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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任 杨步伟的故事:教我如何不想她

作者:主编 时间:2022年12月16日 阅读:242 评论:0


1946年底,国民政府教育部长朱家骅电请赵元任出任南京中央大学校长,很快他便收到了赵元任的回电,电文只有五个字:“干不了。谢谢!”
五个字中“谢谢”二字是礼貌用语,且不多说;只说这“不干了”三字,除了对邀请明确表示了拒绝外,很是耐人寻味。
“不干了。”——此前干过吗——熟悉赵元任生平的人都知道,他明明并没有“干”过这中央大学校长嘛!那么赵元任的“不干了”从何说起?难道他说话竟然辞不达意、语义紊乱?当然不会!要知道,赵元任可是世界闻名的语言学家;且这样的电文,他一定是反复斟酌和推敲过的吧!

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前排右起)


那么,他此前倒底都曾“干”过、此时正“干”着些什么呢!
1920年初,前后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哈佛大学获得理学士和哲学博士学位的赵元任,回国于清华大学任教物理学、数学和心理学等课程,很快便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一起被誉为清华“四大导师”;1920年冬他曾为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B.Russell)来华讲学担任翻译;1921年受国民政府派遣,再入哈佛大学研习语音学,并兼任哈佛大学哲学系讲师、中文系教授,一年后重回清华;1925年6月他被聘为清华国学院导师,主持和指导“现代方言学”、“中国音韵学”、“普通语言学”等多个学科的研究;1929年,受聘为南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兼语言组主任、研究员,进行大量语言田野调查和民间音乐采风工作,取得了许多堪称当时世界上一流的语言学科研成果。从1920年到1938年,除去去哈佛的一年外,赵元任在国内工作了整整17年,无论是教学、还是科研、抑或创作,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
众所周知,赵元任是中国现代一位难得的、甚至可谓绝无仅有的真正“学贯中西,文理兼通”的大学者,可是回观他的一生,应该说他一生学术事业的基础,正是他学术生涯最初的这十数年里所“干”过的和“干”出的这一切奠定的,换句话说,他一生学术成就与学术地位的取得与确立,怎么说也与这十数年里他所“干”的一切分不开。那么,作为一名以学术为终生事业的学者来说,赵元任“不干了”的意思,显然绝不可能是不愿意继续他所展开了的学术事业吧!
当朱家骅向赵元任发去电报时,赵元任身在美国,任教学于哈佛大学,并参加哈佛、燕京字典的编辑工作。
赵元任从1910年到1920年一直留学于美国,加上1921年“访学”的一年多,再加上从1938年到1946年,先后于夏威夷大学、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等校任教的8年多,他已在美国生活了整整20年;此时赵元任54岁,也就是说,至此他人生的近半时间是在美国度过的,应该说,他对于美国的生活早已习惯。

