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你身体里面最尊贵的神
那些高锐得没有来得及被人类说出的话语
你像一只追逐浪花的蝴蝶一样
跟上它们 并用智慧说出它们
你这个有劲的女人呵 让我不停地问
这颗深不可测的灵魂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知道《圣经》中有一个莎乐美。后来还知道了有一个艺术家莎乐美。看一些外国艺术家的传记或者文章,里面经常谈到他们看歌剧或者芭蕾舞《莎乐美》之类的回忆,就弄不明白这究竟是哪一个莎乐美。直到看了莎乐美的回忆录《在性与爱之间挣扎》,才知道了艺术家的莎乐美是不和戏剧沾边的。艺术家的莎乐美不属于娱乐和神话。艺术家的莎乐美的名字是和尼采、里尔克和弗洛伊德联系在一起的。尼采向她求婚几次都被她拒绝了。小她十五岁的里尔克一直迷恋着她,最后被甩的人竟然是里尔克。中老年的时候莎乐美师从于心理分析大师弗洛伊德,成为弗洛伊德信任与交流的朋友。弗洛伊德的工作室里放着的一张镜框里面的照片就是莎乐美。
在写莎乐美以前写了一些女艺术家,普拉斯、卡米尔、弗里达、费雯·丽,还刚刚读完了毕加索和他的几个女人们的故事。她们死的死,伤的伤,死里逃生的几个活得也郁闷,甚至生不如死,都是这个叫天才男人害的。就连最彻底的女权主义者波伏娃,也一生没有从萨特的生命中疏离。她不得不使自己妥协,容忍萨特对于其他女人的兴趣与性趣。在我知道的天才之中,只有画家达利一生只忠实于自己的妻子加拉。达利视加拉为生命。达利与加拉因此给予了对方罕见的幸福人生。他们是幸福的另类。写完了她们,我郁闷极了。在情爱这个战场上,女人们真是天才手下的残兵败将。女人特别容易从天才的情爱中争取来破损的权利。身体与心灵的破损。即使这个女人本身是个天才也不容易幸免。我不能问这是为什么。这其实已经不是一个可以去质疑的事情。生活中大量的平凡女人不也是被大量的平凡男人搅和得心灵的战场一片狼藉吗。
莎乐美不同于任何一种女人。一想到孤傲的尼采为她着迷,着迷到骂她;一想到卓绝的里尔克为她倾倒得不能自已;一想到划时代的弗洛伊德长久而真挚的对她的好感,就足以感叹莎乐美的天才。艺术上的天才。哲学上的天才。她得天才到什么程度才能够得到上帝的造山运动中得以诞生的这几个人类罕见骄子的青睐呀。在情感领域,莎乐美从来不是一个主动进攻的女人。相反,是这些伟大的男人迷恋她到了情不自禁。让这些大师痴迷着的,绝不仅仅是这个女人足以让他们仰起敬畏目光的智慧的部分,她的身上一定还散发着珠光宝气的色情气息。这种气息浓烈得让男人致命。莎乐美最严重的天才部分是她的独立。这是比她艺术上的天才部分更加令人惊讶的东西。莎乐美强烈地只属于她自己。属于她自己的自由。男人们是她的身外之物。天才也不能例外。就像男天才有力量使得女人忧伤到为他们殒命一样,莎乐美也有力量使得男人为她殒命。那个叫保罗的哲学家就因此命令自己的身体从悬崖上落下去。如果得不到她的爱,保罗是愿意去死的。还有莎乐美的丈夫,那个杰出的语言学家和高明的医生,他竟然能够听凭莎乐美与她结婚而不与他做爱的荒唐要求而娶了她。几十年他们果真如此。真是天方夜谭。写莎乐美对我来说是一件大快身心的事情。莎乐美的精神太值得我去仰视了。即使这种精神是学不来的,我认为知道世界上曾经真实地存在过这么一个女人,这么一个有着过人力量用来支撑自己精神的独立的女人,也足够让自己试着把生命中一些讨厌的多余的力比多从身体中挪出去,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它们扔到楼下去。
