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阜宁到六合庄
调到延安学习的团以上的干部,刚集中到阜宁三师师部,下午就得到淮海苏北各地的情报:敌人向阜宁合围。反扫荡的准备工作开始了:我们武装部队分散到根据地每一个角落,去帮助群众,坚持工作,打击敌人。上延安的干部,当时便组织起来,成立赴延干部队,三师师参谋长彭雄同志和八旅旅长田守尧同志担任正副队长,八旅政治部主任张赤民(张池明——编者注。)同志,则是这个队的支部书记。虽然赴延干部队一共有五十一个人,然而却没有一个战斗员,随身的武器,也不过是驳壳枪和手枪,其中还有不少女同志哩!
原先计划过盐河淮海陇海路……去延安的路线,彭雄同志考虑到情况起了变化,便临时改变了决心:从海洋上去。
干部队到了旧黄河东坎,遇到我们的两个连,临时变成掩护部队,敌人一直在追踪着这一支非战斗部队,有二千多敌人,两门大炮,三架飞机,把干部队包围在李圩。夜晚,干部队英勇地突出了重重的包围,过义河,从江滩据点到吴小集据点。敌人登陆了,然而却找不到干部队。干部队隐蔽在五汛港。第三天又转移到北蔡桥以东宿营。这次敌人知道了,而且又包围住了,但有什么用呢?不过又扑了一次空。干部队安全地到了黄河边上的六合庄,准备搭民船到滨海赣榆柘汪,过山东去延安。
向延安前进!
3月16日的早晨,船老大老王浮着一脸笑容,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彭参谋长和田旅长,说今天风定,可以走了。
昨天退潮,船留在黄河的沙滩上。这是一只载重八千石、吃水四尺深的大民船,八个大舱,六根三丈多高的桅杆,扯起篷来,一阵顺风,确是明天十一点可以到柘汪的。等到下午涨潮,彭参谋长第一个脱下衣服跳到水里,大家也跟着下去,帮助船老大他们把民船推动起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浮着愉快的微笑,连站在黄河岸上送行的海防队同志,也都高兴地拍起掌来,欢呼地高叫着:
“祝你们风顺平安!”
走了三里多路,就看见口子上的那座灯塔,黄河的激越浊流,便消逝在茫茫无边的黄海里了。掉好船头,水手们费劲地扯着篷,忽然爆裂开鞭炮的音响:噼噼啪啪的脆声里,猛地炸开“砰”的一声——这是天地响。彭参谋长从头舱里跑到上面一看:是水手班长小王在放,他说:
“你看,彭参谋长,风多顺,眼看我们就要到柘汪了,还不高兴高兴!”
船老大老王坐在头舱的后面,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似的,稳重地掌着舵,那垂在胸前的花白了的四寸多长的胡须,在东南风里飘呀飘的。篷子饱孕着海风,绿莹莹的海水上,卷一阵阵雪白的浪花,船追逐着浪花急驶着……
“彭参谋长,风停了!”
黑夜,像一只广大无边的巨网,覆盖在咆哮着的海上,船行驶得很快。
彭参谋长叫干部队的同志都躺下来休息,可是他自己却躺不下。
他刚才问过老王,到柘汪还有七十里哪。
冲击着船舷的白浪,慢慢低落下去,那激昂的涛声也渐渐地消沉,波浪小下去,船平稳了。夜雾沉沉的海面只留下小浪起伏着。
叫做小张的水手,也急忙忙跑到舱里来,神情很紧张,说:
“彭参谋长,风停了!”
田旅长马上坐了起来,他问掌舵的老王,这怎么办?船上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王的身上。老王慢吞吞地,眯缝着眼睛,向茫茫的海面上望了望,抹一抹胡须,很有把握地说:
“不要紧,风还没有停,不过小一点,一会还有风。”
大家听完他的话,得到一种保证,安定下去了。船慢慢地走着。走了没一会儿,却完全停了。帆,泄了气似的,瘪着肚子。
船停着!
