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希文(1922—2015),原名蒋绍尉,1922年10月出生于江苏省赣榆县青口镇。1943年至1945年,在上海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学习。1945年至1951年,在上海市市西中学当教员。1951年至1955年,在北京燕京大学学习,任北京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实习员。1955年至1959年,任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辑局语言修词组副组长、北京科学语言研究所研究生。1959年至1962年,任贵州省民族研究所工作员。1962年至1988年,先后任贵州大学中文系讲师、副教授、教授、中文系主任,贵州语言学会名誉理事长。1988年至1993年1月,任民进贵州省委会主任委员、民进中央委员。1993年1月至1998年1月,任贵州省政协副主席,民进贵州省委主任委员、民进中央委员。1999年6月退休。于2015年10月20日在贵阳逝世,享年93岁。
蒋希文去世后,政协贵州省委员会所作的悼词写道:
蒋希文同志是中国共产党的亲密朋友,为贵州经济社会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在贵州大学任教期间,积极工作、认真教学、潜心修学,在研究中国语言学方面取得了较高造诣,多次出国参加国际学术活动,发表论文数篇,著有《中原雅音记略》等专著,在汉语言学界具有较高知名度和影响力。担任省政协副主席、民进贵州省委主委、民进中央委员后,认真学习研究政协工作业务和各项方针政策,积极协助主要领导,充分发挥参政、议政的作用,认真协调团结党外力量,为坚持和完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为统一战线和人民政协事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蒋希文同志的一生,是热爱祖国、心系事业、追求进步的一生,是尽职尽责、殚精竭虑、勤勉奉献的一生。
遗憾的是,这位毕生从事古汉语文字学和音韵学的学界泰斗,自从1951年29岁到北京燕京大学学习,任北京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实习员开始,到2015年10月在贵州逝世,整整64年间,竟没有回过一次故乡赣榆。
2005年,笔者在县政协文史委员会工作。当时,我们编撰了一册文史书籍——《今古名人与赣榆》,搜集了一批今古赣榆名人的传记资料,其中在“文苑篇”中,就开列了蒋希文先生的名字,并采集到有关报刊上的先生精短简介。该书付梓成编之后,我辗转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蒋先生贵阳家中的电话号码,试着打了过去,接听电话的竟然就是蒋先生!此时,蒋先生已经退休五六年了,满口纯正流利的青口方言,一丝也没有改变。他告诉我,已离开故乡五十多年了,一直没有机会回去看一看。现在年龄大了,与老伴身体都不好,时不时要到医院住上一段,回故乡看看的愿望今生恐难成行了。语音中透露出一股深深的遗憾之情。
当时,我们真的萌动了专程赴黔拜访的念头,终因种种困扰而未成行。后来,县文化系统的老同事因公出差到贵阳,我曾力劝他们去看望这位乡贤。许是老先生教职变动,又荣膺贵州省参政议政的公职缘故,住所竟几次变易,终是没有访到。
于今,先生已辞世一年多了。特辑贵州大学教授袁本良先生2013年8月所作《拜访蒋希文先生》古诗一律,和追忆文章一篇,作为心香一炷,献致于蒋希文老先生。
拜访蒋希文先生
二零一三年八月
片雨孟秋日,贵阳访蒋公。吟诗声宛转,忆旧话从容。
三绝寄深臆,双清仰直躬。心神凝玉照,菀尔睇芳丛。
注:杜甫:杖藜从自首,心跡喜双清。仇兆鳌注引杨守阯曰:心跡双清,言无尘俗气也。客厅置师母遗照,盆花簇拥。
问学频频钦腹笥,听诗朗朗动心——忆蒋希文公
