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福建土楼相伴相随的“建筑人生”
福建省建筑设计研究院首席总建筑师 黄汉民 1943年11月出生,福建省福州人 1967年清华大学建筑学专业毕业,工学硕士,国家特许一级注册建筑师、教授级高级建筑师。现任福建省建筑设计研究院首席总建筑师,福建省建筑师分会会长,福州大学、华侨大学教授。
主要设计作品有福州西湖 “古堞斜阳”、福建画院、福建省图书馆、福建会堂、中国闽台缘博物馆、福建省物资贸易中心、福建省保险公司大厦、榕城商贸中心、华福大酒店等。出版专著有《福建土楼》、《福建传统民居》、《客家土楼民居》、《老房子——福建民居》、《福建土楼——中国传统民居的瑰宝》。
2008年7月,“福建土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土楼这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型生土夯筑的民居备受关注,社会上一时兴起 “土楼热”。对此,国内最早研究土楼的专家之一——福建建筑师黄汉民说,土楼研究 “才刚刚开始”。黄汉民调查、研究土楼已达28年之久,早期他通过实地调研,最早发现并介绍了 “闽南土楼”,使 “福建土楼” 的类型更加多样,内涵更加丰富。而今,他极力呼吁有关方面从长远出发,注重独具特色的典型土楼 (包括未列入 “世界文化遗产” 的土楼) 及其周边环境的保护,改善土楼居民的生活环境,处理好世界遗产保护与旅游的关系。他同时热切希望现代的建筑设计能够从传统民居中吸取有益的启示,用建筑师的方式去处理环境、能源与生态的问题。
“回顾四十多年的建筑生涯,自认为十分幸运,又十分知足。” 1960年,当黄汉民参加高考时,他对于自己将来的学习方向并没有太多想法,而是偶然地进入了清华大学学习建筑。青年时期,黄汉民的道路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并不顺利。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候,因为“文革”的影响,他先是到崇明岛部队农场干农活,接着到武汉的一个工厂下车间,随后又去了广西兴安三线工厂去做基建。“很想干自己的专业本行,有兴趣,但没机会。”走过了这段被耽误的时光后,黄汉民在不惑之年,考回清华念研究生,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的20世纪80年代初分配到福建省建筑设计院,才真正开始做建筑设计。此后,他以福建为主要“阵地”,在建筑设计与土楼研究领域内辛勤耕耘。
在建筑学界,黄汉民因对福建土楼的研究而广为人知。虽然在福建土楼及传统民居方面有深厚的研究实绩,但这些工作只是黄汉民的“业余工作”。他的本职工作是福建省建筑设计研究院首席总建筑师,从事当代建筑设计。谈到这项研究的缘由,黄汉民说,这要追溯到在清华大学师从王玮钰先生读研的时期,当时他研究的课题就是福建传统民居。出于对土楼及传统民居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和科学价值的深刻认识,以及它们对当下建筑创作的借鉴意义,也出于一个建筑人的责任感,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去开展研究工作。黄汉民在20世纪80年代发表了关于福建传统民居的硕士论文后,海内外许多学者到福建看土楼都“少不了叫我带路”,“我也因此得以免费考察,‘顺手牵羊’测绘调研,从而延续了福建土楼的研究。就在一无科研课题立项,二无研究经费的条件下,利用建筑设计工作之余的时间,单枪匹马,艰难跋涉”。
如今,66岁的黄汉民依然保持着对建筑设计与传统民居研究的深切热爱。他一方面抓设计工作,对建筑设计方案进行指导、审核、把关; 另一方面,他对传统建筑研究更感兴趣。“其中一项工作是编写《中国传统建筑细部装饰》系列图书,我负责其中一本关于传统门窗装饰的撰写。中国各地的门窗装饰太精彩,太丰富了。我老交不了卷,因为调查和研究做得越深入,就越觉得不足。”他说,文章很难做,但很有意义。
“土楼存在几百上千年,没有对生态环境造成任何破坏,因为它所使用的材料是生土、石头、木头,它们都来自土地,房屋倒塌了又可以回到土地中去。”
