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平元年(570)，桑泉(今山西临猗西南)人裴瑜又添一子，取名寂，字元真。裴瑜做过州刺史一类的官，在桑泉裴家也算是大户人家。裴寂幼年时，父亲病亡，几个兄长便承担起抚养他的责任。裴寂聪明，胆识过人，眉清目秀，是一个美男子。
隋文帝杨坚君临天下的第四年，即开皇四年(584)，14岁的裴寂步入仕途，出任河东郡(今山西永济西南)主簿，司职文书。五六年后，被征为左亲卫卫士，成为隋文帝的侍卫官。自父亲死后，裴家中衰，甚为清贫。裴寂回家探亲，往返都是徒步跋涉。他哀叹命运不公，向往功名富贵。一次，路过华岳庙，他进庙去拜祭，虔诚地说： “穷困不堪，敢以真诚之心拜谒，神若有灵，请观测一下我的命运。如富可期，就让我今晚做个好梦。”晚上，他梦见一个白发的老汉告诉他： “卿30岁以后方能得志，终当位极人臣。”屈指算来，他已20多岁了，还有10年左右的功夫，便可出人头地了。裴寂不由得心花怒放。当然，神灵是没有的，这个梦幻是他求功心切所致。
不过，巧合的是，他30岁以后果真开始走运，最终位极人臣。
他做了10年的侍卫。这十来年是隋王朝盛极而衰的时期。长安的侍卫生涯虽然未能使裴寂富贵，但增长了他的见识。
隋文帝死后，晋王杨广承嗣大位，是为炀帝。
炀帝乃桀纣之主，残暴荒淫，隋王朝在他的统治之下迅速走向腐败、黑暗。
或许是乱世出英雄，裴寂开始发迹。
炀帝君临天下不久，裴寂便出为齐郡(今属山东)司户，掌理户口簿籍。几年后，被征召入京，出任侍御史，居殿中，纠劾非法。不久，奉诏出为晋阳宫副监，负责管理行宫事务。
裴寂到晋阳(今山西太原)上任，唐国公李渊也随后莅临，出任太原留守。李渊与裴寂早就认识，相互推重。晋阳聚首，二人自是分外高兴，常常一起宴饮、下棋。裴寂还斗胆包天地从晋阳宫中挑了几个宫女送给李渊享用。晋阳县令刘文静，相貌堂堂，倜傥多权谋。裴寂到任后，两人一见如故，成为挚友。一天夜里，两人同宿，裴遥望城上烽火，仰天长叹： “身份卑贱，家庭贫寒，又逢乱世，应怎样谋生?”
“世道如此，时事可成。”刘文静道，“你我二人相聚如此，同舟共济，还担心什么卑贱!”
刘文静如此说，是有原因的，他正在和李渊的次子李世民密议起兵反隋。李渊眼见天下大乱，也有举事之念，并做了一些准备。但李渊身为朝廷重臣，没有十分把握，不敢贸然举兵。裴寂身为晋阳宫副监，是朝廷派在太原的大臣之一，才干非凡，李世民、刘文静决定拉他入伙。刘文静那天晚上说的话，分明带有弦外之音，旁敲侧击，看裴寂做何反应。裴寂也明白刘文静的心思，李渊父子的举动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有心入伙，共创大业。不过，他没明言。刘文静是个聪明人，见状大喜，他与李世民商议，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李世民拿出私钱数百万，让人与裴寂赌博，故意输给裴寂。裴寂赢了一大笔钱，心中高兴，李世民也以数百万钱赢得了裴寂的亲近，二人交往日深。一天，李世民终于将起兵之事和盘端了出来，裴寂早有思想准备，欣然应允，李世民大喜。
起兵的准备工作已大体完成，但李渊迟迟不动手，还在观望形势。恰在这时，太原副留守高君雅对大漠游牧部族突厥人作战败北，李渊受到牵连，炀帝遣使拘禁李渊。李世民、刘文静让裴寂去劝说李渊赶快起兵。裴寂去见李渊，鼓动他说：“《易经》上讲，能把握时机，才是神明。现在天下已经大乱，你功劳卓著，反而被朝廷猜忌，怎能保全身家性命?你的副手打仗失败，朝廷却归咎于您。形势万分危急，应下决心了。太原兵强马壮，晋阳宫里财物盈积，举兵起事，完全有成功的把握。皇上驻跸江都(今江苏扬州)，京师所在的关中地区，号称天府，却由未谙世事的代王杨侑留守。豪杰蜂起，却无所适从。望你兴兵入关，以图大事。为何接受一个使臣的摆布?”李渊被说动了，准备举事。
正在这时，炀帝赦免李渊的圣旨到了，李渊解除了危险，又把起兵推后了。
李世民、刘文静焦急万分，刘文静去见裴寂，劝他说：“先生难道没听说‘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吗?唐公名应图谶，闻于天下，为何推延举兵，自找麻烦?你应劝唐公赶紧举事。”他又威胁裴寂说： “先生身为宫监，而以宫人待客，你死就罢了，不要拖累了唐公!”