1916年在哈佛攻读博士学位时的赵元任


那么,他的“不干”,是不是因为他不愿回国呢?
然而,如果是这样,作为语言学家的赵元任,他这封一定是斟酌再三才发出的回电,应该是“不回了”,而不是“不干了”才对呵!
赵元任是1938年初从南京离开祖国的。众所周知,此时的南京已是人间地狱,因为1937年底,作为中华民国首都的这座千年古城已沦陷在了侵略者的铁蹄下。也正是在这场民族的大灾难中,赵元任在南京的家,成了一堆废墟——当年他之所以亲自修建此房,原本是做好在国内永久工作,并像每一个学成回国的“海归”学子一样,准备将自己的所有才华完全献给祖国的。然而国破家亡,赵元任不得不冒着侵略者炮火的硝烟离开祖国,开始只是暂时告假,谁知一去竟有家难归!据赵元任的女儿赵如兰回忆,他们一家虽然来到了美国,但是她的父亲时时挂念着祖国的亲人,时时关心着国内的战事,夜深人静时,她父亲常常一个人悄悄收听电台,了解国内情况——这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像,所以直到晚年她还清楚地记得。
赵元任是绝对不会说“不回了”的!朱家骅的电报,怎么说也算是祖国的召唤呵!而对祖国的召唤,他岂能说——岂会说“不回”二字!他只能——只会说“不干了”!再则,他所说这话,虽然简短至只有三个字,别人对此或许不能全明白,但是至少朱家骅想来不会不明白——此前,赵元任已经没少“干”他交干的差事。
1945年9月,朱家骅以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的名义电请赵元任为中国出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当时叫“联合国教育文化组织会议”)筹备会议代表团成员,赵元任欣然接受,来到了英国伦敦,于10月27日到11月21日,参与了一系列繁杂的筹备工作,更参加了数不清的会议,并被推选为“文学和哲学委员会”副主任,与希腊的委员轮流主持委员会的会议;其间他还被推选为该委员会章程起草委员。其间最值得一提的是,他曾与美国的代表一道,建议将“联合国教育文化组织会议”(United Nations Conference onEducation and Cultural Organization 简称UNECO)名称中加上scientific(科学),简称改为UNESCO,亦即将“联合国教育文化组织会议”的名称改为了我们今天大家都所熟悉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1946年8月,赵元任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撰写了一篇有关中国语言教育的报告,11月,他又以中国代表团首席代表的身份主持代表团工作,并来到巴黎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立大会,并被选为七位会议主席之一;11月21日作大会发言,22日在英国广播公司BBC发表演讲;12月6日,与中国驻法大使一道率中国代表团拜会法国总统;12月10下午主持大会闭幕式。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切,朱家骅这才“发现”了赵元任原来如此“能干”,便电邀其回国出任中央大学校长,哪知道赵元任这一次一点也没给朱家骅面子,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不干了”!这是不是他觉得刚“干”过的这一切,是一次“失身”,是一次“上当”,并从此而一概拒绝国内的邀请了呢?
事实也并非如此。
1947年11月,也就是在他拒绝了朱家骅不久,还是朱家骅,他再次以教育部长的身份电请赵元任代表中国前往在墨西哥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议,赵元任不但又一次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而且还专们现学了西班牙语口语(因为此前的会议工作语言为英语和法语,本次会议增加了西班牙语),就在本次会议上,赵元任被选为文学艺术委员会主席,并主持会议;同时又参加了项目和预算委员会及起草委员会会议。会议全程,赵元任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三种语言运用自如。直到1948年4月,赵元任应邀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讲习班的工作,并于8月旁听联合国安理会……
至此,我们应该看得很清楚,赵元任不“干”的仅仅只是这“校长”一职,并不是不肯、不愿、不想为国做事——如果真的是祖国需要他“干”,在他看来是非他“干”不可的事,他不但欣然接受,而且事实上“干”得很欢!然而,他明白自己只是一名学者,“干”这些并不是自己的长项,他的长项终归还是学术;《赵元任传》的作者苏金智先生书中明确解释说,赵元任之所以拒绝出任中央大学校长,只是“他因为不愿意从事行政工作而没有答应”。
原因竟如此简单!
但是这却让许多人很不解,因为中国自古有“学而优则仕”一说,孔子在《论语》中还曾明确说过“不仕无义”的话,有官哪有不当的道理?再说,现实生活中我们也真的没太看到过哪位“教授”,有“校长”可当而放弃的!时至今日,更是如此。