她的名字叫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安德烈亚斯是她结婚后加上的丈夫的姓氏。莎乐美的父亲是俄国的一名大将军,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她1861年出生。莎乐美从小就是个具有反叛精神的女孩。悍猛的父亲和她的三个哥哥对莎乐美的世界观造成影响。莎乐美的初恋是一位牧师。这位四十三岁的名叫吉洛的男人有着沉静的面孔。他风度极好。十七岁的莎乐美为吉洛布道的样子所沉迷。他像《圣经》里面的先知那样被莎乐美所神往。莎乐美第一个念头是这样的:现在所有的孤独都结束了,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必须和他说话。莎乐美于是经常坐在吉洛的面前,听他布道,听他字字珠玑一样的教诲。那个时候莎乐美像爱父亲爱上帝一样爱着这位牧师。吉洛惊异于这个女学生颖慧的天性,她竟能准确无误地领会原本并不那么容易掌握的宗教旨意。莎乐美刚刚成熟的身体像春天的果实一样把吉洛弄晕。牧师不仅对莎乐美表达了感情,还向莎乐美的父亲谈了想和她结婚的愿望。莎乐美的妈妈对牧师说,你害了我的女儿。牧师回答,我想对这个孩子负责。莎乐美终究还是拒绝了他。当然,有许多因素可以被她拿来当借口,其中之一是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他已经结婚了,而且是跟莎乐美差不多年纪的两个孩子的父亲。后来莎乐美回忆说,这其实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产生了迷惑与清醒之间的情绪差距。莎乐美说,我必须跟随他,他是那么伟大,但他把我的心思想歪了,竟至于向我求婚。直到最后,牧师在莎乐美的心中依然是其童年时代的上帝形象的一个副本,一个亡魂。当莎乐美确切地发现她不能把自己的爱付诸任何一个男人时,她开始明白了上帝在他心中的地位。她因此逃离了他。她对牧师的感情是神圣的,世俗中的东西一旦出现就在心中亵渎了这种神圣。
1880年秋天,莎乐美离开故土俄罗斯,去了瑞士的苏黎世求学。宗教。哲学。语言学。艺术史。莎乐美像鱼跃进了大海。1882年,莎乐美在罗马遇到了哲学家保罗·雷。当时的莎乐美二十一岁,保罗三十二岁。保罗是犹太人,是尼采的好友。保罗对人生充满了悲观的调子,却是一个善根很深的男人。莎乐美深深地激发出了保罗的爱欲。保罗向莎乐美求婚。莎乐美拒绝了保罗的求婚。莎乐美说,我是来学习的,不是来结婚的。那个时候,牧师的影子还没有从莎乐美的心中消匿。她感情的大门是关闭着的。莎乐美没有拒绝保罗对于她的呵护。她把保罗当成哥哥。她和保罗住在一起,既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爱情也不是同居。是一种友谊。他们的居所来源于莎乐美的一个梦:书房里满是书籍和鲜花,她和他在一起快乐地学习。书房的两边是两间卧室,他们在两间卧室之间可以来回走动。就像两个同事,一起喜悦而认真地工作。保罗把尼采邀请来的时候,历史上的一个瞬间定格了。后来莎乐美、尼采和保罗组成的三人同盟在哲学史上广为人知,这个传奇就是从这一瞬间开始的。
尼采见到莎乐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是从哪颗星球上一起掉到这里的。三个人过了一段愉快的生活。那种快乐是哲学家们独有的。我们无法体悟。那一个阶段,莎乐美每天能与尼采谈话十个小时。尼采曾说,他在那个夏季所做的最愉快的事就是同莎乐美交流。他们在智慧及趣味方面有着最深层次的沟通。这使他们之间成为相得益彰的谈话者。尼采后来也对别人讲,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莎乐美那样一个能从自己的经验中提取大量客观看法的人。麻烦却也跟着来了。尼采爱上了莎乐美。尼采第一眼见到她时就爱上了。在爱中,尼采并不是一个体面的人,他请求保罗放了莎乐美。他还向莎乐美求婚。莎乐美对尼采说,她反对一般意义上的婚姻。保罗也对莎乐美与尼采的亲近很恼怒。这种僵持正在形成中。有一次尼采提议,三个人合照一张相。尼采抱着一种好玩的心态,亲自动手,布置小马车,甚至想出了用丁香的枝叶装饰出一根马鞭。这张照片我看过。有点夸张。有点好玩。看起来天才们也有把精神头腾出来搞弄点玩乐的时候。不过,从这张照片也可看出尼采对于莎乐美的深情。这是一张后来十分有名的画:尼采与保罗站在马车前,手扶马车把手,并着肩,目光看着远方。莎乐美坐在马车上,右手拿着马鞭。