大家焦急地在期待风,彭参谋长时时在看表:已经夜里三点了。半点钟过去了,没有风,一个钟头过了没有风了,两个钟头过去了,还是没有风!时间是多么悠长呵!但是就没有风。忽然,桅杆上那面小三角旗动了,船走了。风带来了全船的欢呼。
可是,还没有走几里地,风又停了。这一次掌舵的老王失去了稳重,也焦急起来。他告诉彭参谋长和田旅长,风完全没有了,短时间内也不会有风。怎么办?他说:“我也没有办法。”
田旅长过去问他:“船老大,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连云港绕过了没有?”
“连云港是过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旋即却又被他下面一句话勾起顾虑来:“前面还有东洋鬼子的口子!鬼子的船常常出来!”
这有什么办法呢?一丝风也没有,船像抛了锚似的停在海面上。
“坚持到底!”
浓黑的夜幕逐渐淡薄起来,东方透出了一线白光,这白光慢慢扩大起来,眼前又展开漫无涯际的海水,闪着亮光。三只海鸥展开雪白的翅膀,无声地掠过绿沉沉的波纹,自由地飞到海的远方去了。船却还是停着。烟沉沉的海的彼岸,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彭参谋长问船老大。
船老大老王向海岸上瞅瞅,“不好,”他指着远远的迷蒙的海岸,“那就是岚山头!”
“岚山头不是敌人的据点吗?”田旅长插上来说。老王点点头。田旅长又问:“能不能把船绕过去一点?天亮了,不要给敌人发现目标。”老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没有风,一点也动不了,谁也没办法!”
猛的,海岸那边传来嗡嗡的声音,大家以为是飞机来了,但抬起头来,向高空张望,却又看不见一只飞机。掌舵的老大不禁大声叫了出来:
“那是敌人巡逻艇。糟糕!”
彭参谋长叫他们不要动,隐蔽好,一边说:不要慌,看清楚了再说。船底下有一部分人站了起来。
张主任伏在船舷上边望着,喃喃地自语着:
“看见了,看见了,是一只巡逻艇!上面挂着一面日本旗呢!但不一定是向我们这儿来!”
田旅长从舱里站了起来,一夜的晕船,使得他精神很不好,头昏昏的不时想呕吐,连站都有点不稳。但是这位曾经参加平型关战斗消灭敌人最精锐板垣第五师团的年轻将领,一听见有敌情,精神马上抖擞起来了,他要上去布置战斗,马上就被彭参谋长他们阻止住了。
“你晕船,身子不行,我来布置。”彭参谋长安慰他。
“通知船上的人,赶快准备好……”田还是支持着。
彭参谋长用望远镜详细看了看,他亲自到各个舱里去布置,叫大家把子弹都推上膛,手榴弹准备好,船上的指导员带着水手却卧倒在船板上,程世清到船头上去,指挥前面的人,舱上面放了一个瞭望哨,最后他说:
“敌人不来,大家都不要动,敌人不靠近我们船,也不准开枪!我们准备好,到了我们为革命牺牲的时候哪!”
船上的人都卷入紧张的战斗准备里。伏在船舷上的张主任,拿着望远镜到头舱里来,告诉彭田他们,敌人果然是向我们这个方向来了。彭参谋长笑嘻嘻地说:
“让他来吧,他会吃亏的!”
砰——对方传来一声枪响,旋即又是一枪,都是向天空放的。探水道的船老大和水手们都习惯地把篷子放了下来。——这是海上的规矩:第一枪是叫停船,第二枪是叫放下篷子。不然的话,就要打过来。田旅长叫船老大站起来告诉敌人,我们是商船,做买卖的,不要打枪。老王站在船上叫了。海上的强盗一听见是商船,贪婪地向民船驶来,说:
“我们来查一查。船老大出来!”所谓“查一查”,是想抢点财物去。敌人没想到自己的性命会葬送在海里。
在船头指挥作战的程世清,他把望水道的老李的衣服穿了起来,一个拉出发火线的手榴弹藏在袖筒里,他英勇地站在船头上,船老大出来迎接敌人了。
巡逻艇有着装甲设备,甲板上站着十二个海盗,蛮横地端着枪。巡逻艇颤巍巍地靠近了民船,碰得民船动摇起来。站在前面的那个小队长,穿着一身崭新的草绿呢制服,腰间挂着一把贼亮的战刀,手里拿着一个本子,一支铅笔,带着一个翻译官,跨上民船来,很神气地问道:
“你们上哪儿去?船上有什么东西?要登记!”