赵元任书法


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应该说被选中去当“校长”的“教授”们,多数人当初在学术上也是有些作为和成就的(不学无术者不能说绝无,但应该说不多),可为什么一旦有“校长”可当,他们一般都会放弃学术而兴高采烈地去投身当年赵元任所避之唯恐不及的行政事务呢?在如今看来,不外乎是一旦当上了“校长”,各种“项目”就将不在话下,“学科带头人”、“长江学者”等名誉就会有人送上门来,以至“院士”这样象征国家最高学术地位的头衔也才有评上的可能……民国时的大学想来也不会没有这样的情况,但是赵元任为什么能够拒绝呢?作为一个学者,难道他就一点儿也不想当“学科带头人”和“院士”——这样的想法,作为一名学者他应该也是有的吧!且有也是十分正常,无可厚非。但是他最终面对“校长”的诱惑毅然选择了“不干”,对此有人说这都是因为他对于自己的学术能力有着强烈的自信,换句话说,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即使要获得学术名誉和地位,也并不需要凭借学术之外的功夫,仅凭自己的学术也足可获得。这话当然只是一种不无依据的推测,其依据便是他后来所取得的巨大学术成就和崇高学术地位。
然而真是这样吗?


赵元任是一位众所周知的世界级语言学家,他在语言学,尤其是语音学、音韵学和方言研究上所取得的成果,更是举世罕见,是一位真正的“语言大师”。为此他曾于1945年被选为美国语言学会主席,成为该会有史以来第一位母语非英语的主席;1960年又当选为美国东方学会主席。这不禁让人们好奇,一是他为什么会选择语言学作为自己终身的学术事业,二是他何以能取得如此巨大的学术成就?他晚年时,女儿赵如兰也曾以这样的问题问他,而他给出的答案竟然是:“好玩儿。”
——把学术研究当玩儿一般,也只有赵元任能够如此!
——玩儿一般就取得了如此举世嘱目的学术成就,也只有赵元任能够如此!
——身处如此崇高的学术地位之上如此性情地实话实说,也只有赵元任能够如此!
据说,无论是世界上各个语种的语言,还是各种语言中的方言,在赵元任那儿似乎只在玩耍之间他就能轻易地学会并熟练使用。
赵元任籍贯江苏常州,1892年11月3日出生于天津,9岁时才回到常州,因此出生地天津话或许是他最初的“母语”吧!但是,他的母亲是北京人,平时都操一口纯正的“京腔”;父亲从教他断文识字始,就教他用常州话诵读诗文,而家里带他的保姆又是保定人,只会说保定话;而整天与他玩的两个小伴伙,也是他的表弟,则是常熟人,都说常熟话……而赵元任竟然就通过家里不同的成员,很小就学会了各种方言——想来,这样的一个孩子,在人们的眼中一定是十分“好玩”的吧,而他自己也一定觉得在各种方言中如此转换是一件十分“好玩”的事情吧!
或许正是他有了这种“好玩”的独特体验,从此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据说,回到常州后,他又跟着福州来家的伯母学会了福州话,在南京江南高等学堂预科读书时他又学会了南京话,且又通过同宿的一个福州籍的同学,把福州话水平提高到了一个新水平;在赴美留学的船上,他又向领队胡明复学会了无锡话……至此,赵元任几乎到了对各种言一学就会的水平,至于学习的兴趣,更是有增无减。至于外语学习,赵元任同样是充满了热情:出国前他就学会了英语与拉丁语,在康奈尔大学学习时,他又学会了德语,同时还在一个国际函授学校里学会了法语和世界语,在哈佛读博士时,他又通过选修学会了梵文,另外前文就已提到了,为了更好地参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工作,他又自学会了西班牙语……这在我们常人看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我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谁比赵元任懂得更多的语言!

