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绍年,字赞虞,福建闽县人,道光二十八年(1848)生。少年时代的林绍年走的是传统的“学而优则仕”的道路,经过十数年的苦读,科场上几番奋斗后,同治十三年(1873),林绍年终于在会试中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接着馆选庶吉士,入翰林,授编修,亦可谓春风得意。但从此以后,由于林绍年性格耿直,不擅长巴结权贵,所以升转滞缓,直至光绪十四年,才好不容易弄到了一个御史的头衔,而上任伊始,林绍年便遇上了麻烦,碰了一鼻子的灰。
光绪十四年(1888)二月初一日,清廷正式宣布开工兴修颐和园,以为庆贺“老佛爷”(即慈禧太后)的“万寿大典”之备,并作为“老佛爷”归政后的“颐养之地”。而在此之前,自光绪十一年(1885)起,出于同一目的“三海工程”便已动工兴建,两项工程规模之大,耗资之巨,动用人力之众,令人咋舌。而当时清政府在刚刚经过中法战争(1884—1885)的一番折腾后,远没有恢复元气,偏偏这个时候,慈禧太后为了满足个人的享乐,仍要大兴土木,入不敷出的国库如何担负得起?但这难不住手握清廷实权的慈禧太后,她把一双贪婪的手伸向了清政府的各个部门,其中海军衙门的经费是她早就盯准了的猎物。主持海军衙门的醇亲王奕譞、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了讨好慈禧太后,自然也是百般奉迎,煞费苦心,以“挪拨”、“拨划”、“挪垫”等名目占用不计其数的海军经费,供三海工程和颐和园工程的“急需”。这还不算,为了筹措工程所需款项,光绪十四年冬,奕譞、李鸿章炮制了一出“万寿山(颐和园的代名词,万寿山是这一工程的主体部分)集款”的丑剧。奕譞、李鸿章与南方各省督抚函商,在“专备海军不时之需”的名义下,由各省捐款“进献”以助工。这种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一意穷奢极侈的做法,当然也引起一些官僚士大夫的不满和异议。不过,他们知道这是“老佛爷”的意思,争也白搭,与其自讨无趣,倒不如索性装聋作哑。新任御史林绍年却“不识时务”地上疏极谏说: “生民疲敝,国库亏空,当以提倡节俭,教化天下,使督抚廉政爱民,请朝廷下诏停止‘进献’,并归还所有进奉。”结果可想而知,停止督抚“进献”的上谕没有下达,林绍年倒是被一道谕旨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恰在这时,林母病逝的噩耗传来,林绍年于是离职南归,为母服丧守制。
服丧期满后,林绍年补缺山西监察御史。面对当时深受慈禧太后宠幸的李莲英等一帮内监卖官鬻爵,广植私党,干预朝政,而朝野趋炎附势之徒亦趋之若鹜的局面,林绍年愤愤不平,上疏恳请严禁内监干涉朝政。光绪十九年(1893)陕西一名叫作丁维噙的考官,通过贿赂巴结内监,获得了一个大有油水可捞的试差。林绍年得悉内情后,忍不住再次上疏重提严禁内监干政之议。林绍年的“请议”换来了朝野一些官僚士大夫的一片溢美之辞,却也得罪了朝中权贵及后宫的内监,他们当然不会便宜了他这个碍手碍脚的小人物。没多久,林绍年便被一脚踢出朝廷,外放为云南昭通府(今云南昭通)知府。
二
昭通府地处西南边疆地处,偏远闭塞,穷山恶水,且由于气候温热,瘴雨蛮烟,疟疾肆虐,前几任守官都因染上瘴病而命归黄泉,向来被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僚士大夫视为“死地”。林绍年被外放到这样一个地方,无疑是朝中权贵对他怀恨在心,欲置他于死地。对此,林绍年淡然处之,慨然赴任。