化装成船老大的程世清,沉着地等他们两个人刚一跨上船没站稳,使劲地一推,扑咚一声,两个海盗在海底找到他们的葬身之地。随后,他把藏在袖子里的手榴弹,向站在甲板上的人当中扔去,“轰”的一声,在烟尘里,十多个敌人带着浑身的弹片伤口,慢慢停止了呼吸。巡逻艇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似的,吓得远远地离去了。从此,它也不敢靠近民船了。
巡逻艇开到四百米以外,便停了下来,敌人躲在钢板后面,用机枪巡回地绕着民船周围扫射,敌人欺负我们没有长枪和机枪,疯狂地、毫无顾忌地远远向我们扫射。子弹雨点子似的射进船上、舱里,扑哧扑哧地,船头和船尾打满了子弹洞,子弹洞里顿时就流进水去。厚厚的船板给水濡湿,发胀了,子弹洞就给胀住了,但旋即又打满了洞。民船像一只瘫软了的残体,躺在海面上,一步也动弹不得,忍受着野兽们的欺凌!
卧在舱上面,跟几个警卫员在一起抗击敌人的指导员老马他们,都牺牲了。坐在舱里的人,有几个给打倒了,躺在舱板上的血水里。敌人的火力还是不断地射击着船头。彭参谋长气愤地跳了起来,叫警卫员跟他走,旋即被供给部长武瑞清同志拦住了:
“你上哪儿去?”
“到船头上去!”
“你知道船头上打得怎么样吗?”
“我知道打得很激烈。”
“那你就不应该去!那地方很危险,让我去!”
“正是因为那儿激烈,我更要去!我去指挥他们抵抗,无论如何,不能叫敌人接近我们的船……你别拦住我……”为了全船的安全,不顾忌一切,他毅然走了,警卫员跟着他高大的身影到船头去指挥了。早准备好枪支的武部长也带着警卫员到上面作战去了。彭参谋长冲过敌人的火力网,到了船头。他给大家带去了更多的力量、更大的勇气,虽然拿的都是短短的驳壳枪,一阵射击,敌人的巡逻艇离远了一点,敌人射击的效力也就差了一些。但是,他仍然不放松地射击着。“格格”的几声,彭参谋长胸前中了三处机枪伤,警卫员把他扶回头舱来。大家默默地围着他,给他处理伤口,他焦急地说:
“不要管我,你们去抵抗敌人要紧,快去,快去!”
待了一会,当敌人知道新四军每一个指战员都是不可屈服的,机枪又在民船四周叫嚣起来了。
头舱里突然迸发出一声疯狂的叫唤,张主任的妻子张明给打倒了,田旅长的妻子陈洛连(陈洛莲——编者注。)身上也挂了花。按着伤口,陈洛连说:
“到了我们最后为革命牺牲的时候了……”
张明抬起头来,对张主任说:“我不行了,你们打,赤民,你们坚持到底……”男同志们说:“我们先死,你们后死,大家死在一块好了。”
张主任的警卫员戴文天匆匆跑过来,满头满脸是汗,在找程世清。戴文天是盐城人,才十八岁,可是浑身都是勇气和饱满的精力。虽然是1940年才参加新四军,但是革命的军队已把他锻炼得很坚强了。戴文天找到程世清,向他要了一把二十发盒子,他自己那盒子打卡子了。接过新的驳壳枪,戴文天像增加了无限的生命力,又跑去打了,子弹在船上面呼呼地飞来飞去。
船舱里注着红殷殷的血水,像一条小河,河里躺着负伤的干部和水手。田旅长虽然晕船,他一直还是勉强支持着,鼓励着大家要坚持下去。他指挥着船上没受伤的同志们搬船板和被子,连女同志也无声地曲着背在搬运着。大家脚踩在血水里,溅得满腿是血,用船板和被子把四面堵起来,抵挡子弹。
这时大家听到一阵急骤而沉重的脚步声,原来是警卫员把武部长背了下来,他脑部受了很重的伤,迷迷糊糊地喃喃说道:
“我的革命已经成功了,你们继续打敌人!”他把手里的枪递给警卫员,“去,坚持下去!坚持到底!”
