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命运艳若桃花
新鲜 确凿 一如一只刚刚哭泣过的眼睛
你为爱情奉献了一生的天才 全部的青春
甚至奉献了最后一根健康的神经
爱 究竟是灵魂里结出的果子
还是寂寞撒的谎
卡米尔·克洛岱尔曾是法国雕塑大师罗丹的情人。卡米尔因为罗丹而得了精神病,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三十年。这是个死于罗丹爱情的女人。台湾一个叫钟文音的女作家把卡米尔叫作爱情烈士。钟文音曾经去了巴黎,她是为了看望卡米尔而去巴黎的。她恨透了罗丹,恨透了害死这个伟大的女雕塑家的天才男人。在巴黎,钟文音几次前往曾经关住卡米尔的那一家精神病院,在卡米尔来回走过的小径上她也来回地走,喃喃自语着并且眼露悲光。其间,几个女精神病人和钟文音一样,也在这条小径上来回走动。她们用不同于正常人的眼光看着钟文音。钟文音也用不同于精神病人的眼光看着她们。精神与不精神是相对的,在钟文音与女精神病人之间,她们彼此异常着,是否也彼此病人?或者,当年的卡米尔来到这里,被取消了的正常,使得正常时期生不如死的卡米尔获得了异常世界里面的平静和死寂?对于一个疯狂于爱情的女人,死寂是否比清醒地活着稍微容易一些?钟文音在精神病院的草地上坐着,把自己的身体连同思绪一齐弄在某棵树的阴影里面。在卡米尔的亡灵面前,钟文音感到了自己的世故。她感到正是这样的世故使得自己不曾疯狂。是的,卡米尔如果像太多太多的正常人一样世故一点就好了,那样就不用去当一名爱情的烈士了。这样的烈士,死得一点也不得其所。
上个世纪末,罗丹的作品在北京展出,这原本是一个艺术的盛会。女作家林白却欲制作一个炸药包,在想象中,她已拿着炸药包去了雕塑展把它放在罗丹的展品里面,那些雕塑宝贝全部被炸飞。一个用爱情把世界上那么好的女人加害致死的男人,他留下的即使是稀世宝贝又有什么稀罕的呢?当然是想替死去的这个叫卡米尔的女人报仇。即使罗丹也已长眠地下,林白也要替卡米尔报这个仇。向死人复仇也能稍微平息一下她对于卡米尔的痛惜。这样积蓄已久的怨气,不吐出来林白自己不同意。
我看到了一些关于罗丹和他的情人卡米尔的文字。百分之九十九的写作者是怀抱着痛惜的感情的,一样的壮怀激烈,一样的怜香惜玉。看完卡米尔的传记,我也替卡米尔痛惜极了,以至于只能让自己平静几日才能坐下来写关于卡米尔的这篇文章。就在这个期间,我又读了罗丹的传记。我读到了另外一个叫罗斯的女人。罗斯也是罗丹的一个情人,是和罗丹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情人,或者说,是一个一心一意地服侍了罗丹五十多年的女人,是被罗丹极少爱过却给了罗丹全部生命与爱情的女人。在卡米尔的传记里,罗斯是一个没有修养没有文化粗俗不堪的女人。是的,在卡米尔的传记里罗斯一出场就四十岁了,是一个中年女人了,没有姿色的中年女人。嫉妒这样的情绪已经被这个叫罗斯的女人使用了许多年。一个把嫉妒使用了许多年的女人注定了眼光里面没有了慈善,面目也没有可能顺溜到哪里去。一个被嫉妒使用许久了的中年女人,其实是一个死去了一半生命的女人。给罗丹做女人,是无法不让嫉妒这种东西在生命里面粉墨登场的。罗丹有的是使爱他的女人发扬这种东西的本事。况且,罗斯是作为一个罗丹与卡米尔爱情的阻碍者而存在的。她的存在使得卡米尔无法实现嫁给罗丹这个美好的理想。而在罗丹的传记里,罗斯是非常早就出场的,是作为罗丹的第一个心仪者出场的。年轻英俊的罗丹为了和年轻美丽的罗斯认识,为了让罗斯成为他的人体模特儿,和任何有心计的男人一样,是破费了不少心机和真情的。七十六岁的罗斯在去世前的两个星期,才和老迈的罗丹举行了婚礼。罗丹这么残忍地对待着的罗斯,她竟然还因为这纸婚约而幸福万分。可怜的罗斯!看到这里,我流泪了,为了这个叫罗斯的女人。