马鞭被莎乐美停在中央,鞭杆与垂直下去的鞭子形成一个差不多六十度的锐角。这是一幅有些夸张的照片。它却表达着当时著名的三人同盟的华彩十分。在我看来,这张照片还表达着一种看似完美友善情感的难以达成。因为马车前面真实的路途并不那么美妙。尽管三个人都有着好好过下去的愿望,变化还是形成了。尼采的一些行动影响了莎乐美。尼采让她少想着保罗。让莎乐美感到诧异的是,尼采竟然认为这种招数会起作用。尼采的举动损坏了自己与莎乐美与保罗的友谊。失恋使尼采失去了理智,他写信给莎乐美,说了一些很过头的话。他说莎乐美有着猫似的自私自利。他说莎乐美的自私使得她没有爱的能力。他说莎乐美信奉的某些东西是他最厌恶的,它比某些恶更糟。这些信被保罗给藏了起来,莎乐美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善良的保罗不想让莎乐美因此受伤害。
尼采的做法和他的性格是相符的。在优雅的举止背后,尼采其实有一颗狂暴的心。尼采后来举世闻名的文字也因袭着其内心的狂野而造就。诗性的和理性的力量在他身上结合得非常紧密。尼采天才的力量正是表现在这些东西上。是精神与沮丧的战斗促使他取得了极高的成就。但是,这样的战斗也最终使得尼采焚毁了自己。被莎乐美伤透了心的尼采又失去了保罗的友谊。尼采离开了他们。很快地,尼采写出了那本他的巅峰之作《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他还写了那句著名的诗:回到女人身边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有人这样描述莎乐美:她是一位具有非凡能力的缪斯,男人们在与这位女性的交往中受孕,与她邂逅几个月后,就能为这个世界产下一个精神的新生儿。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举世无双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就是尼采的精神与莎乐美邂逅后“受孕”产下的新生儿,虽然尼采的身心受到了刺激。几年后,尼采精神崩溃。一个曾经敏锐如雷达的灵魂变得麻木,只能待在精神病院里。莎乐美写下了一本关于尼采的书《弗里德里希·尼采及其著作》。这是她对尼采最好的纪念。非常可惜,曾经强大的尼采听不到莎乐美内心的声音了。
莎乐美最终没有选择尼采作为她的伴侣。我非常同意《三联生活周刊》的主编朱伟对此事的个人见解。朱伟曾经撰文说,其实作为一个女人,莎乐美不过是也希望同时获得一个理想男人的两极:一个能呵护他的兄长与一个能挑逗她情欲燃烧的伙伴;一种在摇篮边安宁的抚摸与一种在风中颠荡的快感。对于后一种男人的危险,莎乐美其实有本能的恐惧。在保罗与尼采这两个男人之中,莎乐美选择了保罗,其实是因为她更需要安全。
莎乐美与男人的交往中其实从来没有发挥性别上的能动性。她所规划的三人同盟于她而言是适宜的。竟然是男人们出了问题。保罗和尼采都没有能力在这种同盟中管理好自己的欲望。虽然他们以为他们有管理好自己欲望的能力。他们在内心中产生了辗和轧。尤其是尼采。性与爱的迷离在这种碾轧中把这样一种乌邦托性质的梦境打乱。或者说,乌托邦原本就是用来被损坏的。保罗和莎乐美一直保持了友谊。他们同居在一起。五年。没有爱情没有婚姻的一种同居。这不是我们能懂得的一种同居。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能懂得的事情很多,尤其是天才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们不懂,是因为天才们不可复制。是因为我们的目光没有可能达到那另一片高远的天光。天才们的经历是一种另类经历,他们原本就不打算让俗人理解。他们毫不在乎我们的理解或者不理解。我们只能对于这些的事例惊讶。然后像我这样描述。胡乱地评判。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读了五本有关莎乐美的书籍。