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词开花 开冷艳华丽的花
就像诗在诗人面前死一样流畅
然后你背对世界守口如瓶
仿佛守住天地之间的大秘密
心 不会白白地痛过
它已蔑视这粗糙的人世
写张爱玲总是会心虚的。王安忆对曾是同一个时期的女作家苏青和张爱玲进行过形象的描述。王安忆说,苏青是跃然于眼前的,我们好像能看得见她。她是上个世纪上海三四十年代的马路上走着的一个人,去剪衣料,买皮鞋,看牙齿,跑美容院。我们在苏青身上可以试出五十年前上海的凉热。而张爱玲却是坐在窗前看的。张爱玲是远着的,看不清她的面目,看清了也不是你想看的那一个。王安忆是个鬼才,她能把张爱玲说得这么到位。写张爱玲是冒险的,尽管这个世界上写出了那么多关于张爱玲的文字,有了那么多对于张爱玲情感世界乃至人生历程所给出的判断与结论。总觉得张爱玲还是在窗前看着的,从那一个世界往阳世里看,歪着头,有那么点看光景的味道。从那个世界往这边看的张爱玲依旧有着深刻到歹毒的眼光。看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写出叫张爱玲的这个女人的一些东西。然后张爱玲发出一以贯之的沉默或者冷笑。张爱玲品牌的沉默和冷笑。张爱玲大约是不怕被误会的。神学家刘小枫曾经说过,误会是这个世界的常态,不误会才是例外呢。我还以为,就是两个人对于某一事物得出同一结果,也并不说明这两个人果真就有了天然沟通的灵犀。很可能只是两个人各自站在不同的角度恰巧推算出同一种结果罢了。很可能依然是误会。天才如张爱玲者早就透析了人与人之间的这种东西。人活着的时候活在误会里,人死了的时候再接着被误会就被误会了罢。就像我,斗胆地依然写着张爱玲,以自己浅显的世界观和阅世眼光去给她做出评判。张爱玲在窗前看着就看着罢,看这个世界上又有一个可笑的人在对于自己说三道四。我和一个女朋友早就探讨过说话和写字这个问题。我们以为这个世界上其实只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大家需要说话而已。上帝让人长了嘴巴,不仅是让它吞饭的,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让它喋喋不休。上帝知道不让人说话,人会憋死的。
张爱玲的样子算不上是美的。在我的眼中张爱玲却是惊艳的。不是那种明星式的惊艳,娇媚的五官,皮面被上帝摆弄成洛阳牡丹那么一种粉俗,然后又被她们用各种方式扩张这种明丽的粉俗。张爱玲有着的是那种生命内里面分泌出来的冷惊艳。一个有着如此内心的女人,明晰,颖慧,苛刻,犀利,冷漠,绝望,手术刀式的洞察力,极度地爱着外表美,通俗与绝尘正弦曲线般构成生命双重的曲线,空前绝后的这么一个女人,是不会长成那种有着空洞惊艳的一张面孔的。假如张爱玲有着一张世俗意义上美人的面孔,也不会被张爱玲给弄成洛阳牡丹那么一种粉艳色彩的。按我的想象,张爱玲内里的东西会把这朵牡丹漂染成黑色的。寒凉从汗毛孔里面分泌出来。还有轻蔑。还有一些恐惧。胡兰成曾经说过张爱玲给他的惊艳感。他说,美是个观念,必定如此如彼,连对美的喜欢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他的这些全打翻了。他时常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个艳法,惊亦不是那个惊法。
有一个挺著名的叫蝴蝶效应的说法。意思是北美洲的一只蝴蝶,它抖动一下翅膀翩飞起来,到了北京的结果可能就是一场龙卷风。把这个效应改版一下,说上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也就是一百二三十年前的某一个日子,假如不是大名鼎鼎的李鸿章看好了落魄官差张佩伦,假如李鸿章没有一个二十三岁的闺女独守空房,而李鸿章有意把闺女许配给张佩伦,就不会有了那个叫张爱玲的女子的父亲出生的。没有了张爱玲的父亲,当然就没有了张爱玲。当然就不会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文学史上永久地留下了的张爱玲这么一个响亮的名字。李鸿章看好张佩伦这件事情就是一只历史意义上的蝴蝶,就是用来制造几十年后乃至绵长的今后女作家张爱玲这么一股龙卷风的。李鸿章当然想不了那么多,他其实只是想当好一个父亲罢了。其实,张爱玲的父亲娶了张爱玲的母亲,是另一只历史上的蝴蝶,当然也是为了形成张爱玲这股龙卷风的前提条件。这样的蝴蝶是经不起追究的,稍微一个细节的改变,张爱玲的诞生就会前功尽弃。好在历史是不能假设的。这是宿命。历史强行进入我们的视野。