罗丹制造了两个女人的孽债。爱情是制造孽债的最佳选手。爱情的屋子狭窄得只能住得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挤进小屋的任何另外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甚至仅仅挤进来另外一个男人或者女人的一些心绪,一些气息,爱情的小屋都会沉陷。它们就像挤进小屋里面的一个癌细胞。癌细胞是会发育成恶性肿瘤的。肿瘤干掉的爱情的尸体就是孽债。挤进来的那些人,以什么名义都不行,以真正爱情的名义也不行。俗世上的男人和女人的关系通常是这样的,几乎没有什么例外。罗斯和卡米尔,缺少了哪一个,都不会成就伟大的雕塑家罗丹。罗斯给了年轻的罗丹第一个工作室和生活上的关爱。卡米尔给了罗丹伟大的激情和爱情。这三个人造就了这出爱情悲喜剧的全部内容。删除了哪一个人,这出戏就不存在了,就是另外的一出戏了。
命运的力量是不是比爱情更不可一世?或者,命运是一副棋的棋盘,爱情是其中一粒非常活跃的棋子?
1864年12月8日。法兰西。一个孩子出世了,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她就是卡米尔。卡米尔的父亲高兴坏了,抱着宝贝女儿到处给人看。卡米尔的母亲却不高兴,她希望出生的是一个儿子而不是女儿。这个母亲刚刚丧失了一个儿子。卡米尔的诞生丝毫不能减轻她的丧子之痛。后来,卡米尔一生和母亲心存隔阂,不知是否出于这种心理渊源。卡米尔四岁那一年,弟弟保罗出世了。再后来,他们共同的妹妹也出世了。这个妹妹是让母亲喜欢的,因为她乖巧。卡米尔是不乖巧的。在母亲眼里,卡米尔不仅不乖巧,还尽让她闹心。村子里的男孩子都没有她胆大。她很容易地就成了孩子们的首领,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刀。不仅如此,卡米尔竟然还喜欢摆弄那些又脏又黑的泥团,仿佛她的手指天生就是用来抚弄它们的。那一年卡米尔才十二岁。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脱下外套把地下的泥土包起来扛回家去,弄脏的衣服让母亲很生气。她说要想当一个雕塑家的,而妹妹已经想着将来嫁什么样的男人了。在那个年代的法兰西,女人想当雕塑家是没有戏的,母亲很讨厌女儿这个稀奇古怪的想法和举动。幸亏父亲是支持卡米尔摆弄雕塑的,这使得孤单的女孩子有了同盟。她给保罗塑像,保罗的童稚被她拿捏得仿佛出得声来。她给老保姆塑像,我们仿佛感受到了这个老太太干瘪脸颊上闪闪放出来的目光。卡米尔十几岁时雕塑的作品就很有些味道了。真不知道小小的孩子怎么就能把生命那么内里面的东西通过这些泥巴给再现出来。这是一个天才的女孩子。
卡米尔的天才被雕塑家布歇发现了。卡米尔开始在布歇的工作室里学习。布歇已经感到对于卡米尔的天才无所适从,他觉得卡米尔应该从师于更加高级的雕塑家,那个叫罗丹的四十岁的男人。卡米尔听到过这个叫罗丹的雕塑家的一些情况,是一些不那么美妙的情况。有人说这个家伙展出的雕塑作品《青铜时代》太逼真了,应该是直接从活着的模特儿身上翻制而成的,这是一种欺骗。卡米尔对这个能欺会骗的男人很生气。布歇却说是因为罗丹雕塑的东西太逼真了,而且因为他的手法是写实的,反传统的,才惹来那么多学院派老头儿们的非议。布歇还说卡米尔的东西竟然和罗丹雕塑得一模一样,他们俩似乎有着特别接近的艺术理念。罗丹也是不愿意收女徒弟的,他不以为一个女孩子能把雕塑这门学问掌握好,况且女孩子是比较容易惹弄麻烦的。是经过布歇的再三请求罗丹才答应让卡米尔去试试看的,还是去打扫卫生的,而且只给她了五分钟时间。