与土楼结缘28年,黄汉民最早的一个开拓性工作,就是发现并研究福建在“客家土楼”之外的另一支——非客家的闽南人居住的土楼。早在1956年,南京工学院的学报就发表了一篇文章,叫《福建永定的客家住宅》,将永定县的客家土楼介绍给学界。但在20世纪90年代前,人们仍然只知道有永定土楼和客家土楼。1981年黄汉民在福建漳州南靖县(与永定县交界)发现的南靖怀远楼、和贵楼(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也属于客家人居住的土楼。直到1987年,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拍摄土楼专题片,黄汉民为摄制人员带路,才发现闽南漳州市所属各县都有土楼,“它们在外观上跟永定的客家土楼差不多,但建筑平面布局完全不同,是单元式的,没有客家土楼的内通廊”。这些实例立刻引起了黄汉民的注意。1988年,他在短短16天里跑了70多个土楼,进行测绘和调查。到了第二年,黄汉民撰写了一篇打破土楼研究格局的文章《走进圆楼世界》。“圆楼的根在漳州”的观点一经提出,便引发了争议与讨论——在客家人的意识里,圆楼是客家人的专利,黄汉民却以实物例证和可靠的文献记载,论述了圆楼在漳州的出现比永定客家人更早,是漳州地区独特的历史和地理环境的产物。
黄汉民说,至今人们对福建土楼还是误解多多,一说土楼,就认为是客家土楼。然而,尽管客家土楼很精彩,但它只是“福建土楼”的一半,还有一半是“闽南人的土楼”,它也很精彩。
从发现、研究、保护、改造,乃至开发,黄汉民对土楼的研究逐步深入。今天,黄汉民更看重的,是它对于现代建筑所带来的有益的启示,尤其是在生态意义上——“现在我们提倡建筑的全寿命过程中都要尽可能节约资源,节约能源,包括房子拆了之后建筑垃圾的回收利用。我们提倡使用可循环的建筑材料,生土就可以循环。在这方面我们研究得不多,也不够重视。”在美国和日本,不少建筑学者都动手建造实验性的新的“生土建筑”。而我们的土楼,本身就是这样一个生态建筑的典范。“福建土楼存在数百上千年,它并没有对生态环境造成丝毫破坏,因为它所使用的材料生土、石头、木材都来自于土地,土楼倒塌后又可以回到土地中去。福建土楼的建造用的是可循环的建筑材料,因此,福建土楼是原始生态型的建筑。”实际上,在寻访和研究土楼时,黄汉民就亲眼看见不少土楼居民受地方风气的影响,建造了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新房子。到了冬天,薄薄的砖墙无法抵御山区的寒冷,山民又搬回土楼里去。在炎热的夏天,他们同样也要回到土楼,享受那里适宜的温度。
“土楼的热舒适性非常好,人住在里头,冬暖夏凉。”黄汉民带领他的研究生,用先进的仪表去测试室内的热舒适度,证实了这一结论。因此,他认为,要去引导农民不再盲目地去盖“平顶贴白瓷砖的小楼”,不妨就地取材,探索新型的夯土建筑。“还用生土,但是用机器来夯。或者用土坯去盖一些新的土楼,好好设计,配套现代的卫生设施,让人们生活得更舒适。”这样,土楼村落的整体环境将得以保持。又或者,通过改造旧土楼,保持聚居的传统,延续传统土楼内部邻里的交往空间,节省山区本就紧张的土地资源。
永定县初溪村
永定县洪坑村福裕楼
数十年来的研究,让黄汉民对福建土楼有着深厚的感情与了解。他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了专著《福建土楼》。后来,他又在此书的基础上补充、改写,写成《福建土楼——中国传统民居的瑰宝》一书。对于目前国内研究的现状,黄汉民认为,尽管关心的人越来越多,除建筑界之外,历史地理、民俗和人类学等相关学科也加入到研究队伍,但我们对此的投入仍然太少,研究还处在初步的阶段,还有待深入。比如,在福建省内,就存在各县市重视程度不均、概念不清的情况。“有些人把那些小型的夯土建筑都叫土楼。这个县说,我们有一万多座土楼,那个县说有两万多座土楼,好像就比谁的数量多,这很不确切。我粗略统计,整个福建省的土楼不过3000多座。”更不消说,部分县由于经济情况,博物馆和文物部门并没有能力去做普查工作。
而随着土楼申请世界文化遗产成功,土楼的保护与使用,也亟须得到关注。首先是保护问题——如何形成理性的保护观念? “一些人热心申报世界遗产不是首先从保护文化遗产、保存历史记忆出发,而是指望名气大了开发旅游多赚钱”; 另一方面,由于土楼至今还为人所居住,是“活的”历史文化遗产,还必须去关心居住者享受现代生活的权利,考虑怎么去帮他们改造,又不造成破坏,把人留住。
针对这些问题,黄汉民认为,有三件事,非做不可:
