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走了 你就在剩下的时间里
把爱过的人再爱一遍
爱人走了 把光也拿走
你就学会了让自己发光
你这个用照相机摄取了圣餐的上帝之女呵
出窍的灵魂一再地出窍
王小慧是双子座。一个比较有名的德国星相学家分析过王小慧的星相:深夜诞生的双子星,从东方看上去是晨星,从西方看上去它又是夜星。这果真有点像王小慧这些年来的生活,在两个时空之间,在两种文化之间穿行。据说,双子座的人永远有两个自我,两个侧面,两重性格。
把星相学拿来分析人,对我而言大抵是一种娱乐。某月某日至某月某日之间就是同一种星相的人。按照这样的推算,那么这一个时段的人都应该被赋予了一样的性格,一样的情致,一样的命运。与王小慧同年同月出生的女人,都应该成为摄影艺术家。这听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王小慧之所以成为王小慧,我是这么理解的:都说机遇这东西是赐予有准备的人,那么,在还不知道机遇是什么东西的时候,王小慧就是一个积极的准备者。她天生就有一颗敏感的心灵,对未知的东西有一种活跃的尝试。王小慧这么做,其实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准备”的,汲取新鲜的知识就是使命,她只能遵从这样的使命。遵从这样的使命,王小慧一点也不用刻意或者用力。用一句很俗的歌词,就像老鼠爱大米。机遇碰到这样的女人,是连找都不用去找的。它与她在注定的时段,一下子就会合了。即使错过了第一个时段,那么机遇总会在第二个时段或者第三个时段碰到她。至于双子座的人有两个自我,两个侧面,两重性格,这不错。可谁不是有两个自我两个侧面两重性格呢。这和双子座无关。
王小慧究竟没能成为一个躲得过惨烈命运的女人。她的命运和墨西哥著名女画家弗里达·卡洛有些相似。都遇到了车祸。都从看起来必死无疑的车祸中活了下来,然后被迫认领了另外一颗凌驾于血肉之上的心灵。还有惨烈的爱情。依恋中破损的爱情是惨烈的。厮杀中的爱情是惨烈的。一颗原本柔弱的女人的心,依然敏感着。活下去,本能地活下去。在没有能力活下去的条件下活下去。竟也真的活下来了。一颗肉长的心竟也真的能经得住魔鬼的蹂躏。然后,她们执着于自己的艺术,成为聪颖的女艺术家。王小慧果真被外国人称为“中国的弗里达”。
王小慧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一个看一眼注定要记住她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美女不少,像章子怡,像周迅。她们一出现,面孔便会先声夺人地让你记住。她们天生就是那种把身体和面孔输送到银幕上的女人,为了让观者赏心悦目。王小慧的美不同于这种美。王小慧当然不缺乏美丽的面孔。但是,一种比面孔更显著的美丽是从生命的内里制造出来的。王小慧的惊艳是从生命里面往外散发出来的。你的眼睛接触她,你必能接住这种惊艳。是“与众不同”这个词儿自个儿发出了声音。是优雅。是诗韵。是灵性。是气质。是智情。是才艺。它们是能渗出来的。像春天的土地上渗出来小草。这样的面孔是不能被输送到银幕上的。那样是一种浪费。娱乐界的星星是人造的。艺术界的星辰就是星辰,是天上的事情。王小慧不能造就。她独一无二。她比一些女艺术家多了女性特有的优雅,还有惊人的女人味。这样的面孔就该从上帝那里领受更沉重更坚韧更卓越的任务,以便配得上它所承担的使命。有一种幽,很清的幽。有一种妖,很冶的妖。还有一点苦,像底色那样,从她的生命中渗出来。其实,命运还没有换算成一些大事找到王小慧的时候,这种凄苦的底色就镶嵌在她的面孔中了。这种底色上凄苦的东西第一眼就已被我认出。虽然她是一个似乎永远笑着的女人。这一点让我很是惊异。