常州赵元任故居前文物部门新换的石碑。

常州青果巷。赵元任故居就在这条巷内。


今已破败严重的赵元任故居亟待修缮


赵元任不但能将各种语言使用得熟练而地道,而且还能在各种语言间转换自如、得心应“口”,真如同“玩儿”一般。
1920年,英国哲学家罗素和杜威差不多同时来华巡回讲演,为他们充当同声翻译的都是他们各自曾经的学生赵元任和胡适,这在当时被引为一段学界佳话,尤其是赵元任的翻译,更是每场出彩异常。因为罗素每到一地演讲,他竟然都能用当地的方言来当场同声翻译,这不但在普通话还没普及的那个年代里,听众可以很好地听懂演讲的内容,而且让听众情感上觉得十分亲切,所以演讲所到之处,皆引起轰动。据说当年罗素与杜威的演讲几乎事实上有点打擂台的意思,而罗素无疑是赢家,这与赵元任别具特点的翻译不无关系。演讲过程中,听众觉得这个翻译比主讲者讲得还多;演讲结束,赵元任作为翻译得到的掌声往往也比主讲人还热烈。有一次,罗素在长沙演讲,赵元任照例全程都用长沙话做翻译,演讲结束后,竟有人跑上台来问他是哪个县的,要和他攀老乡,而事实上赵元任本不会说长沙话,只是在来长沙的火车上才现学的,竟然就能学得如此地道!
不但在国内,甚至在世界各地,赵元任竟也能以地道的当地口音而常让人与他认“老乡”。据说,这也成了赵元任一生最大的一个乐趣。
二战后,他到法国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立大会,在巴黎火车站下车时,他对行李员讲了几句巴黎土语,对方听后,不但一下子就对他客气异常,而且对他感叹道:“你回来了啊,现在可不如从前了,巴黎穷了。”完全把他当作是土生土长的巴黎人。不久,他又到德国柏林,他也能熟练地用带柏林口音的德语和当地人聊天,逗得邻居一位老太太对他大发“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感慨:“上帝保佑,你总算躲过了这场灾难,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赵元任有时还主动地“玩”语言。
他有一个在朋友间的“保留节目”,叫“全国旅行”(不知道这是不是后来一个著名相声节目的最早源头):他从北京沿京汉路西行、南下,经河北到山西、陕西,出潼关,由河南入两湖、四川、云贵,再从两广绕江西、福建到江苏、浙江、安徽,由山东过渤海湾入东三省,最后入山海关返京。一口气“走”遍大半个中国,每“到”一地,都用当地方言土话介绍名胜古迹和土货特产,听众每每为之乐不可支又目瞪口呆。 据说汉语方言他会说33种以上。
赵元任还曾编过多个极“好玩儿”的单音故事,其中最有名的题为《施氏食狮史》——不但题目的五个字就一个读音,全文也只有一个“shi”音,读起来无人能听懂,但是用文字写出来,并不难看懂:
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是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十狮尸。食时,始识十狮尸,实十石狮尸。试释是事。
赵元任之所以要编这样的故事,便是以此说明语音和文字的相对独立性——枯燥而深奥的语言学知识,在他那里竟变得如此“好玩儿”。
赵元任所说的学习语言的“好玩儿”,我想大体上应该就是在这些地方吧!
然而,我们如果将赵元任学术研究的全部目的真的当作就是“玩儿”,那也是天大的误会。赵元任学术研究的目的,甚至最初选择学业方向的动因,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救国”——这一点他与他那一代的绝大多数学人是一样的。