第二天卡米尔被布歇带到罗丹工作室的时候,罗丹都把这件事儿忘记了,他甚至因为工作被打扰了而产生了愤怒。一回头,看到布歇身边的卡米尔,罗丹吃了一惊。他情不自禁地认为卡米尔很美。这个女孩子有着让其他女学生黯然失色的光彩。她有着一张雕塑一样完美的面孔和雕塑一般端庄的气质。罗丹问卡米尔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学习。我想这差不多是两个陌生人之间希望变得不那么陌生时的一种搭讪。“这个问题有必要问吗?布歇先生很忙,如果这儿不值得来,他就不会陪我来了,先生。”卡米尔的自信让罗丹很吃惊。罗丹又问你能做我的秘书吗,我的学生已经够多了。卡米尔说我是个雕塑家,不是个秘书,罗丹先生。罗丹说看来你没有男朋友吧。卡米尔回答说这不关你的事。罗丹一定是感到了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女学生。卡米尔当然为罗丹的雕塑作品所惊讶。它们太完美了。一个干瘪得令人作呕的老太婆像前,眼泪正从卡米尔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说她丑得如此的精美,这个老太太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有比失去美貌更重要的事情。卡米尔对于其作品的透解让罗丹满意。其他的女孩子也有对待这幅作品的表达方式。她们用洒了香水的手帕捂住鼻子,边逃边喊着“天啊,太丑了,真是太丑了”。
他们开始用互相雕塑对方的方式表达着彼此的好感。以这个方式凝视着对方,理由显得特别正当。让年轻女子做自己的裸体模特,对于罗丹来说是寻常事儿。那些令罗丹成功的作品都是通过他在真实模特儿身上拿捏后转移到泥土或者大理石上的。罗丹因此也顺便有过一些风流事儿。风流韵事和爱情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质地也是不一样的。罗丹从卡米尔身上感到了不同于其他模特儿身上的这种质地。罗丹和卡米尔之间的激情和那个秋天的夜晚一样,仿佛是一只熟透的西瓜,鼓胀得一碰就会绽开。是的,罗丹的手指以雕塑的名义一碰到卡米尔裸体的皮肤,情欲的雷鸣就炸开了。罗丹的爱情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了卡米尔的身上。他探究到了女人肉体里面的智慧。卡米尔的身体像被掏空了的口袋,她干了一件女人生命中必得完成的重大事件。这件重大事件被她和罗丹一起完成得美妙极了。
我从留下来的卡米尔的照片中读到了这个女人一生中最迷人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有着被情欲扫荡过的明显印记。看这样的照片,是想不明白照片上这么美妙的女人是怎么能被日后的岁月发育成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这样的照片当然是这个时段留下的。被留下来的,还有他们合作过的或者各自的雕塑。那些泥做的东西充满了男欢女爱。还有比水到渠成的男欢女爱更健壮的东西吗?因此我们欣赏到了他们用身体和双手共同制作出来的伟大的雕塑艺术品。洁净的欢愉,洋溢出来的激情,它们被一件一件地变成了大理石,被一件一件地变成了青铜,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愈来愈珍贵的艺术珍品。制作这些作品的时候,他们大约是忘了制作本身了的吧。他们大约是急迫地想把自己的感觉用泥土表达出来的吧。雕塑家真是一些幸运的人,他们可以用大理石用泥巴用青铜做着自己随心所欲的表述,把血肉之爱描述成永远静止下来的东西,把瞬间变成定格,把情感张扬得纹理清晰又欲言又止。
爱情的爆发阶段大概就是用来抒发浪漫的。我也愿意使用浪漫的调子为罗丹和卡米尔初始的爱情进行抒情性质的述说。真实的爱情原本是一剂苦药,最外面的是一层糖衣,味道绝美的那么一种糖衣。糖衣原本是一种剧毒的东西,是比毒品还有害的东西,它的功能就是让人上瘾。可是,没有一个人吃爱情这层糖衣的时候是把它当成毒药的。从书本上或者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一些这种常识的人,也多会以为糖衣这种毒药的性质是隶属于别人的,自己的爱情糖衣例外地和它的滋味一样纯美。因此,爱情这层糖衣把前赴后继的男人和女人毒倒。古代的时候是这样的,现代化了的时候是这样的。而且,人类的基因一代代地延绵下来,竟然还没有进化出对于这层爱情糖衣毒性的免疫力。毒品的害处是让人的身体产生依赖的。产生依赖了的时候,差不多也就到了把这点糖衣吃完了的时候。爱情的糖衣片同样被罗丹和卡米尔拼命地咬嚼着,很快地,外面的糖衣被吮吸尽了,露出了里面真实的东西。