上个世纪的80年代初,同济大学。建筑系。二年级。一个男青年和一个女青年认识了。男的叫俞霖。女的叫王小慧。他们分别是两个班的学生。两个班级各抽出一名学生去进修德语。准备一年后选拔出一名学生派往维也纳艺术学院学习。被选中的两个学生是俞霖和王小慧。俞霖是被当时的系主任称为“不可多得的人才”,后来学院的院长也说过“像他这样的人才七八年才会出一个”。王小慧依然是因为优秀被选中。男青年和女青年,情窦初开时分,一个英俊一个漂亮。重要的是优秀。都爱笑。每天在一起学习功课。恋爱上了。这多么自然,金童玉女。天生的搭配。后来他们俩谁也没有去成维也纳。另外一个没通过选拔的人去了。这种事儿江湖上挺多,没什么好交代的。没意思交代。依然留下好的结果,俞霖和王小慧好得很深。他们在一起学习得那么开心。即使没有很多时间花前月下。即使他们把时间都用在了学习和设计上。
1986年,他们得到了公费出国的机会。俞霖和王小慧已经读完研究生。在出国的前夕,他们领取了结婚证。依然是没来得及和家人亲友庆贺一下。我想他们是不看中那些形式上的东西的。他们有力量不要这些。运载他们的飞机在法兰克福机场停下。走下飞机,对于这两个初次出国的年轻人来说,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和令人惊讶。然而下一刻的任务还是分手。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学习。王小慧要去慕尼黑。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电话,只有地址。他俩约定互相写信。他们约好了圣诞节相会——是在两个月之后。俞霖在飞机上就开始了给心爱的妻子写信了。新婚的分离,有点凄凉,当然也甜蜜,因为心中有爱,很浓的爱。王小慧一个人留在慕尼黑,张大的眼睛如饥似渴,看着这陌生而新奇的世界。她每天拍许多照片,记许多日记。圣诞节时分他们相见了。他们分享了真正的蜜月。异国他乡,没有优越的居住条件。不重要的。每晚天将黑时,他们会点燃蜡烛,彼此的内心已被照得优雅。打开音响,就那么坐在温暖的壁炉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腼腆的俞霖不好意思用中文直接说出“我爱你”,就看着她的眼睛,用德文说。“Ich Iiebe Dich”(我爱你)。说完了一遍再说一遍。就这样。像所有的女人一样,王小慧对这样的句子百听不厌。
那一个阶段,俞霖和王小慧分手再相聚,相聚再分手。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和她单独地学习和进取。在一起的时候他和她就在相爱中学习和进取。他们不富裕。买瓶醋都要计算一下,因为买瓶好一点的醋要花费两个人一个月的工资总和。穷似乎不干扰他们的幸福。穷这种事情其实不干扰内心充沛的人和两个真正懂爱的人的幸福。穷最容易让哲学意义上的穷人变得更穷。可让一个哲学意义上的穷人有了大把的钱,他依旧是一个变不成富人的穷人。这是另外的话题。他们拿出有限的金钱买胶卷。外出旅游。看好的建筑。他们画画。有的时候两人你一笔我一笔同画一幅画。他们走向世界的荒凉和世界的辽阔。内心的疆界也在扩展中。一年的时间很快地过去了。他们公费学习的时间到头了。俞霖已经争取到了博士奖学金,可以继续留在德国。王小慧面临着去与留的问题。俞霖表达如果王小慧要回国,他一定和她一起走。在没有把留下这个问题办妥当的情况下,回到祖国的可能性变得很大了。
这个时候,掌管王小慧命运的那个东西想活动活动筋骨了。命运这东西偶然的行动,都会成为小小的个体人类的庞然大物般的必然。
安斯佳是一个必得和读者交代的人物。一个德国的演员,他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很蓝。蓝得近乎绿。给人一种秋天的湖水里透出浮游植物的微绿色又反射着天光的感觉。明澈。深不可测。