他在出国留学时最初选择的学业方向是工科,因为他当时觉得中国之所以落后挨打,看起来就是武器不如人;之所以武器不如人,是因为制造业不如人;之所以制造业不如人,就是因为工程技术不如人。因此他要学习工科,即学习工程技术,具体说来他最想学的就是电机工程。然而,在去美国留学的轮船上,护送他们这一批“留美学童“的“游美学务处教务长”胡敦复,跟他讲了理论科学与应用技术的关系,帮助他弄清楚了工科与理科的关系与差别后,他毅然决定改学理科,且选择理科中最基础的数学和物理学作为自己的学业主攻,自己觉得最“好玩儿”的语言学、音乐等,只放在了“选修”的位置。或许正应了“君子不器”的老话,赵元任在康奈尔大学的数学成绩竟也异常优秀,每学年的大小考试除得过一次99分外,皆为100分,为此他在康奈尔大学历史上保持了很多年平均成绩的最高纪录。如此成绩当然“好玩儿”,但是想来取得如此成绩的过程并非真的亦全“好玩儿”吧!
或许在别人看来,赵元任无论是学习本身,还是取得成绩,都如同“玩儿”一般,但事实上有时候并“不好玩儿”,甚至是“很不好玩儿”的。这一点,他的同学和同事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且不说理科方面吧,就说他觉得最“好玩儿”的语言学研究方面。1927年10月至12月,赵元任带领助教杨时逢前往江苏和浙江两省调查吴方言,当时正逢江浙一带战乱,因“调查”二字是当时的“敏感词”,因此他们的工作如同地下工作,甚至间谍一般,可想而知那是一点儿也“不好玩的”。他们白天实地调查、记录,晚上整理材料,光是体力的支出就让人精疲力竭,本来身体就不算强壮的赵元任为此而病了,但是他仍天天带病工作着。有时他们一天要跑三四个地方,其间顾不得找旅馆,更不要说休息了,有时等到一天工作结束才想到去找旅馆,可一时又找不到,无奈之下只好求农村老乡借宿。有一次,他们从无锡到苏州,坐的是四等座的短程火车,或许是实在太累了,他们上车后坐下便打起了瞌睡,等他们清醒过来,火车竟然开走了,而自己坐着的这节车厢并没挂上列车,竟然还在原地,而此时已是半夜……这件事由于实在太“好玩儿”又太不“好玩儿”,杨时逢多年后还一直记得。当然,也正是凭着如此精神和艰苦努力,这次方言调查后,赵元任写出了中国学者进行汉语方言调查和研究的经典——《现代吴语的研究》一书。
因此,赵元任的“好玩儿”背后,原本是“藏着很多深意”的,为此,他的学生、著名语言学家陈原曾经说过一段很精辟的话:“世界上很多大科学家研究某种现象和理论时,他们自己常以为是为了好玩儿……好玩者,不是功利主义,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哗众取宠。”赵元任正是这样一位大学者!他正是因为能从学术中自得其乐,所以那“校长”一职背后所牵扯的工作,在他看来实在是“不好玩”,即使它连着再大的功利、再高的声誉,那又有何用,又何足挂齿!所以只要是与这些有关的俗务,他都一律“不干了”,因为有太多太多的活儿需要他去“干”,他也能“干”、爱“干”太多太多的活儿!
几乎众所周知,除了语言学上的天才成就外,赵元任最为人们称道的还有他的真正“文理兼通,学贯中西”,这从他教过的课程目录我们就可见一斑了。他初上讲台是在哈佛大学,所教授的第一门课程是物理,他能不用讲稿给学生讲“电磁感应”等这样的专业课;他回到清华大学,教授的学科有数学、物理学、中国音韵学、普通语言学、中国现代方言、中国乐谱乐调和西洋音乐欣赏等。这些课程横跨理工、文史、生物、艺术等学术门类。如此 “跨界”如“玩儿”一般的学者,不但在中国,就是在世界范围内也是极其罕见的。或许也有人会认为,赵元任如果不如此“跨界”,而是盯住一门或两门,也许他将能在这一门两门学科上取得更大的成绩。然而赵元任并没有这样做,原因是他对于自己喜欢的,只要是觉得“好玩儿”的所有学科,都无法割弃,为此他自己曾说过,他之于科学“仿佛是女人对男人的爱”一般,他之于语言学等人文学科“仿佛是男人对女人的爱”一般——总之一个字,这就是“爱”。爱是他的兴趣,是他的本能,甚至是他人生本身;他爱学术、爱生活、爱祖国、爱亲人、爱所有值得爱的一切,这或许就是赵元任终能将艰辛的学术研究当作“好玩儿”的全部秘密所在吧!