张佩伦,也就是张爱玲的祖父,一个很厚道的男人。书生一个。书生往往不谙政治,自以为学富五车,慷慨陈词的能力比谁都强,却经不住真实枪炮的轰然一击。当年,历史上著名的中法之战最终以南洋水师全军覆没而告结束,在这场战争中中方领头的张佩伦不仅结束了仕途生涯,还被扔到东北流放了四年。张佩伦是因为人品不错而被李鸿章看中的。李鸿章很懂得什么样的男人能给自己的女儿李菊藕带来幸福,才使得张佩伦柳暗花明。什么时候该使用政治,什么时候不该使用政治,李鸿章玩起来贼清亮。看来厚道的人还是有好报的,比如张佩伦。张佩伦和李菊藕生下了儿子张廷重,张廷重后来又娶了女人黄逸梵,张爱玲作为他们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黄逸梵是清末南京长江水师提都黄翼升的孙女,大家闺秀一个。张廷重却不是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他是那种典型的靠吃遗产为生的富家子弟,很有挥霍的本事。黄逸梵是一个有想法的女人,时髦而且独立,见多识广,当然瞧不起自己的丈夫。两个人关系从不很好到很不好。后来离婚了。
看了张爱玲的传记我才知道张爱玲起初户口簿上的原名是叫张瑛,小名小瑛。小瑛上学的时候,出国留学一段时间回来后的母亲嫌张瑛的名字不好听,就给女儿起了一个英文名字ailing,中文译过来为烦恼。我更愿意把这个英文词条理解成忧郁。忧郁和烦恼是长相不同的两个词语。烦恼是一个长相粗糙内里浅显的东西,常被挂在擅长自扰的庸人身上。这个词如果发出声来,是唧唧喳喳的那一种。而忧郁是一个气质高贵内里丰淳的东西,它配得上被哲学家和诗人使用。它发出的气息来自生命和对于生命的质疑。这个词如果发出声来,是小提琴幽婉韵律的哪一种。洋气如黄逸梵者一定是按着忧郁这个长相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字的。这个有意味的词条译成中文读音却显得又土又俗,这也许是黄逸梵没有想到的。张爱玲后来也写文章说起自己名字的恶俗。我能理解张爱玲这个名字带给她的遗憾。一个女人其实是很看重自己的名字的,因为她要跟着自己一生。一个人到超市里买苹果,还都挑选又红又圆又没有疤痕的那一个呢。那个漂亮的苹果完全可以和漂亮的名字进行这种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比拟。这件事我有所体会。假如可以自己起名,我绝对不会起“高伟”这么一个名字。我比较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在报上发表文字了,写诗,也写散文。后来还干上了编辑这一行。起初的时候,绝大多数不认识的读者总会把我当成男人。偶尔从文字中认出我是女的,也把我想象成老气横秋的那一种,中性的模样,平庸的气质,连衣裙似乎也是不配穿在身上的。这么多年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名字一直挂在我的皮表上,给我平庸的人生又增加了一份故意的平庸。这当然是额外的话题。有一些人是会反驳我的,笑我虚荣。他们会说名字是不重要的。这其实不是一个值得较劲的事情,说说罢了。听听国际气象组织每每给台风起的那些名字,云娜麦莎桃芝海棠什么的,哪个都能把人迷倒。正常的审美需求罢了。当然了,张爱玲出名了,出名到一定程度,名字就变得无所谓了。出名到一定程度,大俗的名字也就会被爱屋及乌地粉饰成大雅了。
张爱玲对待这个世界和对待这个世界上的人,低回而且漠然,我想很重要的是她性格使然。有一种感觉是我想和读者交流的。它或许与张爱玲的性格达成有些直接的关联。张爱玲有着并不那么愉快的童年以及少年阅历。比较而言,幼小的张爱玲不愁吃穿,却缺少亲情。她的父亲张廷重是个让人失望的男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离不开鸦片和吗啡,还养了一个姨太太,是个妓女。母亲以出国留洋的方式表达了对于丈夫的不满。和母亲一起出国的还有姑姑张茂渊。这个姑姑是张爱玲在世上非常亲近的人,一直亲近到最后。那一年张爱玲四岁。母亲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张爱玲已经十岁。母亲终究没有和父亲把日子过得平稳一些。张爱玲十三岁那年,母亲和父亲离婚了。母亲又一次远走他乡,去了法国。这些年来,知性的母亲给了张爱玲一些重要的影响,也给了她一些母爱。毕竟离多聚少。离多聚少是可以磨损哪怕是血缘的亲情的。张爱玲却和父亲结下了不可和解的仇怨。父亲很快再婚了,原本以为娶了一个大家女子,娶到家里来才发现这是一个比自己更离不开吗啡的女人。那一年张爱玲十四岁。张爱玲原本就没有和别人处好关系的俗世本领,给这么一个后妈当女儿,更不是她的强项。有一回后妈认为张爱玲眼里没有自己,就给了张爱玲一记耳光。张爱玲本能地想反击,被保姆拉开。这个后妈却大嚷着吃了亏,说张爱玲要打她,故意大着声音让张廷重听见。张廷重因此对张爱玲拳脚相加,还踢她的头。张爱玲不认识这个父亲了。她要离开这个家。张廷重更愤怒了,他拿起花瓶朝张爱玲打去。花瓶没有打中张爱玲,她的心却像地上的瓷片碎了一地。张廷重还用烟枪把前来劝架的张爱玲的姑姑也就是自己的妹妹的眼镜给打碎了。从此,张爱玲的姑姑再也没有迈进哥哥家一步。张廷重死了的时候,妹妹也不去送行,只一句知道了就完事了。张爱玲因此被父亲软禁了起来。她得了痢疾,也没有人给她治病。痢疾会死人的,张爱玲人瘦了下去,气弱了下去,一天一天死下去。保姆避开张爱玲的后妈找到张廷重。张廷重避开张爱玲的后妈弄来一些针剂,偷偷给她打了下去。