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非后来有机缘认识马老,我不会想到在我经常走过的那条窄街上,一位无论酷暑严寒,埋头拉着架子车,后来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为大小店铺送酱油、醋的人,就是后来声名卓著的书画家马西园马老。
我多次去过马老简陋的家,印象极深的是客厅里挂着马老的一幅书法 《无价世宝》。繁体的“无价”二字,给老人巧妙地写成推车人的样子。老人看着我,微笑地说起这字的来历。老人上个世纪70年代,落款亦曾用过“拉车人”。
来了投契的人,老人会拿出自己新近的书画作品,跟来人一起欣赏。甚至会欣快地理好纸,用看似极柔软难以掌控的长锋羊毫,浓浓蘸了墨,点画波磔,如棉线,如水流,亦如铁画银钩,转眼间,一幅看来参差不齐却又和谐如一的字就写好了。搁下笔,老人会自家逐字一一评点,说到兴头上,孩子一样地兴奋。
我知道,老人25岁之前,自食其力; 25岁之后,同样自食其力,在旁人看起来微贱的工作,老人却坦荡、从容、满足,从来没有抱怨过。我数次跟老人聊天论艺,老人对过去生活的艰辛,从来都是一笑了之。老人不是那种自觉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不凡之人那样,只是觉得多半生不过寻常,觉得生活就是如此必然,寻常饭食可以养身,布衣可以蔽体,唯埋头孜孜不倦于热爱自家不舍弃的书画艺事而已。
一位如此心态的人,安贫乐道,无私无畏,才能够秉天地之灵气,得大道,终成大器。
二
马西园老人,回族,伊斯兰哈芝,1929年3月12日生于甘肃省兰州市。祖籍山东。父马初晴,清末民初以诗书名于时。幼年时,他便受到父亲的启蒙。7岁入兰州 “清华小学”读书,14岁入兰州志果中学 (现兰州二中)读书,同年开始学习书画。马老的儿子、书画家马正雄,跟我聊过老人的经历。马老14岁学习书画的时候,家境并不富裕,也只是父亲的热爱,让少年马西园觉到了中国传统书画之美,觉到它的博大无涯。
1949年,他20岁那年,经画家李汝霖介绍拜师范振绪学习书画。
马老是幸运的,学艺初期即能遇到如此大家。在和老人的交谈中,我知道老人的恩师范振绪绘画初取王翚、王原祁法。王翚将黄公望、王蒙的书法性用笔与巨然、范宽的构图完美地结合起来,创造出华滋浑厚、气势勃发的山水画风格。王原祁主张好画当在不生不熟之间,自出心裁,不受古法拘束,熟不甜,生不涩,淡而厚,实而清,书卷之气盎然纸墨外。这些都对马西园初期的学习产生了影响。恩师范振绪上溯至明、元、北宋山水诸多名家的研习、吸收,更对马老的书画学习打下了深厚的根底。
马老由明清,及至后来上溯到宋元山水名家的研习,而能集绘画之大成,并能对黄宾虹焦墨、积墨一路着意吸收、突破,反转,而能自成家派,并非简单,和马老之前的大量研习、吸收,萃取精华,关系密切。老人总结自己的绘画学习历程说:“有些人画画走捷径,不按照中国绘画传统的方式开始,而是直接学习某些大画家已形成的风格,结果框住自己。大画家的东西一定要学,怎么学?应该是走大画家他走过的艺术路程,这样,才能对自己的艺术之路有帮助。”这也是对年轻人学习绘画的肺腑之言。
书画同源。马老早年在楷书,尤其是柳公权、颜真卿、“二王”上下过深入功夫。颜筋柳骨,对老人的影响是深入的。没有这样扎实的基础功夫,以范振绪的盛名,自然极为挑剔,若不能入范老法眼,他也是不会收下这个学生的。
范振绪对马老的影响,不仅见于书画,更有人格和学术修养上的影响。范振绪著有《东雪草堂笔记》《东雪草堂诗联存稿》《夜窗漫录》《学画随笔》《东雪杂文》等。马老虽不见著述,但是言语之间,机敏诙谐,于绘画书法殊多深识。我每每遗憾,无人整理老人这些艺术的真知灼见。老人亦不在意,随口就过。也许对于一位穆斯林来说,述而不作,才是合于规矩法度的。
三
也许是范先生自知岁月不久,觉得自己这位高徒,已经到了需要更加打开眼界的时候了。范先生与北京荣宝斋素有旧谊,且与京城诸多大家交谊甚深。于是,范先生介绍马老去京,寻师访友,砥砺金石,成就大气。这也才有了马西园上个世纪60年代与陈半丁、李苦禅、常书鸿、胡佩衡、王雪涛、金息侯等师友的交往;也才有了上个世纪80年代又与李可染、董寿平、关山月、张伯驹等人的交往。