首先要做好宣传,向公众讲述土楼的历史价值和科学价值,使上上下下都认识到保护它的意义。福建土楼的形态独一无二,聚居方式绝无仅有,不光是建筑形态以及土楼的空间布局、防卫技术、建造技术,尤其是土楼如何与周边环境建立起自然和谐的关系,可以给后人很多有益的启示。
二是从现在开始着手保护。申报世遗时,人们选取了一些环境整治花费较少、距离相对近的典型的土楼,许多有特色的土楼并未列入。对于那些土楼,现在就应该开始着手保护。
同时,还应该关心如何改善旧土楼及周边环境的问题。黄汉民说,福建土楼有几千座,现在还有数以万计的人住在里面。这些土楼还不会垮,再用100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它的土墙还不会倒。但在农村人口增加的形势下,不少人在土楼外胡乱搭盖,让土楼空置,破坏了环境。“如果是回到十几二十年前,我刚刚去的时候的样子,可以说几乎不用花一分钱就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了。”如今,我们不仅要吸取这样的教训,还要去关心那些已经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土楼村落的保护规划是否得到真正的落实——尽管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已成功,如果“环境破坏了,照样要被摘帽。但愿不要出现这种难堪的局面”。
“建筑要有地域特色,设计一幢建筑要让你觉得它只能生长在这个地方,搬到别的地方就不合适了。这就是我的原则。” 独特的地理、气候条件,使福建产生了丰富的民居形态。福建人多是从中原迁来的,由于省内交通不便,相互隔绝,竟有30种方言,之间无法相互交流。在过去,民间盖房子时,总是请语言上能沟通的师傅,而师傅的技术又是一代传一代,所以福建各个县建筑形式都不一样。“以前,我到一个地方,看看那里的传统民居,就能知道我到了哪个县。”过去30年间社会经济和建筑材料、技术的发展,带来了建筑特色的危机。丰富的传统民居与到处可见的白瓷砖和玻璃幕墙两者的对比,促使黄汉民开始自觉地探索新建筑的地域特色。
黄汉民从福建传统民居中吸取的第一份影响,是建筑对于气候的适应。相对于社会经济文化层面的改变,特定地区的气候变化则显得比较恒定,更是该地域特质的重要部分。“传统民居是千百年中自然生长出来的,它就是适应当时当地的现实需要,就地取材,不断改进,不断优化,并适应自然环境、气候环境的产物。”在福建的闽南地区,气候十分炎热,当地常见的“手巾寮”民居、“竹竿厝”式民居,面宽小,进深大,院落、天井层层深入,并以窄巷串通。大小天井日照时数差异所产生的温差,形成空气的对流,窄长巷道的“拨弄风”,加强了穿堂风,有效地调节了室内温度。
富有地方特色的符号和建筑语言,也是黄汉民关注的要点之一。他尤其强调尊重本地的文化特征,像福建省图书馆,色彩就十分明亮悦目。“也许北方人看这个建筑,觉得怎么这么花哨?但在福建闽南、莆田一带,就喜欢花哨浓艳的色彩,可能受东南亚文化的一些影响。所以不能用个人的喜好来评价,要看当地老百姓喜欢不喜欢,因为毕竟是他们在使用。设计一幢建筑,要让你觉得它只能生长在这个地方,搬到别的地方就不合适了。这就是我的原则。”
利用好当地的建设资源,创造性地使用地方材料,将地方性的材料与新材料、新技术相结合,往往是产生新时代新的地域建筑的有效方式。20世纪80年代初,黄汉民接受福州西湖公园“古堞斜阳”景点设计工作。基地位于福州西湖边,曾经是一个猪圈,基础还立在水中。在不能把水排干来施工且必须利用原有基础的情况下,黄汉民否定了已经备好料的黄琉璃瓦屋顶的方案,采用仿福州最有特色的曲线型风火山墙的形式,设计了一个新景点。一次,他回到清华参加活动,放映这个景点的幻灯片时,引起了学生们的兴趣,认为很“后现代”。对此,黄汉民说,这是因为大家都没有见过福州民居的风火山墙是何模样。近年来,黄汉民所主持的“中国闽台缘博物馆”设计项目,在考虑闽台的传统习俗、审美心理与特殊喜好的基础上,利用闽南特有的红砖、白石、瓷片等地方材料,沿用地方独特的传统工艺,如红砖拼贴、瓷片剪粘、“出砖入石”等传统做法,以现代的手法加以表现。如今,泉州人都将这一建筑视为泉州标志性的建筑。
诚然,探索的过程充满了甜酸苦辣,但黄汉民仍坚持,即使难,建筑师也要善于抓住机遇,尽可能地实现建筑探索。在品尝建筑设计带来的困难与欣慰时,他更希望建筑创作的生态环境能够不断改善,建筑精品能够不断涌现。
中国闽台缘博物馆
福建公安专科学校图书馆
福建会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