按我的理解,莎乐美与保罗的深厚关系和交往时间是远远地大于莎乐美和尼采之间的亲密的。所有的传记都把莎乐美和尼采的情话大加渲染。因为尼采是一个大名人。尼采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哲学家。莎乐美与尼采那一段不长的交往,耀眼得像雷与电在天空中碰撞,产生的火光成为这个世界恒久的风景,在世界艺术的博物馆中成为珍贵的藏品。那个叫保罗的男人其实对莎乐美用情极深用情极久。保罗与莎乐美所完成的内心碰撞其实更加曲径通幽。保罗没能成为世界级的大艺术家,所以在莎乐美的传奇中,保罗没能承担应有的和更加绚烂的历史回应。
保罗和莎乐美同居五年后,另一个男人出现了。这个叫安德烈亚斯的男人竟然向莎乐美求婚成功。保罗因此而黯然神伤。他爱莎乐美已经习惯了。他不习惯没有莎乐美的生活。即使莎乐美不给他爱情和婚姻。保罗选择了离去。那一天晚上他很晚才离开莎乐美。几分钟后保罗又折了回来。他说外面下大雨,出门是不理智的。过了一阵子,他又走了,然后又回来,只是要拿一本书。最后他还是转身走了。莎乐美这时发现,桌灯的光亮下是一张她孩提时代的小照片。这是她曾经送给保罗的。照片外面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这样的几个字:求求你,不要寻找我。然后保罗再也没回来。几年后,保罗坠崖死去了。那是一座他和莎乐美曾经一起度过美好时光的山。没人知道保罗是自杀还是无意间的失足。保罗是莎乐美心中内疚最深的男人,也是对莎乐美用情极深的男人。他大概觉得没有莎乐美的日子是不值得过的,是一些连死亡也不如的日子。
安德烈亚斯和莎乐美的婚姻,我稍后要描述。我先用文字请出另一位伟大的艺术家里尔克。里尔克与莎乐美有着更加复杂更加伤感更加杰出更加迷乱的情感纠葛。
里尔克是先读到莎乐美那些聪明智慧的文字的。它们预先把二十一岁的里尔克折服。然后里尔克以一个文学青年的名义给莎乐美写信。信中有大量的溢美之言。还有这个文学青年写的诗。那时已经三十六岁了的莎乐美是不在乎这些溢美之词的。她原本就不是个稀罕这些东西的女人。那些诗也没有让莎乐美产生太多的好感。她不喜欢里面油腻的成分。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写出的东西有些咬文嚼字,这是被上帝允许的。上帝允许年轻人犯任何错误。有一天莎乐美的一个朋友介绍她与里尔克认识了。很快地,莎乐美从里尔克的文字里知道了眼前这个青年就是跟自己通过信的年轻人。这一次里尔克被莎乐美的美貌和高贵气质所折服。里尔克最初给莎乐美的印象,是一个年轻人本身的素质,而不是来自日后大诗人的气质。那个时候的里尔克绅士风度十足,具有控制自己把握局面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他给莎乐美写诗,情很真意很足,虽然还达不到技艺上的娴熟。莎乐美还是被里尔克的青春活力和生命里隐约着的天才光亮所感染。她和里尔克相爱了。他们俩用情极深地相爱了三年。里尔克写诗道: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折断我的双臂,我将拥抱你/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箝住我的心,我的脑不会停息/你放火烧我的脑子/我仍将托付你,用我的血液。莎乐美也曾这样表达里尔克和她的交融:在我们心中,不是两个一半在寻求合二为一,而是一个惊异的完整的整体在另一个不可思议的完整的整体中发现了自己。她们共同度过的时日就像一只杯子,装满了要让对方留下好印象的欲望。那都是非常热闹而又隆重的节日。