安斯佳是王小慧认识的一个有思想的德国朋友。他们能谈得来,喜欢在一起谈艺术,谈哲学,谈人生。他们可以谈得很深,很透。他们并没有十分频繁地接触。这不妨碍安斯佳深深地爱上了王小慧。王小慧知道安斯佳喜欢自己。但她不能给他爱。她有俞霖。她明确地告诉了安斯佳的这种不可能。安斯佳却是一个把自己爱的理想经营得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男人。他是一个把生活和艺术联结得很近的人。我们知道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知道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深深地浸润于爱,为爱不在乎生命,使我们惊叹。为什么惊叹?就是因为凡庸的我们不会那么做。爱重要,活下去也重要,后者似乎更重要。现代人的理念真的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因此而感到了自己变得成熟,变得安全。安斯佳和大多数的我们不一样。他是一个真正的罗密欧。我想,当年一定有一个像安斯佳这样的人物出现过,被作家们写在了剧本里,变成了罗密欧。
安斯佳为王小慧自杀了。
出事那天安斯佳去找王小慧。带着厚厚一叠诗稿和许多剧照,还有几盘他朗诵会的录音带以及一张他画的画。那是一张不大的画在一张厚卡纸上的抽象画。画的反面用铅笔写了几乎辨认不清的淡淡的一行字:我的唇永远达不到你的,它们之间有着沉重的距离。
安斯佳是去王小慧所居住的留学生楼告别的。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他是从别人那里打听着去的。当时俞霖正在帮王小慧收拾东西,本来就不大的宿舍里堆满了已经打包好的纸箱。王小慧正在外面接受记者的采访,没有在家。俞霖让安斯佳等一会儿。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聊着。俞霖告诉安斯佳,他会跟着王小慧一起回国,他不会为一个博士学位而与王小慧分离。他忍受不了,也不值得。安斯佳很少说话。沉默了许久,他问了俞霖一句话。他说你很爱她,是吗?是。俞霖回答起来没加思索。此后安斯佳显得坐立不安。他走到窗前向外看去。那窗子正对着宿舍楼和大路的入口。俞霖以为安斯佳等得焦急,去看看王小慧是否回来,并未特别在意安斯佳的举动。天很热,窗子是打开的。安斯佳从窗前的写字台上跳了下去。跳得毫不迟疑。俞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已经成为事实。那诗稿仍然放在写字台上。
王小慧的拒绝造成了安斯佳的死亡。王小慧不能不拒绝。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没有对没有错。依然是受伤了。受伤到死。这就是人间的情事。情事的迷乱。
安斯佳曾经对王小慧说过,他这一生中只碰到过三个他爱的女人,都曾让他失望。王小慧是他碰到的第四个让他心仪的女人。王小慧让他觉得是现实与想象同样美好的一个人。这种内在与外在、现实与理想的统一之人他没有遇到过。这种感情,在他生命中只出现过一次。虽然他知道王小慧不能给他以回报,但王小慧帮助他实现了这个梦。王小慧要回中国。安斯佳表示要到中国去。王小慧问他在中国语言不通他怎么演戏。安斯佳说只要能经常看见王小慧他就满足了。他并不企求更多。因为他尊重她。王小慧还是拒绝了他。
我感到了事实的残酷。残酷给了我喘气都困难的感觉。写到这里我只能走到窗前,看着漆黑的窗外。看着头顶上的星星。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因为找到了自己心中的梦。那三个他爱过的女人,因为在爱中发现她们都不是他的梦,他获得了安全的生存。她们没有触到他的心。心不疼,就离死很远。梦找到了。梦与现实那么融洽,却要了这个男人的命。人活着是寻找梦的。不管我们承不承认,都在这么做着。有些人不承认,也是因为因寻梦的困难而做出刻意的拒绝。拒绝习惯了,这拒绝的举动当事者都不知道了。另一种拒绝是因为想要得更坚决,很苦的坚决,苦到要用拒绝藏起来,假装不需要它。安斯佳终于找到了他梦中的女人。千辛万苦。我们知道。这么重大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是何等的不易。何等的恩惠。可这梦不是他的。这梦却是在他的心灵中发生的。依然不是他的。心疼了。这就离死很近了。王小慧的美好要了安斯佳的命。这命安斯佳给得那么情愿。这是怎么回事?