“坚持到底”这一句话说出了所有人的意愿。
枪声停止了。张主任又要上去看看,却被负了伤的戴文天抢先上去了,他按着伤口一个人爬在舷上瞭望,高兴得忘记了伤口痛,大声对舱里说:“敌人退了!”真的,巡逻艇对一只既无工事设备、可以说又无武装(单是短枪不顶事)的民船,从清晨直打到下午三点了,奈何不得,悻悻地向连云港那个方向去了,巡逻艇上还带回去十多具海盗的尸体。
起风了
船上水手都牺牲了,只有一个负伤,动弹不得。于是大家动手,拿出主索,很费劲地把篷子扯起来。刚扯好一个篷子,起风了!船上洋溢着笑声。没有掌舵的,大家很焦急,因为谁也不会。负伤的小张自告奋勇要求掌舵,他站不起来,躺在拴舵的绳子旁边,用手拿着绳子来掌舵。
瘫软了的船,又恢复了感觉,健康地在海上活跃起来,向西北急驶去了!
从连云港开来了三只巡逻艇,急速地向民船追来。航行得很快,眼看着就要追上船!
到柘汪还有五六十里地,田旅长改变了决定:靠岸,从陆地上到山东根据地去。水手小张将舵转过来,船向海岸驶去。彭参谋长听说要上岸,从昏迷的状态里有点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说:
“对,上岸去!这一次我们吃了没有带战斗部队的亏,连一杆长枪也没有,尽挨打,同志们都坚持下来,好……上了岸,在陆地上敌人就占不了优势了。上岸的可以到一一五师师部去。我不能活了,我和陈罗首长(一一五师陈师长和罗政委)在一块工作很久,你们把我尸首抬到师部,给陈罗首长看看,我也安心了……”
田旅长安慰他:“不要紧,你好好休息。”对着将要永别的共同战斗十多年的革命战友,大家黯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枪,对着敌人。
永恒的记忆
船快靠岸,尾随来的三只巡逻艇,枪声打得更紧,也更靠近民船了。敌人企图把民船包围起来,俘虏船上的人。田旅长识破了这一点,叫大家上岸,保全自己,打击敌人。船停在一个浅滩上,离岸一丈多远,再不能向岸上靠拢了,敌人一步步逼近哪!这时正在涨潮,汹涌而来的浪头,冲击着岸边,水逐渐往上涨。田旅长冒着敌人密集的火力,第一个跳下水,其余的人都跟着他也跳下水,向岸上走去。
敌人六挺机枪和几十支步枪构成交叉的火力点,封锁着上岸的去路,子弹像大雨点子似的,落在海水上,射在人身上,一会儿,海水上泛起殷红的血——有人中弹了,沉到水里去。田旅长和陈洛连一些人,走在最前面,不幸踩进一个水槽里,失脚陷下去了。张赤民在船上招呼后面的人走上水浅的道……
消瘦谦和的田旅长是一位骁勇的年轻将领,他一生为了革命事业,青春都消磨在战争里,挂过七次花,身上布满枪弹的创伤。他为了领导大家突出敌人的包围,牺牲了自己,救出了大家,他的伟大战斗精神,永远留存在大家的心里。
田守尧夫妇
(本文由刘白羽、吴伯箫、金肇野、周而复集体写作,周而复执笔。撰写于1944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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