莎乐美开始和里尔克生活在一起,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对方。里尔克是非常幸运的,因为她的确得到了莎乐美艺术上一针见血的指点。莎乐美发现了里尔克追求艺术完美的同时,付出了内心和谐的代价。这其实是危险的。心智早已成熟的莎乐美知道这种危险是源于里尔克跟生活的敌对心态。他的才华被用来对那些几乎无法表达的东西做出抒情性的表达,目的是要通过自己诗歌的威力说出那些无法说出的东西。到最后,在他作为一个人的内心的发展和作为一个诗人的才华的展开之间,存在着相互抵牾的情况。她知道里尔克既需要艺术,又需要人格的全面发展。天才的里尔克在莎乐美的指点下,开始学习简单的东西。学得慢。学得很难。他变得会表达质朴的东西。他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克服了他的文字中花哨的部分。沉重的生活真实的血肉一点一点进驻到了他的诗歌之中。
我曾经读过里尔克的那本《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那个时候里尔克刚刚二十三四岁,差不多是和莎乐美交往甚密的日子。我被里尔克过人的智慧和对于爱的深层感触而震惊。我只能用震惊这两个字来表达。一本薄薄的书,却沉。很长时间我的包里都放着这本书。读过许多遍之后,再拿起它来依然新鲜如初。我承认,至今拿起这本书来,我依然能从中有所收益。他说,凡是将来有一天许多人或能实现的事,现在寂寞的人已经可以起始准备了,用他比较确切的双手来建造。所以,你要爱你的寂寞,负担它那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他说:如果有一种不安,像光与云影似的掠过你的行为与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惧,那是有些事在你身边发生了;那是生活没有忘记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会让你失落。我当时就想,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么多天才的思考呢。是的,只能是天才。这么一个天才人物,这么一个对生活有着深厚底蕴的诗人,却深情地而不是修辞地把敬畏的目光投放到莎乐美身上,真诚地感谢她带给他的人性光芒和精神高地。莎乐美得具备怎样的好东西呢?而且,一个生命正值早晨最俊美时段的年轻人,吸引女人犹如磁铁吸引铁屑,却把爱情奉献给一个大他十五岁的女人。这个女人该是散发着如何珍贵的光束呢?他们一起去了俄罗斯。他们一起去见巴尔扎克。他们留下了很多值得回味的足迹。还有往事。还有性。三年后,莎乐美还是离开了里尔克。按我的理解,是里尔克对于莎乐美的依赖限制了莎乐美的自由。正是里尔克的百般温存让自己离开莎乐美的。莎乐美对自由有着绝对严格的需求。莎乐美对里尔克的疏离使用得还算委婉,她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身体从里尔克那里抽离而出。里尔克还是悲伤得难以自持。他看起来也很绝望。他在短时间内和一个女人结婚了。这个女人是雕塑家罗丹的学生。里尔克的婚姻并不幸福。里尔克的举动是草率的。但是,此后的三十年,里尔克与莎乐美一直保持着通信关系。他们用这种方式关爱着对方,直到里尔克死亡。天才的里尔克死的时候才四十九岁。这样的爱情是催人泪下的。这样的友谊也让人流眼泪。只有伟大的艺术家才有能力超越过去的恩怨,达成伟大的友谊。
莎乐美最终离开了里尔克,后人有着不少的说法。我非常愿意把朱伟的说法拿来和大家一起分享。朱伟说,在与一个男人交往疲惫后会踏上与另一个人的旅途,这是1902年莎乐美遗弃里尔克的最庸常解释。朱伟相信莎乐美为“不堪重负”而要重觅回自由的解释背后,更多是对里尔克持续的“甜食”的恐惧与厌倦。疲惫是疯狂必然的代价,第二次俄罗斯之旅她更深入直面了他的灵魂,在腻倦中,莎乐美会清晰感觉到亲密距离中的黑暗。