当下,心理学知识越来越多地变成文字赶到我们的报刊上。一个人自杀了,为情,或者为别的,我们因此多了一种疑问:当事者是不是患了抑郁症。一种思维定势。安斯佳的死,曾经在第一时间也被我将其和抑郁症联系在一起来着。我很快地不去这么想了。我不想以我所固化的世俗理念去分析一些特别的人。徐志摩曾说:在爱中,人的心理是最复杂的,说是最不合理的可以,说是最合理的也可以。徐志摩是和安斯佳同样的人。在爱中。因为他们有一颗比旁人太过敏感的心。有一颗澄澈的心。心因澄澈而脆弱。因美而固执。那其中的大美因为我们不具备而容易对其说三道四。我不想在安斯佳面前是一个饶舌的人。我对他报以深深的理解。为美而死是他的命运。这个世界因此有了凄美的爱情。这个世界有了那么多难看得要命的庸俗的男女关系。漫山遍野。层出不穷。安斯佳用生命给出了这样凄美的爱情,他多么勇敢。想起他的时候我必须仰起头。虽然我不会像他那么做。我胆小。我想苟活。是的,人生有那么多死的可能,病死是因无可奈何。老死未必有意义。一些战争,一些纷争,一些谋杀,夺人性命,也难说死得其所。为爱而死的人,为什么就得被说成是不合理或者轻率了呢?对宗教有所信仰的安斯佳一定是提前去了天堂。既然天堂是美好的,死亡对于他来说也就不是那么可怕了。纯粹,到了一定的时候,是与死很近的。这是一种宿命。
大多数人是没有机会体验这种真正的爱的。没有内心承载的那种美与敏感。大多数人的心被很厚的茧包裹着,没有破茧的能力。这厚茧也因此救助了他们。被厚茧包裹着的心是没有资格去对另外一种敏感的心灵说三道四的,虽然这个世界上充斥着这种说三道四。我对于那些清醒而勇敢地自绝的人一直充满着敬畏。人有那样的自由。那是一种大的勇敢。一种大的自由。虽然真正伟大的激情在这个消费时代是容易被嗤之以鼻的。当然了,我这么说并不是否定承载爱的伤害而选择勇敢活下去的人。这样的结果更多地顺应了寻常人的生命与心理成长轨迹。我只想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一种命运,不是所有的勇敢都只有一个模式。这是世界总能让我们出人意料的夺目之处。
王小慧深深地自责自己。王小慧当然也把内心的这份情感珍重地埋藏好。这是一种和男女情爱有区别的一种情愫。它同样值得一辈子珍重。多年以后,王小慧拍摄了电影《燃尽的蓝蜡烛》,就是来纪念安斯佳的。蓝蜡烛的那种蓝,就是安斯佳眼睛的色彩。
安斯佳的家人是多么好呵。他们没有一句责备王小慧的话。他们反而邀请王小慧参加安斯佳的葬礼。他们给她讲安斯佳的往事,给她放安斯佳所创作的歌曲听。安斯佳的姐姐还把手插进王小慧的手中。再大的凄苦,两个女人一起承担。我很感动。他们没有把王小慧当成杀人犯。这事儿出在我们这里,把王小慧当成杀人犯是寻常的。神说:他自由了,我们还在受着禁锢。他在阳光中,我们在阴影里。他在天堂,我们在尘世。我信。
俞霖是多么的好呵。在这样的情感纠葛之中,他呵护着王小慧。他一直做着不让她受伤害的事情。
安斯佳的死不仅构成王小慧生命中的情惑事件,还在客观上改变了王小慧和俞霖的命运。因为葬礼。也因为安斯佳死时俞霖的在场,警察需要他的配合。他们错过了回国的时机。他们因此留在了德国。
这也是命运。掌管王小慧命运的那个东西总会在一些时候活动一下筋骨。掌管那么多寻常人之命运者似乎不会给这些寻常之人弄出太大的动静,至少不会下手那么狠地频繁弄出一些人生的生离死别来。掌管王小慧命运的那个东西不会老实一些,总会弄出一些大动静。这一次命运的准星又狠狠地盯住了王小慧和俞霖。目光险恶,心怀叵测。
是在王小慧差不多走出了安斯佳造成的心理障碍的时候。是俞霖在德国建筑界获取优异成绩的时候。是在俞霖和王小慧不停地出版摄影之书的时候。他们的事业进展得那么顺利。这是不令我们惊奇的回报,一对艺术家卖力气耕耘后的一种回报。是在俞霖与王小慧的天空上看起来春光明媚的时候。