西南地区是我国少数民族的聚居地,清政府对这一地区的统治自雍、乾时期便已实施大规模的改土归流,直接由朝廷委派官吏进行治理,但土著的豪族大户仍保留有巨大的势力,傑傲不驯,对抗官府,给清政府的统治造成了重重困难。林绍年针对这一情形,决定狠狠整他们一下,压压他们的嚣张气焰。有一个名叫禄尔泰的土豪平日里贪残横暴,恃强凌弱,以至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当地居民恨之入骨,却又恐其报复施害,敢怒而不敢言。林绍年打定主意拿他开刀,杀一儆百。他派人将禄尔泰抓捕归案,公布其种种恶行后就地正法,当地居民莫不拍手称快,其他土豪望而生畏,战战兢兢,昔日的淫威扫地殆尽。接着,林绍年又对吏治进行了一番整顿,上任不到一年,便弹劾罢免了5名文武官吏。既而,林绍年调署云南府知府。受任之际,正值属州安宁州(今云南安宁)地方上匪盗横行,图财害命、拦路抢劫的事连连不断,州里虽多次派兵清剿,屡告失败,云贵总督松蕃为此大为恼火,责令该州限期捕获盗匪。安宁州的官兵无计可施之余,竟胡乱抓了20多个无辜平民,冒充盗匪,向总督松蕃复命,而松蕃也信以为真。但林绍年却不肯听信官兵的一面之辞,经过调查很快掌握了事实的真相。随后,他一面谒见松蕃,揭穿骗局,据实力争,一面派兵将正犯缉捕归案,使真相大白。总督松蕃大为愧服,密折上书朝廷,建议重用林氏。不久,林绍年被擢升为迤南道,尚未赴任,又升任贵州按察使。
光绪二十六年(1900)林绍年调任云南布政使。当年,英、法、日、德、意、奥、俄、美等八国联军为镇压中国国内如火如荼的义和团反帝爱国运动,维护它们的既得利益和特权,悍然入侵中国。清政府始而装模作样稍事抵抗,继而与八国联军勾结,将义和团运动镇压在了血泊之中。次年,清政府又不惜“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与列强签署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把中国最终推进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深渊。为了继续维护其统治地位,消弭日益高涨的民主革命活动的影响,清廷打出了变法的招牌,宣布实施“新政”。
然而,早已罗掘亏空的国库根本无力承担巨额的对外赔款以及“新政”所需的各项巨大开支,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人民进行敲骨吸髓的剥削。一时间,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本来就已痛苦不堪的农民更挣扎在死亡线上。清政府这种剜肉补疮,竭泽而渔的做法,引起了农民的激烈反抗,各地抗捐抗税风潮此伏彼起,连绵不断,尤其是在会党林立,活动频繁的广西境内更是如火如荼。在那里,19世纪末年爆发的陆川、武鸣会党起义,至1902年,斗争的烈火迅速蔓延到广西、云南交界地区。恰恰这个时候,林绍年升任云南巡抚,并兼署云贵总督。面对云南和广西交界地带的农民起义烽火,林绍年一面施行坚壁清野,断绝起义军后援,一面调集大批兵力进行围剿,扑灭了那里的起义烽火。接着,林绍年全力以赴支援广西的清军,企图一举围歼广西境内迅速发展的起义军队伍。云南境内蒙自(今云南蒙自)地方的农民乘云南清军兵力空虚之机揭竿而起,接连攻克临安、石屏。林绍年闻报大惊,急忙从广西移师,并会同广西的清军对蒙自起义军形成前后夹攻之势,起义军浴血奋战两月余,最后失败。此后,林绍年又配合其他各路清军不断对各地起义军发动清剿,但始终未能将斗争的火焰完全扑灭。在对起义军用兵清剿的同时,林绍年还注意采取了一些社会改良措施。他针对云南地处边远,土陋民穷的现状,千方百计兴办诸学,鼓励百姓因地制宜,广植桑桐,对发展当地工农业生产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督抚同城”本来是清廷为驾御地方,谨防封疆大吏尾大不掉而采取的一项措施,即清廷在某些省份既设总督,又设巡抚,二者同驻一地,互相牵制,皆不得专擅政令。但由于督、抚权限不清,往往因争权夺势而成水火之势,以致互相掣肘,政令不一,给地方政务带来诸多不便。当时,云南巡抚与云贵总督同驻云南,在云南巡抚任上的林绍年深感督抚同城有百害而无一利,光绪三十年(1904)他上书清廷力陈其弊,请求自裁。清廷接受了林绍年的建议,下令裁撤云南巡抚,林绍年调任贵州巡抚。既而,湖北、广东两省巡抚也相继被裁,督抚同城的历史遂告结束。