不知这个男人是因为还残存了一点做父亲的人味,还是觉得女儿死在自己的手里有些不吉利。救女儿还不敢让妻子知道,由此可以确定张爱玲的这个后妈实在是个没有人性的东西。张爱玲终究活了下来。活下来的张爱玲还是逃跑了。她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父亲。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有一个重要的论点,就是一个人,幼年的经历对于成人后性格及心理形成的重要性是异乎寻常的。成人的心理状况和当事者的很多心理材料有关。幼年时期的经历,由于它们占据了最大比例的生命留白而最容易构成一个人一生中的心理材料。这样的心理材料形成的优与劣,最容易打造出我们日后的性格倾向。我自己的经历也足够说明这一点。离开幼年许久许久了,我在夜晚做出的梦竟然大多与幼年时期的经历有关。这其实不是说幼年在我的人生中有着多么迷恋的经历,相反,我算得上是不轻易去回味幼年的,理性总会告诉我更要看重今天和未来。这是否可以说明,幼年对我的影响是不以我的认为而一直独自重要着的。幼年给了张爱玲一些什么,它们已经流进张爱玲的血脉里面。它们随着岁月的挪动而活跃着,组成其性情和气质里面重要的部分。
去香港读书的青年时期的一段经历,也使得张爱玲更加迅疾地更正年幼时一个少女容易形成的浮华人生观。这个时段,张爱玲得到了一生中重大的收获之一,那就是认识了炎樱。炎樱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被张爱玲看中的人一定会是聪颖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张爱玲手术刀子一样锋利的鉴赏水平,稍微平庸一点的女子是难以通得过这样的刀子的。炎樱一直和张爱玲好到老。大红大紫后的张爱玲,她出版的不少书籍都是炎樱设计的封面。张爱玲使用炎樱的图画时还使用了溢于言表的好心情,足见炎樱在张爱玲心中的被看重。一种超越了女人与女人微妙的通俗心理的友谊,是深游在女人内心里面的一种友谊。没有功利。超越了嫉妒。纯正的互相赏悦。精神上的一种沟通。这是女人心中最美好的一种情谊。只有这种情谊才能是长久的。香港读书期间张爱玲还看到了另外一些女子。那是一段乱世岁月,各种女子又有着各自不同的命运和形态,还有乱世背景下的一些作为。张爱玲竟然看到了比自己更加悲惨的太多女孩的命运。这样的命运加深了张爱玲眼中这个世界大的底色。从此,这个底色再也没有在张爱玲的眼中变得暖和一些。肮脏。复杂。不可理喻。张爱玲大约从这个时候就定型了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了罢。
张爱玲最大的特色当然是她的天才。她也说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发扬光大自己的天才,她不会再干其他事情。她三岁时能背唐诗。七岁时写第一部小说,竟然是一个家庭悲剧的故事。第二部小说调子也灰,是失恋女郎自杀的故事。八岁那年她写了一部乌托邦小说。九岁时练钢琴,曾产生过当音乐家的梦想。还能画画。张爱玲的处女作是一幅画作,这一点或许是诸多张迷所不了解的罢。她对于色彩音符和文字有着特殊的敏感。八个音符被她赋予了长相不同穿着异样服饰的有生命的东西。她还把它们当中的每一个赋予了诸如“珠灰”“黄昏”“婉妙”之类的不同色彩。这一些名词,似乎不是用来让人弄明白其色彩的,而是用来令人想入非非的。上中学的时候她写了作文《霸王别姬》,阅卷老师着实被吓着了,然后大加赞赏,说这篇文章与大文人郭沫若的《霸王别姬》相比较,简直可以说一声有过之无不及。赞赏自己的学生,出格一点或许也是有的,但此评语足见老师对于张爱玲文字的惊讶程度。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样的句子出自张爱玲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这样的句子即使出自一位白发老者,那白发老者也会因此而被称为先知的。准确到触目继而令人怆然。竟然出自一个孩子之口,让天下苍老者锥心蚀骨地佩服。翻开张爱玲的文字,这样的妙喻实在太多,随便一页就会出现这么一句。我总以为张爱玲局部句子的美妙是足以抗争得过其小说整体的。有的时候这些句子简直抢了风头,被我误以为它们是被叙述的主角。只看张爱玲的句子,就可以得到审美的全部需求。除了天才,还能说什么呢。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寂寞荒凉的上海文坛上,一个有着绝世才华的女作家正在进行式地横空出世,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和张爱玲的名字一起喧响起来的,是她的一部部作品。《倾城之恋》。《金锁记》。《传奇》。《白玫瑰与红玫瑰》。张爱玲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异数,她一上路就是巅峰,一出手就是经典。她下笔的文字是精致的,只有中国文学的结构与语势才会打造得出的那么一种精致。