这是对于王小慧来说铭心刻骨的一天。1991年10月31日。德国的圣灵降临节。有点像中国的清明节。人们要到公墓去为死去的亲人扫墓。接下来是周末,很多人利用这个延长了的周末外出旅行。俞霖和王小慧约好了在纽伦堡碰头。然后一起去布拉格,为完成两个人合作的一本摄影书。那一天高速公路特别拥挤,俞霖便选了走一条国道。后来才知道这是一条被称为死亡之路的国道,它已经发生过不少车祸。一路上,他们说着笑着,俞霖还放着他最喜欢的歌剧《阿依达》,并跟着音乐哼唱着。当他们超车的时候,一辆福特车迎面急速驶来,三辆车撞到了一起,那辆福特车被甩出二十五米以外,他们的车则旋转了九十度角被挤成了一堆废铁。当然这些都是事后王小慧听说的,她在瞬间就没有了意识。
王小慧醒来的时候多处受伤。严重的脑震荡。鼻骨粉碎。两条肋骨撞断。从颈椎到腰椎至尾骨都有严重的挫伤。俞霖伤得更严重,除了各种外伤,内脏也被撞得大出血。送至医院的时候已经离开人间。
王小慧是一个命大的女人。可是,要这种命大有什么用。我敢说,当听到心爱的俞霖死去的时候,她一定不希望自己是这种命大的女人。换了我也不会。解脱了的一定是俞霖。被生命惩治着的一定是王小慧。这么短的时间内,两个爱她的男人都被使用了消失。在生命还年轻的阶段,消失或者说死亡,差不多还是一种词语性质的东西,还不会这么直接地用来真实地伤害一个女人。我说的是寻常的命运。消失的逼近差不多跟着的是一个生命年龄的递进。一种越来越近的真实。一种面孔越来越清晰的影像。一个人的心灵就是这么被消失这个词逼老了的。一个很文明的说法叫作沧桑。其实我们并不愿意接受这个叫沧桑的东西。我们不得不接受。是这个叫沧桑的东西非得塞给我们。塞进我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沧桑是鲜活生命的尸体。一具有生命疼感的尸体。王小慧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这么直接地和消失这个东西亲密接触了。真实得不和你商量,还告诉你这不是梦。下肢还没有知觉的王小慧怎么去把自己和俞霖的消失联系在一起的呢?全身疼痛得不能动弹,差不多花容被毁的一个爱美女人,已经够不幸的了,再怎样去接受一个天大的不幸。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命大有什么好要的。什么叫受得了。
爱的人消失了。爱没有了。身体被绑在担架上。任何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死亡。三个死亡使用加法一起来迫害王小慧。王小慧应该死去多少回。
终究还是活下来了。谢天谢地,下肢还有知觉。面容没有毁掉。还可以活蹦乱跳。我说的是时间过后肉伤抚平之后的王小慧的事情。我不愿意描述剧痛裹挟在王小慧生命其中的事情。我无能为力。恐惧。悲伤。绝望。我不相信哪一个词语是可以复述那样一种感情的。叔本华曾经说过悲伤的人和目睹悲伤的人的区别,如同被杀的人的感受和看着那个人被杀的感受。太不一样了。我知道,王小慧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王小慧了。死亡已经把那个女人的心灵给换掉了。换成后的这个女人的内心有了我们无法获得的东西。诗人说过,打击你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
我还想平静地描述一下其中的一些细节。医院中的王小慧一直在胡乱地写着。不能低头看。头被吊着。字就那么叠加在一起。不重要。写本身是重要的。身体内的东西需要宣泄。钢笔可以代她哭喊。俞霖火化的头一天晚上,王小慧在一张宣纸上用嘴唇做了一百个吻印。嘴干裂着。手术后的鼻伤还痛着。依旧把口红涂上。把吻印弄得鲜红。血流了出来。就让血把宣纸染红。像活着的俞霖看到王小慧嘴唇时的样子。王小慧在树下烧了她和俞霖的血衣。还有她与俞霖的妈妈写给俞霖的信。信中有一张王小慧微笑的照片。王小慧的祈祷与微笑一定与那缕青烟一起被送到了俞霖那里。王小慧相信。我相信。
心理学家曾经用南瓜做过一种实验。一只南瓜在开始生长的时候,就在它的身体上面加上重量。这个南瓜在生长途中,它身体上的重量一直在不停地加重,其分量保持在大抵不至于把南瓜压坏为宜。到了最后,这个南瓜承担的重量无比巨大,大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大到几乎一个人都难以承担的地步。切开这个承担了负重长大起来的南瓜,它里面的内容也已坚硬如铁,用刀子割都难以割碎它。而那些在生长中没有经过负重的压迫的南瓜,其里面的内容柔软无比,适合于做我们肠胃里面细腻的食物。