林绍年调任贵州巡抚的当年,在中国的东北,一场帝国主义战争爆发了,战争的原因是日本和俄国为了争夺中国东北和朝鲜的权益。立宪的日本在战争中节节胜利。日俄战争给清末政局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要求仿效日本实行君主立宪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审时度势,清朝统治集团中的一些显赫人物如驻外使臣、地方督抚也纷纷以立宪为言,相继奏请“变更政体,实行立宪”,林绍年便是这部分人中的一员。就在他调任贵州巡抚当年的九月间,林绍年向清廷上了《速定政体以救颠危折》,陈言非立宪不足以救亡图存,非仿行宪政不足以维系人心,这使他成了中国近代最早主张立宪的极负名望的官僚之一。清廷看到立宪已是大势所趋,不得不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宣布“预备仿行立宪”。
在贵州巡抚任上时,林绍年还推行了一些社会改革措施,破除社会上的一些陈规陋习,起到了移风易俗的作用。与此同时,林绍年还竭力维持社会的稳定。当时印江(今属贵州)的团练武装首领吕志礼、杨鑫之间勾心斗角,积怨十数年,流血冲突时有发生,给当地居民的生产、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危害。林绍年先是欲强迫他们解散部众,但吕、杨抗命不遵,依旧拥众不散,林绍年毫不留情地将吕、杨二人逮捕正法,为地方除一大害。
光绪三十一年(1905)林绍年又奉命迁任广西巡抚。这时的广西已历经多年的战乱,农民起义虽然已被镇压下去,但零星的抗暴斗争仍接连不断。针对这一形势,林绍年着手采取了一系列安抚性措施,致力于救恤贫困、招集流亡、经营屯垦。同时,对工商业实行减税优惠政策,鼓励民间开矿办厂。
林绍年久在地方任官,深知下层民众的疾苦,能够措施得当,屡见成效,而他本人也因此在清朝统治集团中声名鹊起,政声日著。
三
光绪三十二年(1906),得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瞿鸿砋的举荐,林绍年被清廷内诏,以候补侍郎衔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军机处是清廷的军政枢府要地。时庆亲王奕劻为军机处领班军机大臣,他和直隶总督袁世凯互相勾结,直欲总揽朝政。这一企图遇到了来自另一位军机大臣瞿鸿砋的巨大阻力。瞿鸿禨深得慈禧太后的宠信,与庆、袁勾心斗角,争权夺势。为了孤立排挤瞿氏,庆、袁势力先后将荣庆、徐世昌、铁良拉入军机。瞿鸿禨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先是在光绪三十二年开始的官制改革中挫败了庆、袁阴谋揽权的企图,并将荣庆、铁良、徐世昌等庆、袁党羽挤出军机处,同时他还极力收买和拉拢党羽,内而结交“清流”,控制舆论; 外而联络云贵总督岑春煊,争取外援; 举荐广西巡抚林绍年以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因此,林绍年一入军机处,便置身在激烈的党争之中。
庆、袁势力继官制改革遭到失败后,对瞿鸿禨更是恨之入骨,必欲去之而后快,他们设法打击、削弱瞿氏势力。林绍年是瞿鸿禨一手提拔上来的,当然也就成了庆、袁的排挤打击对象。就在林绍年入值军机重地不久,奕劻便面奏慈禧太后以林绍年为度支部右侍郎。依新官制明定,除外务部以外,其余各部大臣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林绍年既以候补侍郎补了实缺,便不得不奏请开去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要差,奕劻明为引荐,阴为排挤的用心昭然若揭。瞿鸿禨岂肯袖手旁观,他上书力争,才使得林绍年得以继续留在军机处。