裴寂有些害怕了，去见李渊，敦促他马上举兵。李渊终于被裴寂说服了，传檄天下起兵。
裴寂从晋阳宫中挑了500名宫女送去服侍李渊，还送去米9000斛、绢帛50000段、铠甲400000领，以供军用。这些财物使李渊在军备上得到了保障。
二
晋阳起兵后，李渊建置大将军府，李渊自称大将军，任命裴寂为大将军府长史，总理府务，封闻喜县公。裴寂成为李渊的左膀右臂。
李渊虽传檄起兵，但势单力弱。裴寂、刘文静倡言称臣于突厥，以得到他们的支持。李渊坐镇太原，是防御突厥人的，现在裴、刘二人竟要他向中原人轻蔑的“夷狄”突厥称臣，不禁勃然大怒，指斥说： “你们都是隋的臣子，反倒这样来劝我，你们哪里还有臣子的气节!”“要说臣子的气节，”裴寂道，“当初若伊尹对夏桀一味地效忠，吕尚对商纣讲臣节，那么商汤放夏桀，武王伐商纣，伊尹不可能转变成商汤的忠臣，吕尚也不可能成为武王的辅弼。我们处在世事转变的关头，效忠、追随你，就不必受小节的拘束了。现在士卒已经集结，惟缺马匹，突厥的马匹正是我们欲求不得的。”李渊还有顾虑，说行事要师法古人，否则很难成功，他要裴寂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裴寂道： “文帝传位给当今皇上，而皇上信用奸臣，致使国家衰败。民怨神怒，遂有目前的动乱。这真是苍天有眼，理该如此。你若想师法古人，那么就请按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王的先例，废除当今皇上，拥立代王杨侑为帝。既要如此，就不必要对要废除的人讲什么臣节了。”李渊终于被说服，派刘文静出使突厥。突厥始毕可汗接受了李渊臣属的要求，送给李渊战马2500匹，突厥兵500人。
秋七月，李渊命三子李元吉留守太原，自己率主力30000人马向关中挺进。一路上攻城夺池，连下霍邑(今山西霍县)、绛郡(治正平，今山西新绛)。九月，大军进入河东(治河东，今山西永济西南)。隋骁骑大将军屈奕通在此驻防，坚守河东城，李渊麾兵攻城，不克。李世民建议避开河东，直趋长安;裴寂则主张力克河东，以绝后患。李渊权衡一下，决定留下部分兵力继续围攻河东，主力向关中挺进。
十月，李渊进抵长安附近的灞上。京师留守刑部尚书卫文升等挟代王杨侑坚守长安，李渊麾兵四面围攻。十一月，长子李建成破城而入，隋军倾刻瓦解。李渊入城，立杨侑为帝，遥尊炀帝为太上皇，自封大丞相、都督内外诸军事，进位唐王。
李渊以武德殿为大丞相府，任命裴寂为大丞相府长史，总理府务，进封魏国公，食邑3000户，赐良田1000顷，上等府第一座。
第二年三月，隋炀帝在江都被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勒杀，李渊准备废杨侑自立。杨侑迫于形势，不得不表示愿将帝位禅让给李渊，李渊假意推辞。于是一场劝进闹剧便开场了。领衔劝进的，便是大丞相长史裴寂。他率2000多名文臣武将上疏，恳求李渊顺从天命人意，即皇帝位。李渊觉得这么接受大臣的劝进，别人会骂他猴急，就又推辞一次，群臣当然还要劝进。这次劝进，由裴寂一个人进行，他面见李渊，劝说到：“夏桀、商纣亡国，都有遗子，没听说商汤、周武王拥立他们为帝而辅弼之，历史可供借鉴，不必有疑虑。臣寂的封地、官位都是大唐的，陛下不做唐帝，臣寂只好离职而去了!”他又征引了民间流传的谶谣为证，说天命如此，不该违抗。
李渊见火候已到，便撕下伪装，对裴寂说： “我之所以迟迟不接受你们的劝进，不只是推辞，也怕你们当面吹捧我，背后又说三道四。汉高祖当年说过： ‘诸侯王推举我做皇帝，如能对天下百姓有利，那我就接受。’我难道还能和汉高祖唱反调吗?”
