈不上什么群众路线。古董人人都有啊?有必要让人民群众都玩古董吗?人家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四五百年了,你不要动,把它留下来,以后更有价值。”即使是在保护的过程中遇到困难,也要力争保留下一些原生态的好东西,给历史留存整体性、原真性、可读性的东西——“我相信这不仅是为我们,也是为下一代,下一代一定会有办法解决。”
关于建筑保护的政府作为与民间基金 除了传统知识分子为文化请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与斗志之外,阮仪三更有着一种“象牙塔”之外的、与现实周旋的智慧与能力。
从20世纪60年代后期开始,他就跟随老师参与编写《中国城市建设史》,确定了后来的学术方向。“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接受山西平遥古城保护规划,陈从周先生说: ‘搞平遥,我给你两句话: 老的老到底,新的新到家。’”他感慨地说,“我跟许多前辈学了很多东西,至今记忆犹新,也感念不尽。”然而,由于历史文化建筑保护领域跨越在建筑学与历史学、城市规划与传统文化、遗产保护与资源开发等诸多边缘学科之间,按照现有的知识谱系和学科分类,并非 “显学”。
“我也遭受了很多挫折,”阮仪三回顾自己20年的 “斗争”: “比如保护江南古镇,我亲自做规划,第一次做了12个,只有6个得到保护。现在找不到了,然后造个假的。你说哪个有价值?经历过这些事,我还是觉得我这辈子做得自己很高兴,所以越做越有兴趣。”
从一开始,阮仪三对于建筑保护的工作就有 “不等不靠”的认识,但又深知,必须在体制、学界、社会各界等诸层面上,调动一切积极的力量,创造条件,才有可能将工作做好。“中国有4个直辖市,283个地级市,374个县级市,18800座城镇,历史古城镇大概有2000个,,这其中被列入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的只有104个。”阮仪三说,自己跑遍了几乎所有的中国古城,在104个历史文化名城中,大约有一半是他参与或主持保护的。大工作量的背后,是困难重重的工作环境。“我们去调查,每去一次都是一辆桑塔纳车用掉了,没人给我们出钱。我们自己出钱,找钱,我阮仪三就这点力量。我保平遥,保周庄,开始都是我去找钱来做的,我不买楼,不买车。”
周庄水乡风光
苏州古城平江历史街区保护与整治规划
2006年,阮仪三以个人名义成立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 (RHF ),这是中国第一家从事城市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的非公募基金会。对此,他说,这也是被逼迫出来的,只有这样才能更多地去筹集资金,更好地做些实事。“国外有很多类似的基金会,2007年一家最大的基金会在全世界的投入量达到27亿美元。我就想办法去联络募集资金,凭着我的诚恳、努力与名声,去化缘呀。我也批评他们给的是那些国家一级文物的地方,那些地方我们国家肯定会保护。中国还有好多地方房子塌了没钱,燃眉之急呀! 他们说你再申请。所以我们要做事情,要扩大影响力。”
目前,基金会总体上运作顺利。阮仪三还在主持着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要承担学术研究与交流任务以及硕士、博士研究生教育等工作。“另外还有一个阮仪三设计公司,主要从事文化遗产保护工程、城市村镇规划、建筑设计等,以营利为目的,贴补基金会和学术研究经费之不足。最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权成立亚太地区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培训和研究中心,也设在我的名下。这是东南亚的第一家。此前欧洲有一家,在罗马。”
尽管已过古稀之年,阮仪三每天依然有排得很满的工作。他说,自己在假期里还能带着学生们到处跑跑,实地调研。对他来说,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是自己的学生们对于文化遗产保护这根弦都绷得很紧: “他们除了掌握一般的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知识技能外,多了一些可以发现历史人文价值的眼光和情怀,多了一份对于民族文化传统的自信心。”说到这里,阮仪三颇为欣慰。
绍兴历史街区保护规划
绍兴历史街区保护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