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鸿寿
一耸石碑,静静地矗立在罗阳河口的高埠上。斑驳陆离的碑面,已不能全然辨识锓刻于200年前的文字。惟碑额所题“开浚碑记”几个楷书大字,依然清晰照眼。细细捕捉漫漶残阙的碑文,花一番训诂联缀的功夫,一段胶滞于历史深处名人治水的佳话,便慢慢地浮显了出来。
一耸石碑,是一段历史的定格,一种精神的物化。借助方志和典籍的引领,我们走进了那段不远的历史。
公元1810年的初夏时分,乍起的熏风,漫阡越陌,沿着新开的河床,卷上了罗阳河口新树立的石碑。田垄里,大麦黄了,小麦正在灌浆鼓籽。聚拢成堆的乡民,尽管劳作了一冬一春的疲惫和饥馑之色尚未消退,但眼前和远处多少年未有的大片成熟,撩拨得枵腹乡民喜泪涟涟,谁不感戴知县陈鸿寿廉政施于百姓,惠泽被以四野呢!
一耸雕琢的有形石碑,一耸矗立于民心的无形丰碑,就这样同时树起来了。青口岁贡生朱尧望应乡民之请,亲撰《开浚碑记》碑文,锓刻碑上:
“天之所兴,谁能废之?天之所废,谁能兴之?是殆天实为之欤?……迨陈侯莅任,益锺前议,捐俸二百金为之倡,又募六百金足之。由新阜口上溯罗音及五尺沟,凡挑千四百余丈,深三、四尺,底宽盈丈,口宽加半焉。复造桥梁,修道路。始于己巳十月,迄于庚午五月,计其费不衍于素矣。民蒙其福,民欢其义。(陈)侯之功所以系人思者,庸有既欤!……”
二碑文称颂的主人公“陈侯”,就是清嘉庆十四年(1809)赣榆知县陈鸿寿。
陈鸿寿(1768—1822),清代“西泠八家”之一,浙江钱塘人,嘉庆六年拔贡。在他41岁的时候,被朝廷选放到赣榆,做了一任知县。
陈鸿寿以拔贡例选赣榆知县,这在当时,属于贤能者“擢升重用”一类。拔贡,为五贡(拔、优、恩、副、岁)之优者,国子监每12年从各府州县选拔一次,虽然只具生员(秀才)资格,不及举人名重,但其为五贡之首,还是很得士林称羡的,拔贡本人也较自珍。按照清代官制,士子一俟得到了拔贡科名,“一等用七品小京官或知县,二等用知县或教职(教谕)”,其他贡生,只能以教职入官。寓居赣榆10年之久的吴敬梓嗣父吴霖起,就是以拔贡放了赣榆教谕。陈鸿寿以生员选用知县,这在清朝浩浩荡荡候补大军“死候补、候补死”的官场用人腐败中,他是万幸的。
陈鸿寿修身为文,崇尚自然天成,追求中庸。曾自言:“凡诗文书画,不必十分到家,乃见天趣。”意思是说,为文为艺者,如若刻意求取,纵能达致,却失去了自我个性,多了些矫伪呆滞,不若归崇自然,方得妙趣。为官,却矢志追求极致。作为治令一方的宰官,举凡涉及民生民利者,则总要认真去做,竭尽心力做好。在赣榆任上,捐俸整治害河,根除地方积患,保民一方平安的举动,就是其仕途生涯中的煌然一笔。
赣榆南部的大沙河,肇脉于东海县羽山、末山及鲁东南诸多山岭,群水汇聚而下,经罗阳东而朝宗入海。由于河道久已失治,上游土沙壅拥而下,河床渐次升高,终至淤为平陆。每遇多水年季,客水下泄,决堤夺道。再遇海潮顶托,洪水漫溢无定,田庐尽为泽国,民受其害已非一日。上两任县官也曾议修,但窘于资费难筹,申报朝廷赈修,又得不到回复,到底还是搁置了下来。陈鸿寿到任以后,遂体恤民情,复踵前议,决心根治水患,永冀康泰。先是,捐出自己俸银二百两,以作首倡。接着,动员大户之家及殷商富贾捐赀襄助,又得募银六百两。资金筹集足数以后,便采取古贤治水的疏导之法,自新阜口上朔罗音(今作罗阳)之五尺沟,新凿一河。河长一千四百余丈,约合五公里。河道与道路交叉之处,均修建桥梁,以使连接,便民出行。新河既开,分洪能力大大提高,民众交通也较前通畅便捷。工成之日,十里八乡百姓奔相咸告,载歌载舞,百千年来肆虐无羁的洪水猛兽一朝驯服。
赣榆历史上,曾有隋代一位叫元暖的官员,率领百姓修筑拦海堰,阻挡海潮浸湮农田,明代万历年间知县樊兆程开河浚海,消除内涝。而陈鸿寿的治河之举,较之先贤,更胜于昔。笔者查阅了两份资料,一份是陈鸿寿治水时赣榆的人口状况。当时全县不足5万户,20多万人口,以此贫弱小邑,兴办如此浩大的水利工程,没有百姓的拥戴和趋前效力,是很难想象的。且工程自1809年10月动工,翌年5月麦收前便迅即完工,凿河、建桥、筑路配套进行,同日告竣,当年受益,的确是一项惠民工程。