细微,冷静,能够辨得出细小分贝来的那么一种文字颗粒,只有出自张爱玲这样的圣手。大师傅雷说,张爱玲利落痛快的文字是天造地设的一般,老早摆在那里,预备来叙述这些悲剧的。这样的话语出自傅雷,就值得信赖了。傅雷是一个严肃的批评家,罕见的那种严肃。一种语言被誉为天造地设地与所描绘的语境严丝合缝,足见张爱玲的文字已打造得怎样的严谨与怎样的合适。我总能从张爱玲看似平静的叙述中感觉出绝望来。即使在这个温暖如春的有着热暖的冬天的家里,穿着薄衫,冷战依然从我的身体里渗出来,使我的身体颤动了三下。是从骨头里面传达出来的一种冷。这实在是一种越早知道越有益处的绝望,它足以让自己对于人生的想法不至于太多地耽搁在浮世的喧嚣之中,不至于让自己太久地沉溺于虚假的繁华之中。我还以为,从事物的真相出发而不是从胖大的虚拟之境出发去看待人生与自己,是格外值得努力去做的事情,哪怕这种真实可以提醒我们闻到血腥。真实永远比假虚有意义一千倍。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实在是一些和我们一样的小市民,一样的小坏小奸小花招小心眼小算计小阴郁小计谋。他们给我们带来了生命中连皮带肉的那么一种纠葛与牵连,还有对于自己的审视。也正是与我们生命息息相关的这么一种亲和与贴近,张爱玲才被那么多大群小众们所赏悦。
现在要提到张爱玲的爱情了。是该让胡兰成出场的时候了。我看了不少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版本,胡兰成基本上是作为一个反角出现的。一开始就像是个反角。一开始就像是一种预谋。认识张爱玲的时候使用的是计谋,勾引张爱玲的过程中使用的是计谋。我想大家是通过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悲剧这个结论去做这么一种推论的。在张爱玲的情事中说到胡兰成,真的很难不把他描写成一个丑角。因为我们无条件地站在张爱玲的立场上,受到重创的张爱玲的立场上。其实,我是这么认为的,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悲剧在刚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胡兰成真的不是一个可以被张爱玲这样的女人托付的男人。胡兰成能成为哪一种女人的依托,我还真的想不出来。他终究不是一个可以被信赖的作为丈夫那个人的选手。这是一道前提就被规定为错误的数学题,没有可能推出正确的结果。胡兰成算得上是个天才,是又坏又有情商的那种天才。这种坏却是聪明如张爱玲这样的女人所抵制不了的,又憨厚又细心又正直的好人反而会被这种坏性情的男人打得落花流水。我说的当然是男女的情色领域。这个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奇怪领域。
大家差不多认为是胡兰成发现了张爱玲才引起这段文坛著名的情事的。其实在胡兰成知晓张爱玲之前,胡兰成已经用他的文字打动了这个才女的。能打动得了这个才女的文字实在是不一般的文字,胡兰成确实是个写就一手漂亮文章的才子。抗战前期,胡兰成经常对时局发表看法,不遗余力地鼓吹亲日思想,因此还被当局监禁过几十天。胡兰成由此却引起了汪精卫的注意。汪精卫把胡兰成发展成为自己的机要秘书,让胡兰成在自己主办的亲日报纸中任主笔。胡兰成的文笔同样引起了不喜欢政治的张爱玲的注视,并且对他大为钦佩。得知胡兰成被关押,张爱玲曾邀请同是女作家的苏青陪同专程赴胡兰成的关押地南京,还想着找出营救他的办法。这真是一个爱才而不谙政治的女子,而且此举对于张爱玲来说算得上是石破天惊的举动。当然了,张爱玲没能把胡兰成救得出来。胡兰成也并不知晓发生了这档子被才女牵挂着的幸福事件。
同是服膺胡兰成同样不关心政治的苏青把刊有张爱玲文章的《天地》杂志寄给胡兰成。苏青的这个举动因此被几乎所有的张迷理解为这对才子才女相识的契机。胡兰成曾经在文中写道,初读张爱玲的文字,才看到一二节,不觉身子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了一遍又一遍。张爱玲的才华轻易地就把阅览无数的这个才子给震住了。我想,杂志上张爱玲的照片也让胡兰成感到比较舒服的吧,不然胡兰成不会主动向苏青要了张爱玲的地址,亲自上门拜访。果真如苏青向胡兰成所说的,张爱玲不会给拜访者以机会的。胡兰成又是格外自信的,他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写出来放在门洞里,请求张爱玲能够会见他。然后不等张爱玲回话,胡兰成就走了。把自己放低,这在一个有才华的男人身上显得是一个美好的品质。这个品质放在胡兰成身上,我们就不容易这么评价他了,就容易把他说成是有心计的了。因为是胡兰成,我们就会把他的这个举动说成是欲擒故纵的伎俩。孤傲的张爱玲果然动了凡心,这个凡心或许早就是暗自驿动着的了,胡兰成的来临让这种驿动启动起来。张爱玲竟然在第三天的午后打电话给了胡兰成,并说要亲自去拜访他。胡兰成是有妻子的。这不妨碍那天他和张爱玲说了五个钟头的话。有些人一直猜测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话。其实,说一些什么样的话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是两个人彼此对上了眼光。加上两个人都不是凡人,肚子里面的好东西有的是,都是一些可以碰撞得出来妖娆火花的有能量的东西。我的一个作家女朋友和他的作家男朋友也是有这么一段类似的交往,都是在互相赏悦的前提下假装去交流什么的。女朋友前去和男朋友交流的时候我是暗地里笑着的。我说这其实是一种相亲。我还祝愿她相亲成功。果然相亲成功了。当然了,后来这事儿也像太多男女情事一样自取灭亡了,不过这个情事死得不算难看,像是安乐死。
