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中自转
马达思班建筑师事务所设计总监 马清运 1965年生于陕西,1988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学硕士。现为美国马达思班建筑师事务所合伙人及设计总监、美国南加州大学建筑学院院长。
马清运的主要作品有上海恒隆广场、宁波日报社总部、浙江大学宁波分校、宁波天一广场、宁波老外滩历史街区、西安蓝田玉山石柴、上海青浦夏阳湖浦阳阁、上海青浦桥梓湾商城、西安广电世纪园等。曾于2002年获第二届上海国际青年建筑师设计作品展三等奖; 2003年入选日本a+u “百花齐放,中国十位最有影响的建筑师”。
库哈斯曾给过马清运的工作室这样的评价: “马清运的工作室是一个原创的、矛盾交织的工作室,给当代中国建筑提供了实质性的见解和探索。” 对于当下中国建筑师的思考与实践、东西方建筑文化、传统和反叛等问题,马清运表现出他在多方面的矛盾与突破。
“思想” 之重要与不重要 马清运出生于西安,父亲年轻时曾在蓝田务农,后来成为了一个裁缝。他说,自己天生就具有做建筑师的感受——一种类似于以手艺养家的朴素原则。他并不讳言: 如果我不能为事务所带来效益的话,我就不配来做这个事务所。
在清华读书期间,他受老师汪坦和徐伯安的影响颇深。“汪坦老师曾经说,一定要相信思想是能够推动所有方面发展的力量,如果说经济上不发展,那还是说明没思想。建筑学上有大家不太愿意认可的一种想法,就是说当你有思想的时候,你就很有可能是不应该挣钱的,其实这就是很错误的。”
大学毕业次年,马清运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研究生院继续读书。1991年,取得建筑硕士学位。说到这段求学经历,他最深刻的记忆是:“我画的透视没人比,但老师却骂我没思想。”因此,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本科教育。“但更不得不感谢本科的教育,我想什么,画什么,这是教育的差距,还是文化的差异?”
马清运认为,简单说来,美国建筑教育“比较注重概念化和思想体系,一个作品的好与坏不是看上去的质量,而在于建筑师能否用所学的知识体系支持他的想法与概念”。
在评价中美两种教育的差异时,他的观点并非一成不变。在早前,“我会告诉你中国的建筑教育太过注重类型学的教育,对建筑过早地分类: 酒店、餐厅、学校……我认为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因为就建筑质量而言,最后的原则应该都一样。此外,相较于美国以思想为判断的标准,注重概念化和思想体系的教育,中国学生比较缺乏对一个问题自我判断的标准”。近年来,马清运对自己以往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他现在更倾向于认为中美两种建筑教育是互补的。中国教育的长处在于基本功和 “用手思考” 的教育,在他看来,这就是为什么几千年来中国建房是由没受过概念教育的工匠完成,然而却有很多建筑在世界上影响极大的原因。
“所以,我觉得思想的尺度在工作中算不上什么。当然,这也要看社会发展到某一状态时所需要的是哪种能力。”
尽管对 “思考”在建筑师工作中的意义表达过如此谨慎的抑制,人们却可以发现马清运在更多的方面坚持将“思考”作为重要的立场和工作方式。1996年,马清运参与并协助库哈斯进行的珠江三角洲城市状态的研究,最大的收获是“城市问题的全球眼光”。思路的拓展带来了新的视界,马清运后来一直沿着“城市”线索发展。对于自己在“马达思班”的角色,他认为,“管理一个建筑师事务所,其实是在管理思想”,重要的是在整体的思想碰撞中,通过整合产生综合的成功的能量。
作为建筑学院的院长,马清运认为,只教学生盖房子还远远不够。“在新世纪里,受高等教育的建筑师的责任不仅仅是盖房子。”在他看来,盖一栋房子是把你认识的东西做总结,而所有的总结都有过时的危险。“我们不能总结,而是要参与到更多非物质的状态中。建筑师这个行业综合性很强,涉及诸多问题,比如经济、社会和一切与人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我们对这些问题都有思考,但是完全不能用盖房子来完成对这些问题的探讨。” 因此,他认为建筑是知识的结构,而不是物质的结构。
“我也希望将来南加州大学的学生不只是会盖房子,更重要的是能发现现存条件中的问题,然后通过对建筑的思考,最终参与到这种能量转化的工作当中。”
实用主义与建筑文化 马清运曾说: “建筑文化的影响完全不表现在项目的大小、地点。”在这样的论调中,实用主义已经退居第二位。他也曾多次主张,不能单独来看建筑的艺术维度,“我觉得建筑没有任何艺术性,它就是一个工程,另外是创造环境的一种手段。你喜欢它,它就是一种艺术,但是对创造者来讲,完全不是这样的。”然而在谈到自己的关注点,他也坦言: “我对形式的关注是最高的。我认为形式才是我们建筑师的语言,其他的语言和我们没有关系。”
以上看似矛盾的观点,让马清运以一人之身,折射出了多元建筑观之间的碰撞与融合。人们更关心的是,这些不同方向的思考与体悟,如何相互作用?