每个星期都有几天,罗丹把卡米尔带到任何人不知道的一个工作室。这个工作室里因此充满了艺术和男欢女爱的味道。罗丹把爱情的心血给了卡米尔,必然让另一个女人受到了冷落。而女人天生就能感受到这种东西。罗斯就感受到了这种冷落。因为罗丹回到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即使回到家里,也不把一个男人的热情用身体传递给罗斯。罗斯当然不是罗丹的妻子,但是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他们的儿子仅仅比卡米尔小一岁。一种长达二三十年的男女之情,即使没有那样一纸婚约,也是有效力的。没有人不知道罗斯是罗丹的家里人。罗斯去了罗丹正常工作的工作室,罗丹把罗斯拎到门外,命令她不准再来。对罗丹的忠诚产生了怀疑的女人是有能量的,她总能想办法去解答这种怀疑。罗斯还是找到了罗丹的那个秘密的工作室。那一天,罗丹刚巧出去买点东西,卡米尔一个人待在那里。两个女人互相打量着。罗斯看到这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手拿着凿子和扫帚,头上戴着防尘帽。这样的细节罗斯太熟识了,年轻时的自己不就是这样替罗丹卖力气和献身体的吗。卡米尔是知道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她说你是罗斯。声音是哆嗦的。罗斯的声音不哆嗦却是气恼的,她说你就是那个贱货是吗。她说你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已经得逞了他是有很多女人的你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她还说你现在干的这些活儿我都干过的。她还说告诉你吧你想当罗丹夫人是没门儿的。可以想象罗斯是声嘶力竭的。起先恐惧着的卡米尔也生气了,她原本就是个血性女子。她丢下凿子和扫帚,迎上前去和罗斯扭打在了一起。罗斯被卡米尔扔在一面镜子上,镜子被砸破了,罗斯伤得不轻。卡米尔也被罗丹的一幅胸像压在了身上。
这样的场面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两个情敌,凑在了一起,什么话不好听说什么话,气头之下出手也凶狠。这个场合下的女人,就是一些动物性的女人了。那个雕塑家的身份所能表达的文明在这个场合下派不上用场了。一个雕塑家见到情敌和一个庸俗女人见到情敌时的情绪差不多是一样的。我们在一些影视剧中很容易见识到这样的场面。
罗丹回来了。他被惊住了。地上的两个女人,他不知道该先去救谁。就在这个时候,罗斯看到了一幅罗丹制作的肖像,肖像上的裸体女人显然是卡米尔。罗斯终于瘫倒了。这个和罗丹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女人,曾经坚强地和罗丹共同承担过那么艰苦岁月的女人,她没有尊严地哭得一塌糊涂。罗丹还是对罗斯产生了恻隐之心的。罗丹知道罗斯已经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女人了。他抱起罗斯,说天哪我的好罗斯,你摔着哪里了。他说你不该到这里来的,你的心脏被弄坏了怎么办。他说没有你我是什么也办不成的,没有谁能比你更好地照料我的了。卡米尔终于也哭了。她应该是为罗丹对罗斯的态度而哭的。罗丹这时才说,你没有事儿吧,卡米尔。怎么能没事儿呢,卡米尔感到自己就是那座打碎了的雕像,被一块儿一块儿地裂成碎片。