再说张爱玲与胡兰成。我想,当初两个才子才女的大脑同样和凡人一样分泌了那种叫力比多的东西。力比多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们在天才身上和凡人身上一样管用。那个写出了天才作品的张爱玲一下子显出了和她笔下的小人物一样凡俗的特质。她被爱情弄晕了。重新掀到张爱玲传记的这一个页码,我看到书页的空白处被我写下了两行这样的字迹: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和一个政治中的男人一样,智商会出现变数。这是我第一次读这本传记的时候写下来的感想。我第二遍读它的时候没有产生这个灵感。幸亏我把它当时用笔记下来了。我比较喜欢当时的这个灵感。我是这么想象的:那一个场景,两个互相被吸引的男人和女人第一次见面能聊些什么,胡兰成和张爱玲就聊了些什么。孔雀的开屏能烂漫到什么程度,张爱玲的才思就开屏到了什么程度。一个被崇拜着的男人对着崇拜着他的女人看似内敛实则炫耀着什么,胡兰成就看似内敛实则炫耀着什么。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表达自己的处变不惊,胡兰成当然有这样的资格还有这样的资质。这其实正常极了,恋爱中的所有男人和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恋爱中的男人和女人的举动其实是天方夜谭,而后来彼此看着不顺眼的部分才是正常的。这是我从一个哲学家那里得到的。天方夜谭的美景总会惹人走下去。张爱玲和胡兰成果真这么走下去了。他们那么容易就会见一次面。见一次面他们就会对对方的才华深入地了解一番。我想张爱玲是应该把曾去南京为胡兰成想办法解救出来的事情告诉他的。我还想,胡兰成的那颗很难驿动的真心应该是动了一下的。一个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女子天真的崇尚之心,是会使任何一颗没有彻底死掉的肉心真实地悸动着的。胡兰成的那颗心也应该是经过世态之凉热的。它是懂得真心的珍贵的。他们恋爱了。胡兰成毕竟比张爱玲大了十五岁。一个经过了太多情事的男人当然在恋爱中有着太多的历练。胡兰成掌握张爱玲果真易如反掌。张爱玲在给胡兰成喜欢的一张照片后面写上这样的字: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朵来。张爱玲对这段情缘留下了很多的情话。她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还说,你怎么那么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她还说,你的人是真的吗?你和我在一起是真的吗?张爱玲痴情一如她笔下陷入情网的普通女子,在书中她却往往把她们的情事后果设计得狼狈不堪。胡兰成当然也被张爱玲口中奇智的那些比喻而震惊。他与妻子离了婚。然后他写下了“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样的字迹,表达他和张爱玲的婚约。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至今没有见着比这八个字更好地表达感情的遣词造句。它们有款有型。它们典雅庄重。它们贵族气十足——精神上和物质上的贵族气息。它们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句话,早就等在那里用来表达人间最静美的感情诞生的。这话被胡兰成说了出来。我愿意为这句话对胡兰成表示敬意。
但是,终究没能岁月静好,终究没能现世安稳。胡兰成给予张爱玲的婚姻岁月,不仅不静好,却是动而乱的。胡兰成给予张爱玲的现世不仅不安稳,却是伤而衰的。张爱玲不在乎胡兰成的汉奸身份,对于他的人却是怜惜的。按她的话,是恨不得把他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藏藏好。她还表达: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真是万分的不舍。这种不舍,张爱玲在尘世上只对胡兰成产生过。