莎乐美是一个忠于自己记忆的人。她不是一个忠于任何人的女人。即使面对一个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天才,她也从不在爱情方面输掉自己。曾经听到台湾时事评论家和节目主持人陈文茜的一席话。她说自己不一定有能力与别的男人长久相爱,但她很有能力和别人分手,不论是她负人还是人负她。李敖曾经夸奖陈文茜是他所见到的最聪明的女人。我想,莎乐美就是这样一个有能力和别人分手的人。她比陈文茜更加有意味,她总是让自己负男人。我以为,无论是尼采,还是里尔克,还是保罗,莎乐美最终是没有爱上他们的。莎乐美是一个对爱情要求极高的女人。她不妥协。没有,就空着。就不要。自由比残损的爱重要。尼采专横固执。里尔克甜腻软弱。保罗忧郁温顺。他们不是莎乐美心目中的爱人。恋爱的时候,男人和女人看起来像是万花筒里面的图案,变幻如梦,美得心颤。其实,那不过是几粒毫不惊艳的石子造成的视觉效果。莎乐美有能力审视到爱情的万花筒内里的东西。她有能力与他们分离。绝不拖泥带水。而且,艺术上的天才绝不表明就是情爱上的天才。一个人,具备承担婚姻的天才和他所具备的艺术天才的成分并不是重合的。莎乐美的内心像X光线一样透视得了这样的规则,而大多数女人总会在这一点上迷瞪糊涂。
顺便说一说俗世中的爱情。一些爱情似乎出现了,像是万花筒里面迷离而多情的画面。或者说,男人女人一开始愿望美好地接触了。一把钥匙企图打开一把锁的情色运动开始了。可是,太多的情况是钥匙打不开锁。多一点或者少一点,锁和钥匙就不能沟通。爱情就是这样不肯轻易地被沟通。蒙田说,人是由一小块一小块组成的。在爱情这个问题上,我们不知道哪一些小块的沟通起到销魂的作用,哪一些小块的碰触能够让人分泌情感的力比多,还有,得有多少个小块的融洽才能达成男人与女人情感的融洽。女人们经常忘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她自己的心里有一个魔,算不上鬼或者算得上鬼的一个魔,是这个魔在搅动着女人的心。女人们的情欲需要男人,于是这个男人被这个魔打上了高尚的或者爱情的烙印。这倒不是说爱情不是个好东西。这倒不是说情欲是个不值钱的东西。我是说上帝原本没有给情事的后事安排一些好的结局。十有八九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一生中没有遇到真正的爱情,其实正常得就像石头不会发出声音。真正有质量的情事是稀罕的。不稀罕的情事败事有余。女人们通常不会这么想。女人们总是想着华美的艳事一定会在某一个旮旯里等着自己呢。爱情是一场病。必得发作的一场病。癫狂。坠落。痛不欲生。思维混乱。爱情发育成死亡是一件特别通顺的途径。我的一个女友沉浸于一场多病之恋中八年。一场不那么允许发生在光明正大之中的恋情,或者原本就是一场误会的畸恋。她在这个角斗场中弄坏了情绪,然后弄坏了身体,沾上了一些病,不得不经常上医院。她身体上的器官终于没能承担得了她的坏情绪对于它们的迫害。她在读了莎乐美之后对我说,如果早读到莎乐美,她一定不会把自己的身体捣弄得那么惨。几年来,她一直把声讨的声音抛向了那个他。莎乐美终于让她懂得了把质疑的利器对准自己。
轮到说一说莎乐美的婚姻了。这是一段不可思议的婚姻。差不多也是空前绝后。有那么一点萨特和波伏娃的味道。独立。未曾被疏离。使用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当然莎乐美比波伏娃多出了婚姻。
1886年夏日。莎乐美二十五岁,已经是一个很有名的女艺术家。有一天,莎乐美的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个个子不高但体魄健壮的男人。肩膀宽。头发黑。眼睛有神。浓密的络腮胡子挂满了嘴巴。莎乐美第一眼见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这个男人和父亲散发着同样质地的智慧。这个男人自报姓名,叫弗里德里希·卡尔·安德烈亚斯。安德烈亚斯是一个有备而来的求婚者,她下决心要让莎乐美成为自己的妻子。实际上,从第一眼看到安德烈亚斯,莎乐美同样产生了奇异的感觉。这个男人让莎乐美产生了特殊的心理感念。这是一个医术高明的男人,常能使人死里回生。他还能听得懂动物的声音。他试着和动物对话的样子真是迷人。同时他还是一位东西方文化的酷爱者,是个语言天才。能够勇敢地迷上莎乐美的男人都是一些天才,平庸的男人是连产生想法都不敢的。平庸的男人知道自己是不配的。莎乐美原本是不考虑自己的婚姻的。