于是李渊在太极殿即皇帝位，建国号为“唐”，改元“武德”。他便是唐高祖。
李渊君临天下，对裴寂说： “朕成为皇帝，是爱卿的功劳。”拜他为尚书右仆射，特恕他两次死罪，就是说，以后裴寂犯两次死罪，都将受到宽恕。李渊赏赐的珍宝，不可胜数，且每天都派人送御膳给他。李渊上朝，望见殿中的裴寂，便拉他一起坐在龙位上; 下朝便请他进自己的寝殿。对其他大臣，李渊或呼“爱卿”，或直呼其名，惟对裴寂例外，亲切而又不失尊敬地称他“裴监”。在开国元勋中，裴寂最受李渊器重、宠爱。李渊每次出巡，都令裴寂留守京师长安。一次，李渊出都巡游归来，有人上疏劾裴寂图谋不轨。李渊下令调查，证实纯属诬告。李渊召见裴寂，对他说： “朕拥有天下，原本是裴监劝进的，今天怎会有二心?但黑白须有个分晓，故命令调查。”接着，吩咐三名贵妃带着御膳、珍宝，一同去裴寂的府第，宴饮歌舞，玩了个通宵。
裴寂的女儿，被李渊指配给他的儿子赵王李元景。这样裴寂又成了皇亲国戚。
李渊还曾对裴寂说，他陇西李家，是累世显贵的名门望族，举兵起事，四海响应，数月便登上帝位; 而前代帝王，多起自微贱，饱经战阵，做了皇帝。裴氏也为书香门第，不像萧何、曹参起自刀笔小吏。他和裴寂即使千载之后，也无愧于前人。
三
刘文静曾是裴寂的好友。晋阳起兵，刘文静最先参预策划，后来才拉裴寂入伙。起兵后，裴寂为大将军府长史，刘文静为大将军府司马，同为李渊的左膀右臂。李渊自封大丞相，裴寂出任大丞相府长史，刘文静则为大丞相府司马。在唐朝建立的过程中，刘文静的功劳绝不在裴寂之下。
然而，唐朝开国，裴寂的名位都在刘文静之上。
自恃功过裴寂、才胜裴寂的刘文静心中愤愤不平。每逢议论朝政大事，他便故意地和裴寂唱反调，裴寂赞成的，他便反对; 裴寂反对的，他便赞成。一次，他和弟弟刘文起喝酒，想想自己的遭遇，再也抑制不住了，拔出佩剑砍在堂柱上，狠狠地说： “我要杀了裴寂那小子!”他的话被一个失宠的小妾透露出来，李渊闻讯大怒，逮捕刘文静，交给裴寂和中书令萧瑀审理。
刘文静仇视的是裴寂，而李渊却让裴寂审讯刘文静，且为主审!
在大堂上，刘文静申诉道： “起兵时，我忝为司马，与裴寂位望相当; 如今裴寂官居仆射，住着上等的府第，臣所得的官位、赏赐和一般人一样，东征西讨，却照顾不了一家老小，故有冤屈。醉了说了些怨言，不能自持而已。”
裴寂把他的申诉奏告李渊，李渊有心杀了刘文静，便说：“文静之话，分明是想谋反”!