张爱玲不幸被自己的作品所种下的谶言击中。她这朵红玫瑰果真在被娶回家后变成了一摊蚊子血。婚后的第三个月,胡兰成就在他工作的所在地武汉与一个叫周训德的十七岁的小护士好上了。回到上海后胡兰成居然把周训德的存在告诉了张爱玲。不久日本投降,逃亡中的胡兰成去了温州,胡兰成又勾搭上了一个叫范秀美的女人,并与她以夫妻的名义同居一室。张爱玲从上海辗转打听到胡兰成藏身的地方。张爱玲应该是因为想念而来看胡兰成的。我以为,此行张爱玲还想和胡兰成解决私情问题。她不想和小护士周训德共享一个丈夫,她要胡兰成做出选择。这个时候张爱玲还不知道那个叫范秀美的女人的存在。胡兰成见到来武汉的张爱玲,是很不高兴的。他把张爱玲安排在宾馆里,晚上不和她一起睡。他的托词是害怕警察来查夜,实则是回到范秀美身边。张爱玲因为不知道有范秀美的存在还心情不错,他对胡兰成说,我一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不知胡兰成听后想了些什么。想象当中胡兰成的那颗由特殊成分制造的心灵是不会怎么被打动的,万一被打动了一下,也比眨眼还快地就过去了。几年前我去温州旅游,一路上我也是想着张爱玲的这句话的。一路上打探着哪里留下了张爱玲的足迹,把有水的地方想象成张爱玲的船只走过的地方。因为那地方走过了张爱玲,果真似有宝珠在放光。我自己的心在疼。我的心也替着张爱玲疼。范秀美竟然跟着胡兰成去了张爱玲所住的宾馆。张爱玲起初是不知道什么的,她还和他俩一起逛街,聊得也起劲。她还夸奖范秀美生得美。张爱玲真是弱智到了比得上她笔下的任何一个人物。她竟然分辨不清胡兰成和范秀美的关系。终究还是被看出来了。是在张爱玲给范秀美画肖像的时候。画着画着她哭了。因为她从范秀美身上满眼看出了胡兰成的影像。张爱玲还和胡兰成与范秀美一起去了范秀美的家里做客。张爱玲被说成是胡兰成的妹妹。张爱玲竟然和他们一起把这个荒唐游戏配合得挺不错。这个时候的张爱玲,哪里还是拿着笔冷眼看世界看俗世情色的那个张爱玲呢?
胡兰成终究没想放弃小周和范秀美当中的任何一个。他还用好口才对张爱玲说他不能对不起任何人。张爱玲对胡兰成说:你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回到上海,张爱玲还是为胡兰成寄钱。胡兰成用起张爱玲的钱来从来都是不迟疑的。我是这么以为的,张爱玲已经认清了胡兰成的真实面目,她是不要这样朝三暮四的男人的。政治上的东西她可以不过问,爱情的原则还是要讲究的。只是她投入到对胡兰成的感情中太深了,就像快速运动着的旋转器根本停不下来。惯性使然罢了。还有一个比喻,好比剧毒的癌细胞渗入到了她婚姻的肌体中,死亡是确定了的,只是不能马上死去罢了。就像物理性的旋转器克服惯性终于停止了下来,就像绝症的肌体存活了一点时间终将死亡,张爱玲终于还是向胡兰成摊牌了,是在胡兰成再次来信以为可以夸耀自己轻佻的举动的时候。张爱玲回信说,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不认识一个曾经付出过巨大真心的男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一个痛楚的过程,一个疗伤的过程,一个戒毒的过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毒品有多么难戒,一个爱过的男人就有多么难戒,哪怕这个男人伤害了她。我们从电视上看到了戒毒者生不如死的身体举动。一个戒了爱情之毒的女人生不如死的挣扎是在内心里面罢了。
张爱玲和胡兰成离婚了。他们俩之间其实没有可能有第二种结局。尽管张爱玲曾写出这样关于情缘的话: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碰上了,就说,你也在这里。其实,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与那个碰到的人达成的说不定是孽缘。孽缘毁了不少天才的女人。卡米尔被罗丹毁掉了,她在疯人院里待了三十年。普拉斯被休斯毁掉了,她把自己的嘴巴伸进了煤气管儿。谢烨被顾城毁掉了,她被顾城砍掉了脑袋。张爱玲毕竟还不是可以被男人毁疯的那一种女人。不知胡兰成毁掉了张爱玲一些什么东西。我们只是知道,世界在张爱玲心中那个原本沉重的底色,愈来愈加深了它的颜色。
我的一个男同事曾经跟我说起过张爱玲和胡兰成。他说假若他是胡兰成,张爱玲这样的女子也是不能要的。你想想,胡兰成刚想说一些深刻些的东西,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张爱玲接着就把比他所想的更加深刻的东西给说出来了。这让胡兰成多么无趣。这种无趣发生得长久了,就出事了。胡兰成在周训德和范秀美那边是多么得意呵,她们跟听天书一样听他吹牛,她们像崇拜天神一样崇拜自己,那感觉多安全。男人们或许并不需要一个才女当成自己的老婆。这也是现世为数不少的男人的择偶标准。才女用来当成男人的红颜知己是有意思的。把才女发展成自己的老婆,对于男人来说或许是不划算的,这样的结果会耽搁了男人虚荣心的发挥。老婆是用来烧饭洗衣看孩子的。烧饭洗衣看孩子基本上不是才女的强项。才女是用来发挥自己天才的那种女人,才女不能把男人的肉身侍候得好。我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把这个观点当成实话。我也不知道假如这是句实话,它是不是太难听。哪一句实话不是难听的呢。