1934年的赵元任


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当然是一个内心里充满着爱、生活中也享受着爱的人!


的确,赵元任是一个内心充满着爱,且无论是在学术中还是生活中,又十分懂得爱和“会爱”,最终又充分享受着爱的人。
乏观五四前后的那一批精英,在爱情方面惊世赅俗甚至惊天动地者不乏其人,郁达夫、徐志摩、郭沫若等自不必说,就是如胡适、陈源、吴宓等这样的“正人君子”等人生绝不乏风采萍踪的故事,甚至如鲁迅等似乎一直都在战斗的斗士,其实也不乏“绯闻”,然而,尽管如此,他们在爱情婚姻生活中,虽然没少折腾,但是多数都并不美满,这一点相信广大读者都多有了解,在此不必一一细说;相比之下,赵元任实在是个幸运儿,他爱情甜蜜、婚姻美满、家庭幸福。这一点真是十分难得而又无人不羡。
对语言如此精通的赵元任,许多人或许以为他一定是一个生活中时时处处风趣幽默的人,其实恰恰相反,除了在讲台上,他在平时的现实生活中事实上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这一点与他的夫人杨步伟正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杨步伟在遇到赵元任之前是十分“优秀”的:出身于南京一名门望族,适龄启蒙,16岁入新式女校读书,年近弱冠便出任实业学校校长,出国留学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回国创立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女科医院并自任院长。只是她在与赵元任相识时已32岁,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在那个年代算是大大的“剩女”了。我常常想,如果杨步伟不遇到赵元任,或许她会将“剩女”进行到底也未可知,因为这样的女孩,可想而知入得了她法眼的男人自然并不多——那样,她或许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妇产科专家、医疗实业家、慈善家,甚至成为政治家……按她的性格与能力,这都是有可能的,然而她偏偏遇到了此时29岁的赵元任……
赵元任与杨步伟的相识,我在下文中还将较详细地说,其实在有点偶然,也有点戏剧性,但是那戏剧性绝不是一见钟情之类。一见种情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当然也常有发生,但是说句许多人或许不爱听的话,这种故事发生的前提多半是落在主人公的外貌上,只是“心灵美”者,多半在生活中是不会发生一见钟情爱情故事的。看杨步传留下的照片,她不是那种“心动女生”式的,就算她肤色细腻美白,只是因为我们通过黑白照片看不出来,但是我们明显可以看得出的是,她身材偏胖,脸形与五官也一般。想来,她成为32岁的“剩女”,或许也与之有关;她与赵元任相识并没能让他一见钟情,或许也与之有关。当然这都是我以一种小人之心而作的推想而已。
杨步伟的性格是大大咧咧、风风火火,有点男子气,这样的女人当然绝不会娇滴滴、病歪歪;她不会“腊梅花前吟一句诗,吐半口血”,这也就不需要人哄着、捧着、供着;生活中她不但能自己照顾自己,甚至还能照顾别人;工作上她总是雷厉风行、敢作敢为,但又绝不是不计后果,相反往往冷静而理性,坚定而执着;当然,在感情上,一旦让她动心,她也会在经过一番理性考量的同时,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敢作敢为,甚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样的女人,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工作中,常常表现得如同一棵仙人掌,甚至如辣椒或刺猬——只有了解她的人,才能知道她终将开出美丽的花朵;只有懂得她的人,才能有福品味出她辛辣之外的美味;只有真正爱她的人,才能真正走进她其实善良、温暖和美丽的心灵。或许正是因此,鲁迅在《两地书》中称许广平为“小刺猬”。杨步伟似乎也是这样的一只“小刺猬”。