她低估了安德烈亚斯的意志。她答应了安德烈亚斯的求婚。她同时提出了一些必得让安德烈亚斯遵守的条件,否则她不答应他的求婚。那个时候莎乐美还和保罗紧密着,不是爱情的那种紧密,像亲人那样的紧密。莎乐美让安德烈亚斯答应他们的婚姻不能破坏她和保罗的这种紧密友谊。同时安德烈亚斯还不能要求与莎乐美过性生活。倔强的安德烈亚斯竟然同意了。也许,安德烈亚斯的求婚太迫切了,他想先把婚事办完了再说。他想口头上的语言不能抵挡实际上的行动的。有一天晚上,莎乐美和安德烈亚斯面对面坐着。安德烈亚斯把手中拿着的小刀直刺向自己的胸膛。莎乐美惊愕地把他送到了医院。幸亏安德烈亚斯没有把自己置于死地。不知道安德烈亚斯那样做,是否在向莎乐美表达自己对于那个不合理婚约的抗议。我还偷偷地以为,懂得人体医学的安德烈亚斯是知道那插向自己肉体的一刀在哪一个部位是不致命的。他或许故意选择了不致命的那一刀。幸运的是,安德烈亚斯绝不仅是一个只有冒险精神胆大不怕死的男人,他还是一个有学问有胸襟有爱心的男人。莎乐美和安德烈亚斯举行了婚礼。婚礼的主持人是被莎乐美邀请而来的吉洛牧师。吉洛牧师和安德烈亚斯在婚礼上都非常激动。但是,这两个男人激动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吉洛牧师当天就离开了莎乐美。莎乐美事后才知道她这么做是伤害了吉洛牧师的。吉洛愿意自己是那个站在莎乐美身边给她戴上婚戒的男人。
莎乐美曾说,她在生活中不遵循什么原则,她追寻的是更加美妙的东西。莎乐美的这个原则和婚姻所带给她的东西是不吻合的。虽然她和安德烈亚斯度过了几年安宁的生活。莎乐美是不能让任何东西破坏了她所向往的自由的。哪怕这个东西是以法律的条文所规定的。她开始走出家门,进入艺术界和文学界。她还碰到了一个真正打动了她身体的男人。从莎乐美的传记中知道那个叫泽梅克的是第一个和她产生性爱生活的男人。他比莎乐美小七岁。这是一个在社交场合总会变成焦点的男人。泽梅克是他的绰号,意思是“大地般的男人”。这样的绰号表达的既是他的外表还是他的性格。他是个资深的内科医生。莎乐美在与泽梅克的热恋中知道了真正女人的身体意味是怎样的。他们一起去旅游。莎乐美怀上了泽梅克的孩子。深爱着莎乐美的泽梅克想与莎乐美结婚,他甚至准备前去找安德烈亚斯交涉这件事。莎乐美阻止了泽梅克的行为。她知道安德烈亚斯绝不会和她离婚。莎乐美和泽梅克的孩子终究也没有出世。他们的这种关系维持了十二年。断断续续地联系着。莎乐美和里尔克相爱的时候也没有忘记泽梅克。有了烦心事莎乐美会去找泽梅克聊天。
我对莎乐美的丈夫安德烈亚斯有着特别的好奇心。这样的好奇心源于他例外的和超脱的情怀。如果不是一颗特别的心灵,一个男人是不能在这么一种非常的婚姻环境中活着的。他和莎乐美达成了和平共处却也各自独立的条约。像萨特和波伏娃两人那样,独立,又相恋,互不干涉。一对行将崩溃的男女关系竟然奇迹地好了起来。以后莎乐美和安德烈亚斯越来越好。莎乐美还请来了一个叫玛丽的女人,她让玛丽照顾这个家庭,更让玛丽照顾安德烈亚斯。安德烈亚斯和这个叫玛丽的女人生了两个孩子。儿子出生后死去了。女儿叫小玛丽,一直被莎乐美疼爱着。小玛丽一直陪伴莎乐美到老。
我年轻的时候是不懂得波伏娃的选择的。那是个喜欢下结论的年龄。对于不懂的事情也敢于下结论。像一个井里的青蛙大胆而又可笑地对着它头顶上的那片天说三道四。如今不那么想了。如今我对波伏娃充满了理解和敬佩。还有这个叫安德烈亚斯的男人。我以为,天才的男人和女人之所以比凡夫俗子承担一些意想不到的经历,是因为他们比凡人要有更大的包容性。他们不仅需要容得下自己的生活,还要容得下自己内心中所有的矛盾和欲求。莎乐美曾经说过她眼中的天才。她说这样的天才通常源于一个人内心的戏剧性。惟尽其最大的努力,才能使对立得以调和,从而达到内心的安宁。我想这是安德烈亚斯给予莎乐美的感慨吧。我还以为,一个敢于爱着而且具有爱的能力的人,不是那种把别人的生活用力地施加到自己的私欲生活中的人。一个具有爱的能力的人是那种给对方压力最小的人。具有包容心的爱情是从削减自己的可能性开始的。安德烈亚斯就是一个有这种爱的能力的男人。他的胸怀打动了最具独立精神的莎乐美。莎乐美日复一日地增加了对于安德烈亚斯的依恋之情。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十三年。安德烈亚斯去世后,莎乐美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纪念着他。