罗斯和卡米尔都是那种想离开却离不开罗丹的那种女人。有过真爱的男人和女人应该是懂得这种感情的。罗斯是一个更加弱小的女人,只要得到了罗丹的一个拥抱,只要罗丹的一句暖和话,她就迅速地使自己对于罗丹的爱情达到饱和状态,然后把侍候罗丹这件事情做得尽心尽力。而这正是罗丹不能让罗斯受伤的原因,也是罗丹离不开罗斯的原因。罗丹当然把更多的激情使用在了卡米尔身上。这些激情同样是一些毒品,卡米尔刚要产生离开罗丹的想法,并且似乎这种想法已经坚如磐石,一旦品尝到了罗丹的激情,这些想法立刻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那些磐石般的想法比白纸还轻飘。这个时候的罗丹已经声名远扬,前来的订单很多,罗丹的雕塑艺术和订单任务同罗丹的激情一样也离不开卡米尔,因为没有比卡米尔离罗丹的艺术手法和艺术品位更近的人了。这些年,卡米尔几乎把所有的才华都使用在和罗丹一起完成订单这件事情上了,她的才华竟然没有使用在实现自己幼年时的梦想上面。可以说,卡米尔的爱情和艺术给了罗丹活水一样的生命激情,这样的激情又像活水一样滋养了他的雕塑艺术。那些流传下来的罗丹的精品,有多少是卡米尔的心血而为,只有罗丹和卡米尔知道。她的才华远远地超出了一个女人所感悟到的艺术之美,超出了人们对一个女人的期望。她却更多地是以罗丹的情人而被人们熟知的。卡米尔从罗丹那里更多地汲取的是痛苦,这种痛苦最终使他们的爱情发育成了一种疾病。
把爱情发育成一种疾病,女人比男人更有这样的能耐。尼采说过,生命的最高目的,男人是光荣,女人是爱情。如果说社会角色像外套可以脱下或者穿上的话,那么,性别的角色或者说男人和女人的角色,却不像外套那样任意换着穿的。一个女人,就意味她拥有女人的血肉之躯,还有女人的情色特征。悲剧家埃斯库罗斯在他的剧本里,曾经借一个父亲的口气说,如果他不管他的几个女儿,她们就会为非作歹,闹出笑话。在他的眼里,女人特别容易发展这种专横的爱情行为。非常凑巧,爱情同样几乎是这个叫卡米尔的女人的全部。能够被一个绝对重要的男人所需要,并且屈服于这个男人,卡米尔就是幸福的。在心理学的意义上,屈服于别人其实就变成了别人的附属品。尽管热恋之中的卡米尔不是这样解释的,她总会把这种附属虚妄地看成是爱情的表达本身。心理学家还以为,当女人将自己变成男人的附属品时,她必须得到补偿,补偿的方式是她要将对方占为己有。卡米尔就是这样想把罗丹占为己有的。她让罗丹离开罗斯。她要让心灵那间爱情的小屋只有自己和罗丹。她反复地要求这样做。这其实是罗丹所不能完成的使命。这其实也是让罗丹很心烦的事情。罗丹不仅不能忠诚于卡米尔,必要的时候还会和别的女人男欢女爱。成龙曾经就克林顿和莱温斯基的风流事儿表达看法,他说那不过是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一种错误嘛。天底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那还叫错误吗?简直就是常规行为了。类似的见解罗丹一定和卡米尔这么说过。罗丹也和罗斯这么说过。卡米尔不同意这个说法。卡米尔要的是一心一意,是独一无二。于是他们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两个人的心灵开始变成了战场,战场上有越来越多男人和女人战争后的残骸。这些残骸其实是男人和女人逐渐死去的爱情的尸体。
还有恨。爱衍生出来恨是根本不成问题的。在俗世中,我几乎没有发现过一种没有掺杂着恨的爱的情绪。对这个问题我曾经很好奇,甚至为此阅读心理学方面的书籍。美国心理学家布朗曾经在《自我》这本书中提到“自我”这个概念。自我原本不仅仅是我的身体这么简单的事情,它包括物质自我、社会自我和精神自我。自我原本是无比繁荣昌盛的一些组成:我的躯体,我的孩子,我的爱人,我的宠物,我的财产,我的家乡,我的种族,我的爱好,我的感知,我的态度,我的情绪,我的兴趣,我的愿望,我的道德感……自我简直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一种成分一旦成为自我这个家族的一员,伤害这一成分,就是伤害自我。这就是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容易产生痛苦这种情绪的原因。