首先,人们发现了他对“实用”的坚持。“做建筑就是要实用,如果花了几亿盖的房子不实用,那你就浪费了。我认为只有实用主义才永远靠得住。”马清运说,自己并不把建筑当作一个自我封闭的有完美审美价值的陷阱。“我实际上很喜欢精美的东西,但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中国需要的是‘合适科技’”,亦即是“在低科技之后的一种唯美的、诗性的一种隐藏”。比如说在陕西蓝田 “父亲的宅”,他用河里的卵石来筑墙。“在几十万年前蓝田猿人生活的时代,河里就一直漂着这样的石头。用了石头,我就可以少花三分之二的钱,你不用这样的材料你就有问题! ”在宁波理工大学图书馆,他使用了黏土砖,原因在于旁边就有一个行将倒闭的砖厂,有大量便宜的黏土砖剩余,能为工程大大降低造价。
因此,“实用主义”又是一种“灵活主义”。在马清运看来,或许中国建筑师目前还拿不出一个可以与世界级大师相抗衡的项目,但中国建筑师所具备的思想与思维方式堪称独有: “首先是灵活性,中国人的思维非常灵活,这为世界其他建筑师所没有。我们可以用很多元素和方式塑造一个形象。灵活性是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我们这一代建筑师所表现出来的让国际同行所尊重的一方面。其次,我们中国人对大问题不拘小节的解决方法,也让国际同行嫉妒得不得了。我们一做就做半个城市,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我们的问题非常复杂,但我们能抓住最根本的问题将其简化。一旦解决了根本问题,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这样的能力,在西方建筑界已经快没有了。”
马清运对建筑判断的标准,则是“顺其自然”——“顺其自然的大方向下,要能让人想到物质之外的东西,要具有精神层面的作用。所谓顺其自然就是要实用,对于现代的各种生存方式有自然而然的解决和回应,其次才是超出物质境界之外的东西。”
其二,他具有鲜明的社会参与意识。巴西建筑师奥斯卡·尼迈耶对马清运的影响很大,因为他在南美洲社会变革期间把建筑思想变成了改变社会的能量。在马清运看来,这个时代的能量表现在城市上,因此,建筑师“必须用建筑来揭示城市问题,否则就浪费了这种处境”。他将商业项目视为调停、重新组织一个区域日常生活的重要手段。“在传统的建筑教育当中,对建筑参与商业的勇气不够,往往都会先入为主地认为会失去建筑的艺术性。但其实建筑要有勇气直接参与对生活的重组,这本身就是一种任务。”比如在宁波天一广场,他改变了当地长期缺乏公共休闲场所的局面。
在鄂尔多斯,马清运不仅参与“100鄂尔多斯”项目,也是中国创设的第一个国际性建筑奖项“鄂尔多斯奖”的创立委员会总监。对此,他的想法是,建筑作为一种固体永远都是暂时的,国际性建筑奖项的设置可以起到双重意义: “一方面是鼓励国内更多有创造力的年轻设计师思考中国的建筑问题,另一方面,则希望能留下非物质遗产。”在他看来,以往中国的城市规划都是一种教育背景下、实践背景下、政策背景下、法律背景下形成的,这多少会有问题。因此,在鄂尔多斯的实验有先觉的意义。
有趣的是,马清运在建筑边缘及建筑以外的行为,也揭示了他在实用主义与理想主义之间的态度。在老家蓝田,他由“葡萄美酒夜光杯”起意,建造一个名为“井宇”的酒庄(兼酒店),并在附近的山上栽种了近13公顷葡萄,创立品牌“玉山葡萄酒”。此举的意义并不在玩物,而在于“在一个非常古老——古老到几乎已经没有生命力的区域中注入了一种新的生产方式,这会对当地产生一定的刺激”。
陕西蓝田井宇酒庄
陕西蓝田井宇酒庄
传统与反叛 传统与新文化、传承与反叛本是对立的,然而马清运却周旋于其中并乐此不疲。
“我小时候生活在大院里,习惯于一群人共同做一件事,假如是自己一个人去干什么事,就会心慌。直到现在我都无法一个人关在屋里做事。这是我们这代人的集体主义情结。后来,在那一段非常强烈的‘自由化’时期,我们又热烈而盲目地拥抱西方文化:看尼采、叔本华的书,看所有能看到的杂志,甚至买来厚厚的一句也看不懂的外文书扮酷。就是在这一时段,新文化产生了,而我们这代人因此也具有理想主义、折中主义和怀旧的成分。这在我们这代建筑师的工作中表现为较大的工作跨度:可以做古建筑保护一条街,也可以做雕塑感很强的外形。这是一种自我张扬。”