婚姻形成制度的那一刻起就产生了它的局限性。任何一种婚姻制度都有它的缺陷。一夫一妻是这样的。一夫多妻是这样的。无婚乱性是这样的。情爱源自内心。内心是没有疆界的。内心的内容是变幻的。把无边界的情爱内容用有形的制度去约束,牴牾的产生是必然的。我当然不是说婚姻是不好的。不被制度束缚的两性关系会更加乱套。男女私情,是一个人的生命中最难于操持的重大事情。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情感世界的错乱比之这个世界上看得见的物质上的军事上的错乱更加严重。它们不是以肉眼看得见的发生而已。这些天才人物是一些超越了制度缺陷的人。对于自己自由的尊重,对于他人自由的尊重,源自天才的天才之处。但是,把天才们的处事之道拿来要求凡人们去模仿,同样是一件荒诞的事情。凡人们看不见内心深处更加重要的深景。天才们干天才们的事情。凡人们干凡人们的事情。天才不可复制,也独一无二,甚至空前绝后。凡人们看着他们,只有惊讶的份罢了。
莎乐美的自传中没有出现泽梅克的名字。虽然这是一个给了她肉体之爱的男人,但仅仅也是如此罢了。莎乐美看起来是没有把泽梅克这个男人当成生命中很重大的事件去回顾的。肉欲与精神之恋毕竟还是有质的区别的。尤其是对于莎乐美这样一个把精神看得无与伦比的女人。而安德烈亚斯,无论他是否拥有了莎乐美的灵魂与肉体,他的姓氏永远地和莎乐美的名字排列在一起。制度还是以界定的方式把莎乐美这个不属于任何男人的女人变成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变成了历史上的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
莎乐美在五十岁的时候认识了弗洛伊德。五十岁的莎乐美依然把生活的重新开始当成簇新的内容去行动的。她决定从师于心理学大师弗洛伊德学习精神分析的学问。那个时候五十五岁的弗洛伊德正处于生命的巅峰时期。他外表讲究。他目光炯亮。一把灰白的胡子被修剪得整齐而优雅。他对人类心理活动的揭示达到了人类前所未有的深度。他研究人类的梦境。他挖掘出了人类的潜意识。这样的发现是革命性的,就像爱迪生把电从人类的黑暗之中释放出来。当时弗洛伊德的革命性举动还没有被众人所肯定。说他离经叛道的也大有人在。萨乐美却以她天才的鉴赏能力感知到了弗洛伊德的伟大。她以非凡的领悟力支持着弗洛伊德的伟大创举。莎乐美从弗洛伊德的学生变成弗洛伊德哲学的同道研究者。她非凡的见解给了弗洛伊德有益的思索火光。被弗洛伊德赏识的不仅是莎乐美的博学与多才,还有她的善解人意。莎乐美内在的优雅和与生俱来的高贵更让弗洛伊德所铭记。莎乐美后来还和弗洛伊德的妻子成为好朋友。弗洛伊德私人诊所里摆放着一张莎乐美的照片,足见弗洛伊德对于她的珍惜与尊敬。
女权主义特别愿意提及莎乐美。我不喜欢女权主义这个称呼。从没有喜欢过。女权主义总会给我一种叫嚷着向谁要什么东西那么一种感觉。要什么呢。一个人若是精神上有足够的分量,是根本不会向谁索取什么的。一个女人的内在质量,和她在什么地方和她处在什么地位无关。我想莎乐美从来没有刻意地向这个世界索取什么的。她却是懂得去拒绝什么的一个女人。她只是把活着的内容呈现给我们,和女权毫无关系。她的强大也不是追求女权的结果。一个女人的被尊重,绝不是女权的要求所能达成的。莎乐美留给我们的回味是她作为个体女人的独立与博大。
诸情皆备,诸情皆可弃。这是莎乐美让我永远回味的精神品质;这也是莎乐美留给我的一个精彩的恬淡而讶异的精神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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