打开了眼界的马西园,在书法上,着力于对康有为、何绍基的研习吸收,对于更远一些的,则是对《石门铭》的研习和吸收。在对康有为书法的研习中,马老学会了生涩与老辣。“康体”体阔势宽,平正端庄,中宫收紧,下部疏散,结体疏密得宜,“重”“拙”“大”,字风浑厚雄放,有纵横奇宕之气。而何绍基中年渐趋老成,笔意纵逸超迈,时有颤笔,融厚有味,人书俱老,已臻炉火的书法,也让马老欣赏不已,时而习之,化为自家腕底风云。
更上一层楼的,是对《石门铭》的研习,则真正使得马老的书法找到了自己追慕一生的根基。康有为誉之为“神品”,在《广艺舟双辑》中评曰:“《石门铭》飞逸奇浑,分行疏宕,翩翩欲仙,源出《石门颂》《孔宙》等碑,皆夏、殷旧国,亦与中郎分疆者,非元常所能牢笼也。”
马老的绘画,早期受董其昌、“四王”的影响。上世纪70年代初,老人因结识美术史学者王伯敏而研读 《黄宾虹画语录》,颇有感触,因欲大变而研习焦墨积墨。我问及研习焦墨的缘由,老人一次跟我闲谈,说是家里条件简陋,画焦墨更为方便。铺一纸,蘸了墨,就可以画。我不知道老人有否开玩笑的意思,老人却是认真的。
马老于黄宾虹绘画,是知其所以然的。不仅是黄宾虹的现状,而是深究到他“如此画”的背后。也正是对于背后成因的深究,才使得马老反而能从其绘画所得所悟的精神内里,带着自己的反思,酝酿、发酵,造就了自己的绘画新境界。有人以为,马老不过是黄宾虹的复制,并无多少新意。这其实是大误解!就构图的多变,笔墨的活灵,马老多有胜处。马老自己有言语:“黄宾虹局部比我好,我整体比黄宾虹好。”这话不是马老的虚言,也不是自夸。
马老的花鸟,也决然是黄宾虹无法企及的。老人说:“我画花卉,不论树木、兰草,都是外露婀娜之姿,内含刚健之质。在用笔上融入书法的气息,追求一种古拙的趣味。多姿多态是花草的本质,花草也是万物生机最盛的。疾风知劲草,刚健在于内敛,不是每个人都能察觉到的。写花草不要光徒写其娇艳,切记要写其气骨,但又不失文雅之气。”
四
在另一篇文章里,我曾写过一段话:“数年前见西园老人山水,殊为惊讶。西北一地广袤,所见画家极多,寻常者多,甜熟者多,劣俗者多,过眼烟云者多,哪里有心神如此高妙之人。以数千万人,独而无偶,四顾茫然,如此壮士高人,令人太息。老人山水,于时下流风属数不同,亦不同与古人。不过逾尺焦墨小品,笔法老辣,亦在老辣苦涩中见滋润蕴藉。董其昌曰: ‘士人所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西园老人的画,块然独处,孤绝高标,在高山之巅,孤云之上”。
老人论画说:“画画的运笔要能留得住,由点连续而成,便有盘曲蜿蜒之姿,即要像写篆书一样,隶书一样,笔笔要到位,不能草率,落一笔,成一笔。用笔之法,全从笔中而出。一笔之中,有数色之墨。一点墨之中,有干湿互用之笔。这就是所谓的有笔有墨。”
老人也是自信的,他说:“我八十后画的画,近看横不是横,竖不是竖,树林草木也看不出枝干树叶,可是三米以外观看就不同了,山峦、树木、山石、房屋交代得非常有序。这是我六十多年形成的不拘泥于规矩随心所欲的艺术境界。有时画画脑子里并没有多想,但是一落笔就是心到,意也就到了。”
马老的书法,气象浑然,呈大家之相。以至于当代画坛宗师李可染如此推崇道:“西园书法功力深,苍劲,有气势,变化莫测,为吾所不及。”另一位画坛大家李苦禅亦有题跋:“西园先生书法劲古,近代是不多见,可永宝之。”
从马老的书法看,尤其是行书,受康有为的影响更大,可是说是尽得康有为的精髓,亦直追 《石门铭》,而又能着力翻身云际,而得玄外大造化。马啸在 《马西园的书画实践》一文里指出:“他用笔坚实、笔力扛鼎……我们既可以领略魏碑的稚拙、康有为的率真,也可以体味金文的浑厚、甲骨的坚挺,当然更能感受作者那一股不可遏制的生命激情。”
(作者供职于甘肃马西园艺术研究院)
马西园 书法
马西园 国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