张爱玲是把自己第一次的男欢女爱之情给了胡兰成。这个时候的张爱玲不懂得婚姻的本质。女人经过岁月的千锤百炼,女人经过阅男无数,足够大的时候,足够老的时候,才知道一个疼惜自己的男人才是值得去托付的。年轻的时候女人不懂得这些。年轻的时候老实的男人是被才女们不屑一顾的。一个女友曾经对我谈起她对幼小女儿未来的向往。她说她只想让女儿在未来被一个对她好的男人领回家去。其他的是次要的。我笑了。她的女儿谈恋爱的时候才不会这么想呢。她的女儿要找对眼光的,模样好的有钱的能拿得住她的。一代一代的女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对于张爱玲,老实而有才华的男人是不被她看中的,一直是这样的。与胡兰成离婚后,挺著名的导演桑弧被别人认为与她是挺合适的一对。张爱玲与桑弧也多次合作过。张爱玲很坚定地摇头了。内向而厚道的桑弧不是张爱玲来电的那种男人,这种男人有才华也不行。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张爱玲更入世同时又更超脱的女人。她爱美到了狂热的程度。开文代会,在清一色的穿戴着列宁服的灰色服饰中,只有她穿着袅娜的旗袍,外面披着白色毛线勾勒而成的镂空小衫。她才不怕与别人不同呢。她喜欢让人赏心悦目。她喜欢与众不同。她一直是爱钱的,即使小的时候她从父亲的软禁中逃跑出来,乘上黄包车的时候还没有忘记跟车夫讨价还价。跟好友炎樱吃饭,也是钱财分得清楚的。她只对胡兰成大方过。有一个前提是这样的:张爱玲站在比绝大多数人更高的地方看到了她自己眼中人生的风景。我们不知道那种风景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只是从理论上推算着,那样的风景既美妙无比又恐惧异常。没有眼光看到这种风景的人,当然是根据自己的视野对她论说的了。说她的性格,说她的俗性。王安忆有过这样的洞见。她说,张爱玲对于现世的爱好是出于对人生的恐惧。她对世界的看法是虚无的。张爱玲曾说过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于是这短促的人生中,不如将它安在短视的快乐里,掐头去尾,因头尾两段是与长的磨难接在一起的。只看鼻子底下的一点享受,做人才有了信心。张爱玲在领略虚无人生的同时,她又是富于感官的,享乐主义的,这便解救了她。是的,没有享乐的东西对于张爱玲的解救,以张爱玲的敏感与厌世,她是没有什么理由活得下去的。洁尘也说过,一些自以为聪明的女人认为张爱玲是可以模仿的,这样的女人学了张爱玲就会彻底地抛弃了原本还有的那一点天真,变得非常世故。洁尘以为学张爱玲还不如学三毛学琼瑶安全。三毛是虚荣的,但还浪漫。琼瑶虽然幼稚但还视爱情为生命的首要,总还是有些诗情。那个把诗情彻底消解后的张爱玲是不可仿造的,女人学了,从根本上就走味了。洁尘的见地真是一针见血。是的,凡俗女人够不到张爱玲阅世的高处,是学不着张爱玲什么的。而一个女人果真抵达了张爱玲阅世的高处,她还用得着向谁学习什么吗?
中年以后的张爱玲去了美国。她住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之中。这是一座由四十多所房舍构成的屋宇,包括艺术家工作室图书馆宿舍什么的。三十五岁的张爱玲在这里结识了六十五岁的赖雅。赖雅是德裔美国作家,在当地有些成就。他曾做过战地记者,后来成为自由撰稿人。早年的时候与前妻结婚,结婚的最大收获就是化验出了赖雅不是一个适宜于待在家室里面的男人。当年他父亲曾给他一笔钱作为结婚贺礼,希望他能用这笔钱把新房子摆弄一下。赖雅却去了纽约最豪华的酒店把那笔钱花了个精光。赖雅女权主义的前妻当然和他分了手。按我们中国人来形容,赖雅真是个性情中人。张爱玲爱上了这个性情中人,是出乎我们意料的。因为我们以为张爱玲应该寻找一个能够让我们感到相匹配的男人。这个男人不仅年龄大,身体又不好,因为中风住过院,还没有钱。我们纷纷猜测张爱玲为什么能够重新走进让她害怕了的婚姻。惟一能够解释得了的就是和赖雅结婚是能够使得张爱玲留在美国。张爱玲也不出来解释一番她结婚的动机,是动了感情还是功利所为。我们只好猜测。反正猜测对了错了都不犯法,还多少能满足我们的偷窥欲。张爱玲是在有了身孕后才与赖雅摊牌的。她去了远方找到正在外面的赖雅。她问赖雅,她怀孕了,他是个什么态度。这样的细节又像是张爱玲笔下的小市民。在男女之情方面她非常奇怪地一点不比她们洒脱。倒像是赖雅把张爱玲从孤苦无依之中解救出来,赐给了她婚姻。赖雅却不要张爱玲肚子里面自己的后代。他甚至把那个孩子称之为“东西”。张爱玲去做了人工流产。她从此再也没有自己的孩子。