这个时候的王小慧,其生命的硬度就如同这个坚硬如铁的南瓜。对于生命负重的极度承担,已经使得王小慧的心灵有了巨大的支撑能力。王小慧就是被上帝取来做实验的那只南瓜一样的女人。也许,上帝让王小慧承担命运的破损,就是为了成就王小慧巨大的心灵能力。
王小慧以后坚定不移的摄影生涯一定是从这个时候奠定下来的。她一直求学的是建筑业。她也热爱建筑学。但她更热爱摄影。发自骨子里面的那种热爱。这样的热爱曾经让她恍惚,不知道该不该持久地使用庞大的精力对摄影艺术热爱下去,却耽搁了正规的建筑学业。现在不用恍惚了。现在有了坚硬如铁的提醒。俞霖的生命提醒了她。安斯佳的消失提醒了她。自己身体的死里逃生提醒了她。爱了,就不再心猿意马,因为不像我们以为的有那么多的时机在未来等候自己。消失的事情可以随时发生,对准你,也对准我。车祸后的王小慧还在病床上,刚刚有了一点力气,就用照相机对准自己变形了的脸,不好看的脸,破损的脸,按下快门,摄下了自拍照。在转院治疗的车上,她也拿相机自个儿给自己照相。我看过这些照片。脸肿大得不像个女人,白色的医疗绷带打叉交织在她的脸上,像是一个死刑符号。还有旁边的一些医疗器械,独自发着金属的寒光,那种丝毫没有了原先靓华气息的胖大的脸,在它们的映衬下表达着王小慧从死亡边缘逃离的恐怖代价。这是一件真正的痛苦的艺术品。这是一种哲学意义上向死而生的生存宣言。是王小慧对于存在的追问与质疑。后来,王小慧成了摄影艺术家,这些照片被广泛关注。有评论家评论,它们是摄影史上最真实的自拍作品。王小慧再也没有放下她的照相机,她一支笔用来写日记,一款照相机也用来写日记。她把后者叫作视觉日记。后来她出了一本让我们百读不厌的书:《我的视觉日记》。
我就是从《我的视觉日记》中认识王小慧的。吸引我的是王小慧的人生与爱情传奇,还有她沉静着的思索。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内心世界里面的奇峰异景。还有她所选取的真正自由的生活。精神高空里面驰骋着的生活。虽然这样的生活同样给了她真实的寂寞。其实寂寞是逃不了的,对谁都如此。是生活的底色,是上天的旨意。喧闹中的生活更加容易生产寂寞。王小慧其实是有着资深女作家的写作资质的。《我的视觉日记》原本是一本多么美妙的书呵。好的文字,好的思想。当然了,她更加有能力直逼自己摄影艺术的高峰。从此我再也没有停下来对于她的关注,还有对于她的仰视。
王小慧放弃了一切东西,选择一只背包,包里有相机,有胶卷。然后世界各地地跑。当然了,那个时候数码相机还没有普及。王小慧用的还只能是胶卷。王小慧一个人跑,过去俞霖总是对此不放心,怕她一个人害怕。现在没有俞霖了,没有爱的叮嘱了。她选择了不害怕。没人照顾了也不害怕。真正的独立起来。她感到比过去的自己能干了。没有了俞霖的陪伴,她就一个人去布拉格,一个人把原本和俞霖一起合作的摄影画册干出来。她把照相机当成自己的另一双眼睛,一双敏感的眼睛,一双超现实的眼睛,一双能够在寻常景物中发现美的眼睛。她能够把无名的东西弄出梦一般的意境,像达利的绘画作品。那些风景摄影又有着莫奈的印象派风格。她拍各种女人,摩托车上的女人、妓女、政界女人。不是正襟危坐的那一种,而是生活常态中的一个瞬间。游动着的生活中一个突然的截面。生动。梦幻。绝不媚俗。她拍街上的女乞丐。年轻的女乞丐。她把女乞丐眼睛里面的空洞拍摄得近在咫尺。令人想到一位作家所描述的“她活着为了等待死亡”这么一种寒冷。这些面孔中所表现出来的人性令她感兴趣。观看王小慧的摄影作品,我总能想起艺术家保尔·克利的一句话:你不要从一个想法出发来画画,你要让一个想法自己到你的画里来。王小慧的摄影就是逐渐地达到了随心所欲的这种境界。她的镜头不仅承担了观察这个世界的责任,而且还承担了思考的责任。一个担当着哲学家、文化学家和社会学家的摄影家,这是王小慧被世界摄影界广泛认可的智性前提。