对于自由与约束、传统与新文化之间的冲突,马清运似已有自己的解决之道:
“首先是一种集体的责任心。一个建筑要为很多很多人负责任,不能只为实现一个建筑师的想法。第二就是思想开放,只要是对我的目的有用,我一定不会注重它看上去会如何。我们对某一事件的价值观,不在于它是否看上去好看,而在于它是否达到了更多的目的。此外,还要有很高的追求和公众利益的状态。例如我做了很多的政府项目,为什么?因为政府项目最能够表达社会的追求。”
马清运在刚回国的那几年,曾下定决心绝不接触历史建筑,绝不在历史风貌城区做项目,但凡有专家评审的历史保护项目他统统都不参与。那时的他,是要彻头彻尾地反叛传统。若干时间后马清运发现,真正的反叛必须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之上,要颠覆传统,首先得变成传统的一部分。此后他所谓的反叛传统,其实是在用他理想中的传统颠覆另一种传统。他说: “反叛传统只为了让传统更合理,反叛的是不假思索的传统和僵化的传统。”
问及何为他理想中的传统,他说:“我理想中的传统是合适的,会依时而变,符合现代生活的。我认为所有不变化的传统是墨守成规,是非常危险的。”马清运表达理想中传统的得意之作也是他目前最满意的作品,就是为他父亲建造的房子——玉山石柴。
在陕西蓝田玉山村,山下和山上的房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观。山下房子石墙只砌一米多高,用的都是河里的圆石头,谁也说不清这一传统从何时开始流传。取河里的石头当然是因为距河近,而这一高度不为别的,就因为要高于此高度,在缺粮的古时候而言是劳力的浪费。山上的房子,全部都是条形石头,因为那些石头是从山上采下来的,从上往下放山石要比从下往上搬河石轻松。
“我为父亲建造的房子的标高在中间,这个高度的地是不耕作的。村民为什么就不在这个高度建房生活,而非要在河边与耕地 ‘打架’ 呢?因为懒,因为没想过,因为循规蹈矩,还因为这个高度不知该用山上的石头还是河里的石头来建房——把河里的石头搬到这太累,把山上的石头放到这儿也太累。所以这一带就成了 ‘盲区’。而这里就是我反传统最好的选择,也是‘反传统首先得变成传统一部分’ 的最佳证明。我若是不知道山上和山下的房子为什么不一样,那我也无法做出 ‘玉山石柴’。”
上海青浦朱家角行政中心
青浦浦阳阁
宁波日报社
2007年,马清运作为“深圳/香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总策展人,提出“城市再生”论题。这一次,他破了西方建筑文化的“局” ——“现代建筑学是建筑在西方文化基础上的,建筑界几乎都把建筑当作永久的纪念物,我认为这是一个误区。中国文化讲究轮回,最重视的是能量的转化。”在城市概念上,马清运说,建筑作为永久性的存在,是对地球的不负责任。“其实,建筑是可以重新塑造而不产生废物的。”他说,房子有朝一日能否使用合成的无污染的材料?就像威尼斯人吹玻璃的技艺一样,不喜欢就再吹一个。为什么没有人研究这样的材料?这些对既有建筑观、城市观的“反叛”尚待研究,但是,它们的提出本身是有意义的。
在谈及他在多方面表现出的矛盾时,马清运坦言: “对,是矛盾的。我想自相矛盾在我这个年龄段还摆脱不了。但你想,世界上有能量的物质,其实都是矛盾的,比如电池,它有正负极; 心脏也是由左心房、右心房组成的。反正所有的东西都要有两极,才能自己转起来。如果完全统一的话,就没有了新鲜感。所以我希望这矛盾能起着积极的作用。”
事实上,马清运内心的矛盾确实是起着积极的作用,他正在从这矛盾双方的博弈中得到自转的能量,并发出光芒。
陕西蓝田玉山石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