而且,一个人拥有的越多,自我也越多,受到伤害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这就是为什么欲望太多同样会导致痛苦太多的原因,也是一个人拥有太多未必幸福就多的原因。爱情一旦形成,就成为一个女人生命中最贵重的自我,是无法忍受它受到冒犯的。受到冒犯,便要动用身体的抵御系统。恨是抵御系统派遣出来的最常规的武器。因此我们明白了,为什么恨作为爱的对立面特别容易获得自身的发展。恨其实也表现为自我与外部世界的一种关系,是自我需要保护的本能随时使爱与恨一同产生。
假如罗丹把罗斯甩掉,成全了卡米尔的爱情,是不是就是一种道德了的呢。当然了,罗斯太平凡了,和数以亿计的人一样的那种平凡,她成为爱情战场上的残兵败将,是引不起人们的关注的,晚报早报情感专栏的版面上,哪一天没有这样的女子成为情色的牺牲品?我们的报纸有一个调查,这种专栏的受欢迎程度是遥遥领先的。说明大家伙儿多么愿意知道别人身上发生的那种情色乱事。罗丹和卡米尔好事成双,世界雕塑艺术史上肯定就会留下一对男女艺术家的爱情佳话。但是,如果把罗斯也看成是一个和卡米尔一样具有生命尊严的女人,那样的结局,是不是使得这个叫罗斯的女人更加无辜?
1864年,也就是卡米尔出生的那一年,罗斯正好发育成一个亭亭少女。当年的罗斯肯定是美妙的,不然她不会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就能把罗丹一下子迷住。是罗丹主动上前把这个缝衣女工拦住的,并且明显地带有情色的调子。罗丹把罗斯请到雕塑室里当模特儿,请她看电影,请她游泳,顺便把她发展成自己的情人。我看过罗丹给年轻的罗斯塑成的雕塑《宝贝》,罗斯的美丽和单纯令人疼怜。罗斯也曾经被罗丹宝贝过。罗斯和罗丹生了个儿子。战乱期间,罗丹被派当兵,罗斯在家里成为罗丹的父母和儿子的主心骨,她无怨无悔地侍候着他们。她像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罗丹的双亲。在这个时期,是罗斯把罗丹的雕塑作品保护得毫发未损。这是一件非常细心的活计。是的,罗斯没有学问,不懂艺术,粗俗甚至无趣。可是,如果心中没有巨大的爱,她是无法做到这些的。罗丹的父亲临终前叮嘱罗丹一定要娶罗斯为妻,如果罗丹不答应,这个老人就重复着要求直到儿子答应。罗丹最终是答应了父亲的遗嘱的。在这个意义上,罗丹没有甩掉罗斯,是罗丹良心中的事情。况且生性倔强与执着是成就卡米尔事业的东西,生性倔强与执着绝不是婚姻与爱情之中的好东西,相反是一些产生破坏力的东西。罗丹应该是懂得这些的。罗丹和卡米尔成为夫妻,激情变成对付柴米油盐的东西,便也容易成为指向彼此的利器。是比较难以想象他们俩能够达成好的结局的。我想这也是罗丹始终不离开罗斯的一个原因吧。很老很老了的时候,老到几乎要死去的时候,老到他们认识了五十三年的时候,罗斯才被罗丹娶回家。罗斯因此幸福得一塌糊涂。她终于可以把罗丹的姓氏和自己的名字连在一起了。两个星期后,这个可怜的女人就死去了。同一年罗丹也死去。他们终于合葬在了一起。再也没有人间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了。不痛了。不委屈了。那一年是1917年。只有罗斯才有这样的隐忍。对于罗丹的爱,罗斯有着不逊于卡米尔的执着。
我们都知道,就像生物体必须做出新的组合和调整才能实现新的复杂机制一样,在这一转变过程中,如果没有新的调整就可能出现病理现象。恰恰卡米尔是一个不擅长这种调整的女人。她的才华不使用在这个思维领域。除了擅长发展自己以心相许的爱情,卡米尔干不了别的。她离开了罗丹。离开了把自己的灵魂纠缠了十几年的这个男人。她的灵魂已经支离破碎了,像是被肢解开来的一具残骸。她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不和任何人来往。她做着自己的雕塑。于是那些留在了雕塑史上的一些作品,像是尸体在流泪。有一次卡米尔是想和罗丹和好的。