我在王小慧的作品里读到了作品中的性别。它们是母性的,是雌性的。我想表达的是王小慧作品里面那种优雅的激情。它们有着男艺术家们难以抵达的光芒。柔软中的刚毅。坚韧中的轻缓品质。它们是有形体的,男人的目光照顾不过来的那么一种形体。一种质地上的形体。一种女性的视野女性的身体中自然散发出来的那么一种定格。男人的作品中或许可以有另外的一种光芒。但是,女人独有的这种光芒出自的是上帝隐秘的恩准。
她是努力的。这样的努力不是她对于自己的逼迫,而是自己的宿命。她常常累得吃着饭就睡着了,洗着洗着照片就躺在了地板上。不过我真的不觉得这种累是对于她的伤害。她累得愉悦,因为艺术的东西使她着迷并且幸福。艺术世界里巨大的神秘的快感是我们庸俗的人难以体尝的。她为了拍摄一组花开的照片,几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她常常在夜里拍花。夜深人静时她常感觉到这些花的灵魂在活着。花用它自己独特的视觉语言讲述它们的故事,展示它们的存在。王小慧就用各种角度,各种时段把花的故事定格给我们看。她把花的姿态、神情、性格与特征弄给我们看。她拍摄的花不仅有形有色,更重要的是还有声有韵有灵有性。
冯骥才这样评价过摄影家王小慧:她不是用眼睛看世界,而是用心来看世界。一旦看到,她便心跳了。绝不清晰的思辨,却是一阵情绪的波澜。在她的相机里,所有连动的机械部件,都由她来牵动,镜头上也布满过敏的神经。当神经颤抖起来,她便揿动快门。这些对美好瞬间的珍爱,不期而遇的欢愉,构成一种低调的人生,一种又苦又美的心境,一种抓住感动了她的事物便牢牢不放而刻骨铭心的气质。这是好的作品,其实也是她自己。
现在,已经成为世界级摄影艺术家的王小慧依然游走着。有朋友说王小慧像芭蕾舞剧《红菱艳》中的女主人公,而她觉得自己更像穿上魔鞋的小木克。男孩小木克得到了仙女送给他的魔鞋,他很高兴能跑得很快很远,他好奇地张大眼睛看着沿途美丽风景。他跑呵跑呵,实在跑不动了,想停下来休息,但那魔鞋不让他停,就这样他虽然精疲力竭但仍然不断地奔跑。一直奔跑着的王小慧不用我们担心。人其实是跑不累的。人闲着才会真累。一直跑着的王小慧多么地骄人呵。她比我们见到了更多世界上的鬼魅的风景。她内心睁开的那双眼睛更是张合得耀眼,耀眼得让我们感到奢侈甚至嫉妒。
如今,年过半百的王小慧依然活跃在世界摄影艺坛,相机像是她身体的一个部件,从未与她疏离。漂亮而优雅的王小慧后来似乎有过情感的经历。虽然没有成功。她一直想达成自己的母亲梦。她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在她的自传中,她曾写出了对待感情的一种迷茫,一种痛苦。她没有做出一种具体的交代。看起来,有过俞霖与安斯佳的王小慧,对于情感的事情有了那么一种顺其自然的超然。我们希望王小慧能有一个安宁的家庭。我们真心祝福她。但是,我们更希望王小慧能在她所酷爱的摄影艺术上得到更多的滋养。她是那种不缺少爱的女人。她心中的爱是超越狭隘的个体范畴的。上帝选择了王小慧作为优雅的艺术家,或许得向她索取一些代价的。那就是不让她把女性的心灵束缚在浅显的世俗层面。
王小慧是幸福的。王小慧说,幸福是一种使二者平衡的游戏:我们已有的和我们想要的,即愿望和可能性之间的。一种平衡的游戏。有心理学家说出幸福的衡量标准:幸福的人是一个有远大目标同时不忘记自己是生活在现在的人;一个选对自己的才能和可能性有挑战性的人;一个对自己的成绩和社会承认感到骄傲的人;一个自尊自爱自由和自信的人;一个有社会交往也能享受人际关系的人;一个乐于助人并接受帮助的人;一个知道自己能承受痛苦和挫折的人;一个能从日常生活小事上感到乐趣的人;一个有爱的能力的人。
王小慧说,看到这些,她真觉得自己很接近于一个幸福的人了。
我想补充一点旁人难以企及的一种幸福感受:她用自己的人格和魅力,用她的美貌,她的才华,得到了普遍的尊重。并且,这尊重发自尊重者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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