萧瑀等人纷纷上疏，替刘文静说情，说他决无谋反之心。秦王李世民也极力保护刘文静。
在这种时候，裴寂的言行至关重要。他也知道刘文静仅是妒嫉他的名位，并无反叛之心。然而，狭窄的心胸使他不肯宽容刘文静，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他密奏李渊： “文静才略实冠时人，他阴险毒辣，干起坏事来不顾一切。他攻击陛下待人不公，已暴露了他的谋反心迹。现在天下未定，外有劲敌，若赦免了他，必定后患无穷。”
李渊一向听裴寂的话，遂诏杀刘文静、刘文起。唐朝初建时，刘文静也被特恕二死罪，现在，李渊连他一点小过都不放过。刘文静兄弟的家人被没入官府为奴，家产充公。
四
裴寂除掉了刘文静，心中大快，然而却得罪了秦王李世民。
李世民与刘文静交往极深，晋阳起兵，两人日夜谋划，结下深厚的友谊。刘文静被逮捕后，李世民竭力营救，裴寂一番话，促使李渊下决心杀掉刘文静，使李世民的希望化为泡影，他极为怨恨裴寂。不过，他还没有时间来对付裴寂，他的全部精力用在争夺皇太子的位子上。眼看一场更大的政治风暴就要来临，裴寂权衡再三，最后决定激流勇退，以保全身家性命。
武德六年(623)四月，他升任尚书左仆射后，郑重地向李渊叩头请求： “太原起兵之初，陛下答应过臣，待海内安定了，让臣归耕田园。现在国泰民安，敬请陛下让臣回家去吧。”李渊听后，不禁老泪纵横，道： “今天还不行，朕要和你相偕而老。你做台省大吏，朕为太上皇，逍遥晚年，岂不快活!”看来，李渊打算禅位给李建成以息纷争。
不久，李渊册封裴寂为司空，派尚书员外郎一人轮番到裴寂府第值班，听候裴寂调遣。
皇太子位的争夺日趋白热化。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李世民在皇宫北门外玄武门埋下伏兵，射杀皇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事毕，他让心腹尉迟敬德带甲入宫报告李渊。李渊正和裴寂、萧瑀坐在一艘小船上，荡漾在南海池中，见尉迟敬德披甲执矛立在岸边，大惊失色，喝问尉迟敬德有什么事。尉迟敬德说太子和齐王造反，秦王已把他们处死。李渊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长时间后才愤愤地说： “想不到这逆子竟会杀害自己的亲兄弟!”第四天，李渊被迫立李世民为皇太子。二个月后，又被迫让出帝位，自己做太上皇去了。
李世民君临天下，是为唐太宗。他忙于巩固自己的帝位，没急于向裴寂下手，相反，还极为礼敬，加赐封邑，去南郊祭天，拉裴寂同乘帝车。
然而，这只是一时的笼络，待地位稳定后，李世民便要拿裴寂开刀。
到贞观三年(629)，裴寂的厄运降临了。
这年，曾受皇室宠爱的高僧法雅受到冷遇，不得再出入宫廷，法雅怨恨，口出妖言，被逮捕下狱。兵部尚书杜如晦审讯法雅，法雅供出曾向裴寂讲过妖言。裴寂被传讯，他解释说： “法雅只讲过某时当发生瘟疫， 没听他说什么妖言。”然而，法雅一口咬定对裴寂讲过，李世民遂罢了裴寂的官，赶他回老家桑泉，闭门思过。裴寂想留在长安，李世民指斥他说： “计量一下先生的功劳，不应有这般高位，只是凭着父皇的恩泽，才成为勋臣第一。武德年间，纲纪紊乱，都是你的缘故。念我们的旧情，没把你处以极刑，让你归扫坟墓，就是宽大了，还有什么可请求的?”裴寂无奈，打点行装，回了老家。
回家之后不久，有个叫信行的狂妄之徒对裴寂的家僮说： “裴公有天子的名分。”信行死后，有人把这话传给了裴寂的家奴恭命，恭命汇报裴寂，裴寂惊恐，让恭命去杀那个传话人以灭口，恭命却偷偷地把那人放跑了。不久，恭命把为裴家征收的百余万钱的封邑租税花得精光，裴寂大怒，要治他的罪。恭命遂向李世民揭发了裴寂要杀人灭口之事。李世民龙颜大怒，说： “裴寂犯下四条死罪： 第一，身为三公，却与妖僧法雅亲密往来; 第二，出了事不服罪，还使性子发脾气，扬言我李家的天下，是他给谋划的; 第三，妖人说他有天子名分，他隐匿不奏; 第四，私下派人杀人灭口。
朕要杀他有充足的理由。现在看在诸位大臣的面上，把他减罪流放。”裴寂被流放交州(治宋平，今越南河内)，还没动身，又改放静州(今四川马尔康西北)。
裴寂去了流放地。不久，当地羌族人发动叛乱，长安传言裴寂被劫持做了首领。李世民道： “我李家对裴寂有赦免死罪之恩，他不会背叛朝廷的。”果然，很快就传来了裴寂率家僮平定叛乱的消息。李世民想起裴寂建唐的功勋，善心大发，征他回京师。谁知，就在诏令颁达时，裴寂暴卒，享年60岁。
李世民闻讯，悲叹良久，诏赠相州刺史、工部尚书、河东郡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