杨步伟


赵元任与杨步伟的恋爱并非一见钟情,可他们的结婚却是地地道道的“闪婚”:从正式建立恋爱关系,到正式宣布结婚,时隔仅仅一两个月。结婚仪式自然也是“新式”的,其一时成为社会美谈,这里自不去说,只说这“闪婚”的背后,虽然或许有杨步伟的“男人气概”起了作用,但是最根本的原因和理由,应该是他们觉得,既然已有了爱情,还需要别的走进婚姻吗?
走进了婚姻的杨步伟,立即转换了自己人生的角色,从一名医学博士、妇产科医生、医院院长,变成了“赵夫人”,从此开始了她终生“教授太太”的人生。如此情形也有点如同许广平,自从走进了鲁迅的生活,人们似乎连她的名字也忘了,而所到之处都将“鲁迅夫人”当作是对她的最好尊称。
走进了赵元任人生中的杨步伟成了一名地道的家庭妇女,这让许多人感到很遗憾,因为张爱玲曾说过她平生最恨的事便是一个天才的女人突然结了婚,而杨步伟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天才的女人”。
可是杨步伟自己似乎并无任何遗憾,相反她这“教授太太”一直当得心安理得、有滋有味,想来其中唯一的理由便只能是因为她有赵元任。也正是因此,只要我们平心地换一个角度来看,赵元任之所以能一辈子将学术做得如“玩儿”,怎么着也有杨步伟一半的功劳。
赵元任在清华工作期间,曾一度因连生几个孩子, 负担加重,家庭生活竟常现捉襟见肘的现象,杨步伟不得不想到靠去做小生意挣钱补贴家用。她和清华另外两位教授太太合办了一个小服务公司,一时被人称为“三太公司”。最终结果虽然是“生意茂盛,本钱干净”,但是其间一定没少受折腾。
——如果没有杨步伟折腾,赵元任能如“玩儿”一般地做着他的学术吗?
抗战期间,杨步伟在危难之际尽心照顾家庭、丈夫,辗转各地,最后背井离乡,万里去国,其中甘苦更是一言难尽,父亲曾给她一句评价:“你刚强得像个男子。”


北京赵元任故居位于照澜院1号,与清华园二校头隔桥相望。


——如果没有杨步伟“像个男子”一般地支撑着这个家,赵元任能将学术做得如“玩儿”一般吗?
赵元任在美国夏威夷大学期间,因太平洋战争,物质供应一度限入窘境,堂堂“教授太太”的杨步伟,不得不上菜场收拾人家丢弃的菜帮菜叶……
总之,如果没有杨步伟的牺牲,赵元任能成就他的学术传奇?至少是能成就为“这样”一位大师吗?
有人将赵元任做学问的求实精神比之《西游记》的唐僧玄奘,说玄奘之所以能成功,应归功于观世音菩萨的保护,杨步伟就是赵元任的观世音菩萨。当然,对此最明白不过的莫过于赵元任自己了。1973年6月,赵元任与杨步伟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祖国,周恩来、郭沫若、竺可桢等接见了他们,在接见过程中,赵元任曾对周总理诙谐地说:“她既是我的内务部长,又是我的外交部长。”
有人说赵元任“惧内”,说他家“阴盛阳衰”,赵元任对此从不介意,也不否认。胡适有一次当面问杨步伟,家中的事情谁说了算?她回答说:“我在小家庭里有权,可是大事情还得丈夫决定,不过大事情很少就是了。我与他辩论起来,若是两人理由不相上下,那总是我赢。”
这就是他们的爱情!这就是他们的婚姻!而他们似乎正以此证明了,这人世间真正的爱情和美满的婚姻,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吧!
1981年3月1日,杨步伟在美国病逝,赵元任给友人写信说:“韵卿去世,一时精神混乱,借住小女汝兰处,暂不愿回柏克莱,今后再也不能说回‘家’了。”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邓小平接见赵元任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甜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
《教我如何不想她》,这是赵元任作曲的最有名的一首歌,此时或许这首歌最能表达他对于妻子的怀念吧!带着这样的怀念,1982年1月,赵元任也追随着“她”而去了。
按照赵元任和杨步伟生前的共同愿望,子女把他俩的骨灰撒到了太平洋,让那深情的海水把他们的思念送回祖国,送回故乡……

2013/12/6

《教我如何不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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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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