另一份资料是知县衙门定额支出状况。按照清代度支制度,朝廷核定赣榆知县衙门年支白银为596两,其中,知县一人,俸银45两。这就意味着,陈鸿寿为了治水,捐献俸银200两,足足是他四年半工资的总额。有了父母官的善行,豪门富贾跟相效尤,全部治水费用,一厘一毫也未取自贫苦百姓,这位知县受到万民拥戴便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自此,当地百姓遂改罗音河为“陈公河”,在河口高埠立碑纪事,以颂其德。
三陈鸿寿身为官吏而兼文人,兼书法、篆刻名家,自然就脱不了文人的雅习,为自己取了很多名号:曼生、曼公、曼龚、曼寿、老曼、曼道人、恭曼、种榆老人、种榆仙吏、种榆道人、种榆仙客、夹谷亭长、胥溪渔隐、西湖渔隐、西湖渔者15种之多。
古代文人的名号,一如书斋画室名称,是其个性风格的殊异一面。或各言其志,各抒其情,各陈其境,各寄其思,或庄或谐,或讥或讽,或自嘲嘲人,或谑己谑世。蕴含丰富,色彩斑斓,大有古诗所说“山鸟自呼名”的况味。
我对陈鸿寿雅号感兴趣的,也是其钤印最多、影响最广的,有三类,一类是其用于印谱冠名的,一类用于制陶题款的,一类用于身世经历的。
用于印谱名称的。陈鸿寿诗文书画均有独到之处。书法研摹王字,行笔古雅,潇洒有法,绘图喜作山水、花卉、兰竹,擅长竹刻,尤以篆刻成就最著,《书典》称为“直追秦汉,腕力千钧,精严古宕,人莫能及”。与丁敬、蒋仁、黄易、奚冈等被尊为“西泠八家”。有《种榆仙馆摹印》《种榆仙馆印谱》传世,是金石篆刻界的案头珍品。
用于制陶题款的,有“曼生壶”传世。这种以陈鸿寿雅号“曼生”取名的壶器,是我国紫砂制品中的珍宝。陈鸿寿1809年春任赣榆知县,到1811年3月29日,便奉调江南溧阳知县(一说官宜兴,误),在此任上整整二年时间。溧阳紧邻宜兴(古称阳羡)。堂堂七品溧阳县令,却时不时跑到宜兴,出没于丁蜀陶都的坊里匠室。他与杨彭年兄妹等制陶名工合作,亲撰铭文亲自镌刻,或将铭文交由宾朋镌刻而落款曼生,所创壶式多为四方、六方、井栏、瓦当、石瓢、葫芦等,世人称为“曼生十八式”。
用于身世经历的,有明显的地域特征,如“西湖渔隐、渔者”,就是铭记其籍贯故里是浙江杭州,而“胥溪渔隐”和“夹谷亭长”,则选取了溧阳、赣榆具有标志性的山水名称,表明他曾在这两地做过官。
“胥溪渔隐”中的胥溪,是从芜湖分江水经高淳、溧阳、宜兴入太湖,又经吴淞江、黄浦江入东海的一条河流名。相传春秋时楚国伍子胥,为躲避楚平王谋害,经此河流逃到吴国,是其拔剑高歌“剑光灿灿兮生清风,仰天长歌兮震长空,员兮员兮脱樊笼”的地方。为了伐楚,伍子胥又亲自督率民工拓挖这条河流,把太湖水与长江水连接起来,开凿了我国最早的运河。这条河流遂被称作“胥溪河”。陈鸿寿官溧阳,取“胥溪渔隐”雅号,便是最具地域特征和撩发思古幽情的选择了。
“夹谷亭长”中的夹谷,指的是赣榆的夹谷山。和胥溪一样,夹谷山的传名于世也肇源于春秋时期。
《春秋·定公十年》载:“夏,公会齐侯于夹谷。”《左传》:“公会齐侯于祝其,实夹谷,孔丘相。”杜预注“夹谷即祝其也”,服虔也说“东海郡祝其县也”。
这段文字是说,公元前500年(鲁定公10年,齐景公48年)夏,齐鲁两国国君在古祝其(赣榆)夹谷山上的一次盟会。当时鲁国平定了阳虎之乱,孔丘由中书宰升任大司寇,司外交往来、刑戮之职,兼摄相事。在会盟中,孔丘充任大司仪,为鲁君相礼。由于事前有了充分的文事武备,会盟时孔丘历阶而登,用周礼当武器,斥退了演奏方外之乐以羞辱鲁君的乐工,挫败了齐国要挟鲁公的计划。当签订盟约时,齐国提出日后出兵时,鲁国要出三百乘相随的条件,孔丘当即提出齐国应归还所侵占的鲁国郓、汶阳、龟阴之田为交换条件。齐景公为了取信诸侯,听从臣下劝告,遂归田谢过。鲁国取得了一次重大的外交胜利,鲁定公遂效仿齐桓公用布衣管仲为相、秦穆公用战俘百里奚为相的做法,一改周王室各诸侯国任近亲为上卿执国政旧例,聘孔丘为相,位列上卿,与之共同治理国家。
由于孔丘参加并主持了盟会,这次盟会便在春秋时期450次朝聘会盟中备受瞩目,被史家在一些权威典籍中重重写了一笔。同时,夹谷山,这座平常山峦的名气也遂之飚扬,变成历代墨客骚人探访、咏唱的名胜。陈鸿寿宰令赣榆,取“夹谷亭长”之号,并治印钤盖于许多书法、绘画作品之上,真可谓是陈鸿寿之幸,亦是夹谷山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