1982年,贵州省语言学会成立,蒋希文先生是首任会长,我因此而得以识荆。大概是第二年,蒋先生带着几个人到安顺搞方言调查,住在文化馆招待所。我到先生住处拜望,并应他的要求代为联系发音合作人。先生也曾在余暇之时到舍下回访。先生十分健谈,腹笥甚丰,阅历又非常丰富,所以尽管他那一口赣榆方言听起来有些吃力,我却非常喜欢听他聊天。记得那天先生在我家闲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蒋公是著名音韵学家,在学界颇有声望。1984年我在中国音韵学第二期研究班修业,前来讲课的先生如唐作藩、邵荣芬、杨耐思、李新魁等说起蒋先生都很敬佩,并让我代致问候。中国音韵学会负责教务的先生还对我说:“其实你们那里有蒋希文先生,可以不必来此。”在其后我所参加的中国语言学会等学术活动的场合,也听到不少国内外著名学者对蒋先生的推赞之辞。
1986年,我调到安顺教育学院工作。教育学院是新成立的学校,为了推动教学工作和学术研究,我与院系领导商量,从贵阳请几位先生前来讲学。为此我专程赴贵阳,到贵大和民院叩访蒋先生和王锳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到蒋先生家,见到他家满室的鲜花,也第一次见到喜欢莳弄花草的温蔼可亲的蒋师母。蒋、王二先生都非常乐意支持,于是商定了时间和具体的安排。不料王先生临来之前突发严重心脏病,所以只有蒋先生一人到安顺。先生讲座那天早上,校系负责人等到招待所去接先生,打算对学生作一介绍并表示欢迎,未料先生自己早早地找到了教室,并且按打上课铃的时间开始给学生们讲课。这件事让大家叹服不已。我也从中得知一个道理:越有学问的人其实越没有架子。
自相识以后,先生对我的工作生活一直十分关怀,时有书信垂眷。先生特别注重礼节,虽是对我这样的晚辈后学,来函也必以“先生”或“兄”相称。逢年过节,更必有信函或贺卡致候。我手边留存有先生20年前的一些来信,如今读来仍然令人感动。先生还常常关心我的学术研究情况。是他和王锳先生介绍我加入中国语言学会。1992年我和内子合作编写了一本《普通话及教师口语训练教程》,先生亲为审订,并写了评介文章。
20世纪80年代中期,先生组建了贵州大学中文系汉语史专业硕士点,这是贵大文科的第一个硕士点。先生为此投入了大量精力。他从全国各地延请不少著名汉语史专家前来授课。1987年秋,北京大学林焘、裘锡圭、叶蜚声等几位先生前来讲课。为安排他们到黄果树旅游,先生特意联系我(因我长期在安顺工作,对相关情况比较熟悉),往复通了几次信。9月26日先生信云:“林裘叶三位先生将于10月3日至11日来贵大讲学,谢谢你的安排。何时来安顺,俟和林等商洽再奉告。我因赴舟山开会21(日)返黔,日忙于猥务中,大札迟复为歉。专此,祝教安,并候嫂夫人近佳。”过了些天,我专程到贵大,一是为与蒋公商量旅游的具体事宜,二是为了拜访裘锡圭等几位先生。我在两年前的古文字研究班上曾经听过裘先生整整一个月(每天三小时)的课,其后又因拟编《说文便检》一书与裘先生有过通信,得到他的指教,所以比较熟悉。到贵大当天,正逢蒋公去贵阳开会,说要第二天才能回来。蒙蒋师母留饭留宿,照顾殷切而又周到。当天我拜会了几位北京来的先生,第二天才跟蒋公见了面。旅游那天,先观览了黄果树瀑布,后玩龙宫,我全程陪同安排。游黄果树时,林焘先生夫妇、蒋公夫妇年高,只走到观瀑亭,就地坐等,由我陪裘、叶二先生下到犀牛潭,又穿过水帘洞。在龙宫,乘船游玩水洞之后,从龙潭边上拾级下行,攀铁练越石磴,忽见一洞窈然高阔,洞顶天光泄处,龙潭水崩泻而下,喷珠吐玉,弥霰飞雪,此即龙门瀑布。这一景观引得众人连声赞叹。裘先生还说,这个瀑布比刚才的黄果树更值得一看。送走客人,当晚我写了一首诗,题目是《陪林裘叶蒋诸公游龙门瀑布》:
舍舟穿罅进山隈,石破天开瀑水来。
拾级履苔乘软雾,逾流攀练走沉雷。
非因池堰溢新汛,疑是龙君倾旧醅。
远客连声称胜境,几番回首几徘徊。