她去了罗丹的那个她熟悉的雕塑室。透过灯光,她却看见罗丹正和一位夫人调情。那女人看起来像是一个贵族。罗丹先生当然会用适当的男欢女爱来抚慰自己的失意。那个女人是一个公爵夫人,是个一心想把罗丹的艺术雕塑转变成自己的经济财源的女人。罗丹当然再也找不到像卡米尔一样傻地对待他的女人。卡米尔在世界上只有一个。拥有这么厉害才华的女雕塑家竟然一直是一贫如洗的。她拒绝任何来自罗丹的帮助。离开罗丹的卡米尔原本是想一心一意发展自己的雕塑艺术的,她却用更大的精力一心一意地发展了自己对罗丹的恨。她控制不了发展自己的恨的这种精力。身体和精神果然发生了病理问题。卡米尔出现了精神分裂症状。她把自己的作品给砸掉了。她连亲人都不认识了。她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院。一住就是三十年。罗丹去精神病院看卡米尔,卡米尔连他也不认识了,卡米尔让人把罗丹赶走,说这是一个想害她的人。是的,这是一个为罗丹贡献了一切的女人,尊严,才华,青春,爱情,还有最后一根健康的神经。
她竟然坚持着活下去了三十年,在我们以为的地狱里面。她的肉体竟然在人间又待下去了一万多个日子。一天一天摞加起来的散布着来苏水的日子。心灵的鲜活需要被冷酷的虚无镇压下去的日子。一些药水和针剂轮番地往她的体内灌,她活着宛若她已经死去。死去的日子才能让她的肉体一天一天苟活下去。我真的希望在那里面的她是不痛的。不如让我们代替她痛。数以百万计的心疼者,每人分担她一点点的疼,那分流出来的疼依然使我们惊心动魄。
卡米尔的母亲和妹妹竟然一次也不去精神病院去看望她。若干年后精神病院通知她们可以接卡米尔回家监护理疗,母亲和妹妹也拒绝了她。弟弟保罗是卡米尔惟一联络着的亲人。我在书上看见过卡米尔给保罗写的信,她书写一段又画上一段。她最后给保罗的字迹是歪歪斜斜的:余下的仅仅是缄默而已。她果真缄默了。永远地缄默了。她没有任何遗产留下来。最后的一刻,没有一个亲人的陪伴。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冰硬的铁床和一个便壶,便壶豁着口,像代替谁在呐喊。豁口便壶呐喊的时候,时间定格在1943年10月19日。
卡米尔死后,后人依然把她和罗丹的名字放在一起。而且一提起罗丹大家就会想到卡米尔。一提起卡米尔大家就会想到罗丹。不知道卡米尔知道后会不会在那个世界上叫喊起来。有人还拍摄了一部关于她的电影,名字叫《罗丹的情人》。是那个很好的法国女演员伊莎贝拉·阿佳妮出来演卡米尔的。我喜欢阿佳妮。我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阿佳妮演出来的卡米尔更加有味道。谢天谢地是阿佳妮,而不是别的谁。
当年那个把卡米尔介绍给罗丹的雕塑家布歇先生曾经对罗丹说,早知道卡米尔的结局是这样,他绝对不会把卡米尔送到罗丹手中的。仅仅是个假设而已。命运根本就不理睬假设。假设也丝毫不会耽搁命运按时而且准确地对某一个人下毒手。
诗人韩东说:爱情这件事,不是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它应该是很平常的,应该放到恰当的位置上,你越在乎它,它越要出事。不是说值不值得,而是你会不会的问题。说爱情是自私的,爱情是专一的,这都有问题。韩东真是一个在爱情问题上的聪颖者。卡米尔的智慧不往这个方面发展。这其实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方向,是不会使人疯狂的方向,它值得我们把智力朝着这个方向开启,以便不使自己变得疯狂。
还想说一点看了《灵魂庄园》这个电影后的感慨:在这个世界上,在男人和女人的情色上,爱与恨都会导致毁灭,或者说,极端发展的爱与恨只可能导致毁灭,而宽恕不会。而且,只有宽恕不会导致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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