张爱玲开始了养活这个男人的生活。不仅从精神上还有物质上。张爱玲真是从来没有在男人身上享过物质方面的福气。越来越弱的赖雅在婚后两个月又犯了一次中风。张爱玲这个一辈子没有侍候过别人的女子,却在美国侍候一个称得上老人的异国人。法律上这个异国人是她的丈夫。他们共同生活了十一年。有相当长的时间张爱玲承担着保姆和看护者的双重角色。赖雅对妻子却是相当依赖的。他果真是个老人了,想做性情中人也没有力气了。张爱玲三十八岁生日那一天,赖雅陪着妻子一起步行去邮局寄信。秋天的光景正好,落叶翻飞起来,情调不错。晚饭后他们俩又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那部据说叫《刻不容缓》的片子让张爱玲看得很开心。她甚至告诉赖雅,这是她三十八年以来最开心的日子。我特别愿意相信张爱玲与赖雅的婚姻里面有着情感的成分。我还愿意相信在某些时候它们还是浓重的。不然,才女张爱玲真是太令人心疼了。赖雅是在张爱玲的服侍下死去的。赖雅在去世两年之前就瘫痪了,大小便失禁。真不知道张爱玲这个原本只会发展自己天才的女人是怎么可能为赖雅挖屎端尿的。
有一个作家曾经分析了张爱玲嫁给赖雅的原因。他说,张爱玲从离开祖国的那一天起,在乘船远足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不再是中国大红大紫的那个女作家了。现在这个叫张爱玲的人,只是一个仅仅想生活下去的普通女人,一个褪去了繁华名声,平凡得只是没有安全感的中年女人了。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嫁给了一个大她不少的美国作家,或许就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是不是,还有孤独?
张爱玲的晚年生活是这样的:总是一个人度过。极少交朋友,真正意义上的离群索居。她一生中所能列出来的朋友只有几个。她极少打电话,只与几个朋友保持着通信联系。她一个月才从信箱里取出一次邮件。她也从来不旅游。她不运动,吃饭也不讲究,基本上是一些方便食品。她把遗嘱托付给一个邻居,而这个邻居只与她见过两次面。这么想来,她确实无人可以托付了。她的好友夏志清评价她的时候用了一个词:绝世凄凉。有一个台湾女记者发现了她,为了采写到第一手资料,索性当她的邻居住了下来。张爱玲发现了女记者,一个晚上她偷偷地搬家了。是的,她一生孤独,晚年更孤独。1995年9月8日那一天,房东发现她已经去世了。张爱玲死去的时候,躺在简陋房间中惟一一张行军床上,身下垫着一床蓝色毯子。她出奇的瘦。脸色却是安详的。
真真正正干干净净地走人了。
关于张爱玲的晚年,我听到最多的是一些叹息,说张爱玲是多么的孤独。说张爱玲这么一种活法是多么的凄凉。我非常不同意这些人的见解。在我的心中,这是一些特别不能消停下来的人对于一个孤独的自由者的叹息。他们把自己的不能消停使用在了张爱玲的身上,并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对于这种孤独的不适宜。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不孤独的人生吗?况且,置身于人群中,就是不孤独了吗?我以为,这种孤独的生活是张爱玲自己选择的。她从来不曾后悔过。她根本就不会和别人掺和在一起过日子。那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惩罚。我还想,没有比孤独的日子更适合于张爱玲了。她原本就是取消了热闹的人,她为此获得了绝对的自由。钱钟书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无友一身轻。这同样是不能被绝大多数庸人所能理解的。说这话的时候,钱钟书大约就没想过需要求得庸人的理解罢。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到处交朋友,还用文字把这个感觉写下来到处发表。后来不了。因为使用交朋友的心情收获到的却是一些滑稽的面孔。十次有九次是这样的。这倒不是说别人不好。这是因为人与人原本就是难以相处的。我自己在一些人眼里同样也是一张滑稽的面孔。一点都不奇怪。后来喜欢王小妮的一句话:现在不认识的人,就不打算去认识了。是的,一个人就能活得好,一个人就能产生喜悦,这才是做人的大境界。
英国人类学性学家爱理斯说:对外部活动的限制有助于幸福的获得,甚至可以说是人类幸福的必然条件。社会成员之间的互相适应和社会对其成员的制约,都意味着社会的规模越大,越令人乏味。只有独自一人时,才是自己;倘若不喜欢独处,他便不热爱自由。只有当他孤独无依时,才是自由的。对于独居,是欢迎、忍耐还是逃避,要由个人价值的大小来定。当一个人独处时,可怜的人体验到的是他的全部不幸,而聪明人喜欢的却是独居的高尚伟大。如果一个人在自然禀赋中居于较高的地位,他感到寂寞冷落是必然的。作为一般规则,一个人的社交性格与他的理智才能几乎成反比,说某某人不善社交也就等于说他是一位伟大的天才。
说张爱玲一生悲凉,这样的人也大有人在。可是,哲学意义上的悲凉谁能躲得过去呢。这是作为人都会被分配给的一种活着的大背景,是衰老和死亡平分给每个人的一种东西。这或许是唯物主义哲学的一种副产品,唯物主义终究让我们对于死亡洒脱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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