1996年元月,蒋公有电话来,言及贵大汉语史专业硕士点目前的状况,说三名导师(蒋、王、张)中,他很快要退休(时蒋公73岁),张耿光先生患病不能工作。为保住这个点,建议我考虑调到贵大工作。先生说将在过年时利用领导给他拜年之机提出此事,由王锳先生具体操作。过两天又接蒋公信,说当为我们调入贵大“再尽绵薄”。(蒋公数年前曾举荐我到贵大工作,但未能实现,故有此说。)当年七月,我们的调动事在教育厅人事处受阻(说是“工作需要”不能作为要求调动的理由),为此,蒋、王二先生加上张启成先生一起在贵州省政协提出一个相关的议案,蒋公还为此事致函当时主管教育的龚副省长。11月份,我的调动终于得到解决。以上拉杂叙来,意在说明蒋公和王锳先生对我多年的关心和帮助。我于蒋、王二先生,仅仅是学术上的同道和后学,平素的交往也多是学问上的讨教请益。而二位先生对我却如此引掖携挈,恩深义厚。二公的知遇之情,我没齿不忘。
在贵大这些年,我和内子常常到蒋公家。素蓉师母颇有风度,待人极为亲切。她对我们也十分关心。两位老人的待客之道非常周全,又相当健谈,我们到他家总是觉得如沐春风。不仅我们感觉如此,硕士点的学生们(大多数还不是蒋公直接的门生)同样也喜欢到蒋公家去讨教聊天。每年蒋公的弟子毕业,他必在家中设宴礼送。后来,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几乎成为点上几位导师的共同习惯。
蒋公雅好吟咏。他青年时代即师从诗界名宿,所作的诗辞清韵正,意蕴深厚而风格隽婉。我在蒋公身边,多次听他吟诵自己的诗作。当此之时,先生鬯然陶醉其间,给我讲了不少与他的诗相关的人和事。近年来蒋公于人于事常常失忆,但对他年轻时的诗作及往事却忆念犹新。有一次我在与蒋公闲聊的过程中,就记录了他过去的三首诗(见拙文《三绝寄深臆双清仰直躬》)。
蒋公曾为贵州省政协副主席,所以他家于数年前搬到了贵阳市区的省政协宿舍。我和内子每年总要到他府上看望两三次。今年我回贵州住了几个月,却因为身患视网膜脱落之疾一直未能前往。九月份王锳先生谢世,几个外地回来的学生在参加王先生葬礼后相约去看望蒋公,回来说蒋公已经完全不能认人,也下不了床。10月21日,传来蒋公仙逝的哀耗。我心中愀戚不已,为今年未能去见先生一面而抱憾。爰成七律一首以致祭:
噩耗传来不忍闻,思公高义泪涔涔。
半生忝做忘年友,一夕竟成隔世人。
问学频频钦腹笥,听诗朗朗动心旌。
先生此去免孤寂,师母候迎情倍深。
蒋公与素蓉师母数十年相濡以沫,情比鶼鰈。2011年师母去世,蒋公怆痛之情难已,尝有《悼亡》诗云:“贫病相依六十年,前尘如梦复如烟。荒郊野寺来时路,再续此生未了缘。”师母在时,蒋公一切生活起居之事皆赖其照料。师母走后,蒋公失去了主心骨。纵然居室宽绰,医疗便利,又有保姆照料,但因无人交谈,生活寂寞,内心难免怅悢孤苦。我想,先生今番结束四年的孤凄生活,俞然归去,正实现了他“再续此生未了缘”的心愿。拙诗的尾联,因此而言。
22日,我另有五言诗一首,发至微信朋友圈。现转录于此。
《昨闻蒋公仙逝夜难成寐今以五言古体一首寄敬挽之忱》
节候近多变,折摧白发人。适逢登高日,先生上云岑。
慈颜犹在目,噩耗最惊心。还忆前度访,欢谈慰孤襟。
今岁蹉跎故,未及到公门。得报心慊慊,追悔难自陈。
忆与公相识,于今卅五春。因文而会友,请益得识君。
初谈即相契,渐次往来频。如坐春风席,如沐煦阳温。
先生腹笥广,知记冠群伦。问学通中外,博览遍古今。
九经并三传,时时出吻唇。方言与古语,历历数家珍。
数理语言学,寝馈探赜深。复精古文辞,清诗惯常吟。
组建硕士点,孜孜为传薪。遍请名专家,助力共耕耘。
师母最贤慧,关怀如至亲。弟子皆孺慕,为学有舟津。
我与先生交,如水淡还真。先生为师长,待人礼彬彬。
有幸蒙青顾,执教得骈邻。每思奖掖事,常怀知遇恩。
先生此一去,萧萧绝俗尘。音容不复见,謦咳梦中闻。
惟馀手泽在,抚展长殷殷。
25日上午举行先生的追悼会。我们听说贵大有车前往,故于早八时前到校门等候,未料学校并未派车。于是弟子黎平便开车送我们前往景云山。因路远,加上路不熟,我们赶到之时,追悼会已然结束。空阔的灵堂里虽然摆满了花圈,但除了站在门口的蒋公子女之外已经没有其他的人。我们向蒋公遗像遗体鞠躬告别,敬祷先生安息。蒋家的保姆小欧见到我们颇为亲切,向我们叙说了蒋公临终前的情况。
走出灵堂,看周边青山环合,我不禁又想起拙诗中“适逢登高日,先生上云岑”的句子。先生享年93岁,辞世时正值重九。他是彻底摆脱尘世的羈軛,登高仙游去了。
2015年12月1日于守拙斋
附:蒋希文先生《花溪暮秋》诗
霜林斜日淡余辉,落叶寒泉石径微。
坐久荒烟隔岸起,数峰冷翠湿人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