光绪三十三年(1907)三月,清廷宣布东北改设行省(旧制为将军驻防制),任命徐世昌为第一任东三省总督,同时任命段芝贵为黑龙江巡抚。段芝贵是袁世凯手下的一个亲信党羽,当时以候补道任天津督练公所参谋处总办。林绍年对这一任命很不以为然。他知道,按常规,别说一个候补道,就算是实缺道员,亦得先放臬司,再转藩司,经过“监司”,才有升为巡抚的希望。而现在段芝贵却以一候补道一跃而成了巡抚,令人顿生疑窦! 于是,他具本上奏言段芝贵人微望轻,不足以担当边帅重任,建议朝廷另择胜任之人。此后不久,社会上盛传段芝贵获此殊遇是他以天津名伶杨翠喜赠农工商部尚书、贝子载振(奕劻之子)并重贿奕劻的结果。瞿鸿禨认为这正是一个打击庆、袁势力的天赐良机。他指使御史赵启霖专折参奏此事,呈请彻底查明真相,字里行间,含沙射影,矛头直指奕劻、袁世凯。清廷派载沣等会查,但实际负责查办的却是奕劻的心腹,会查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御史赵启霖因此获得了一个侮蔑亲贵的罪名,受到了即行革职的处分。这种颠倒黑白的勾当使舆论大哗,林绍年再次上书为赵启霖求请,陈言赵启霖身为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即便所言有误,亦不应因此获罪。都察院全体御史更是群情激愤,声言要联合会奏。不得已,清廷只好免去了段芝贵的巡抚之职,让载振开去一切差使,以谢众怒。
杨翠喜一案不仅使奕劻父子大失脸面,地位一度岌岌可危,也使庆、袁势力深有庆父不死鲁难不已之感,认为只有彻底打倒瞿氏,他们才能高枕无忧并进而实现揽权的目标,他们于是开始全面出击。光绪三十三年(1907)五月,他们买通了一个名叫恽毓鼎的侍读学士密折参奏瞿鸿禨结交康(有为)、梁(启超)之党, “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阿结外援,分布党羽”。康梁之党戊戌维新期间曾密谋废黜慈禧太后,使归政光绪皇帝,政变后流亡国外,仍继续鼓吹保皇(光绪帝)复辟。因此,慈禧平生最恨之人莫过于康梁,恽毓鼎的密奏正好触到了她的这根神经,结果瞿鸿禨失宠,开缺回籍。接着瞿氏的盟友岑春煊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反庆、袁势力的阵营全线崩溃。瞿鸿禨的倒台,使林绍年失去了依托。很快地,他便被挤出了军机处,外放为河南巡抚。从他被内召,到再次被外放,林绍年仅仅做了九个月的军机大臣。
四
光绪三十四年(1908)十月,光绪皇帝、慈禧太后前后相隔一天,先后死去,年仅3岁的溥仪入继大统,是为宣统皇帝,其父醇亲王载沣摄政。当年,林绍年被召回朝廷,任仓场侍郎,宣统元年(1909)转民政部侍郎,宣统二年(1910)再转经筵讲官、署理学部侍郎。
此间,革命党人的排满革命宣传日益深入人心,有组织的武装起义旋扑旋灭。立宪党人立宪之声甚嚣尘上,清朝的专制统治已成强弩之末,朝不保夕。为了保住清王朝的统治,执掌朝政的载沣诏令加紧筹备立宪,用以维系人心,至宣统三年(1911)四月,推出了所谓的第一届“责任内阁”。同时成立弼德院顾问国务,由特简顾问大臣32人组成,林绍年列名其中。
清廷的垂死挣扎未能阻止其走向灭亡的厄运,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革命党人武昌首义成功,随后,革命风暴席卷全国。1912年2月12日,穷途末路的清帝颁布退位诏书,统治中国260多年的清王朝最终降下了帷幕。
林绍年作为清王朝的遗老,在清王朝灭亡后的第四个年头,即1916年9月,怀着对清王朝的深深的眷恋和痛惜,抑郁而死,时年6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