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金,男,1924年生
调查地点: 上峰镇李岗头村西
调查时间: 2005年8月10—11日
调查人: 费仲兴
李荣金(中)
我今年82岁,属鼠的,跑反时13岁,没有跑出去,全家都留在村上了。当时家里有我父母、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穷啊,没有钱,就没有跑。
鬼子是冬月初三夜里十点左右进村的,没有枪声。村上人走光了,都是往北边跑的,只有六七家没走,还有些年纪大的人也没有走。晚上六七点钟,天全黑了,留在村里的人感到很惊慌,就聚在村上坟山岗那个地方,其中有保长李发桃,还有当过乡长的祁昌富。忽然看到关塘堰村上起火了,又没有一点儿声音,狗也不叫,觉得很奇怪,就叫李四有兄弟几个跑去看看。他们年纪轻,跑过两座桥,离关塘堰不远了,一听,讲话声叽里哇啦的,不对头,知道是日本人在放火,就没敢进村。为了不让日本人进李岗头,回来时就用铁锹把桥板撬掉了。我们在坟山岗等消息,他们回到村里也不给我们讲一声,自己整理整理东西就钻进防空洞(防飞机轰炸的地洞)里躲起来了。保长一个,乡长一个,还有我父亲,他们几个人就开始喝酒。乡长对我父亲讲:“你把几个小孩带到詹家边地洞里躲一躲吧。”父亲就带我们到詹家边,然后他一个人回李岗头。
日本人在关塘堰有向导带着,要到李岗头来,一看桥板没有了,就绕别处过来。到了村上,看到有灯亮着,就端了刺刀闯进来了,对着正在喝酒的几个人。鬼子把地图拿出来,要他们带路。乡长祁昌富一看地图,上面有一条红线,从关塘堰、新桥、李岗头,到大山墩、寺后庙、桑干,一直到陈坊的铁塔。乡长被迫带路,一直带到前村街。当晚,有一部分鬼子就住在李岗头,吃晚饭,点火烧房子。我父亲回到李岗头一看,村上有兵,就躲在草垛后面看,大约有200来个。家里当时还有两斗米,父亲摸到家里,发现门开着,鬼子正在点火烧房子。当时是初三,夜里黑漆漆的,鬼子没有发现他。我家祖上留下来的房子是很好的,有两间楼房,三间草房,父亲一看,吓死了,回头就跑到詹家边,说:“村上全是兵!”没过一会,鬼子跑到詹家边来了,靴子皮鞋的走路声、刀枪碰击声,响得很。他们一家一家地踢门,抓鸡,响声很大。那时候,狗都吓得不敢叫一声。夜里一两点钟,下了层白霜,我们看见日本兵在烤火。他们在亮处,我们在暗处,看得很清楚的。于是,我们就赶忙跑到“平头塘”那里,躲在自己挖的地洞里,离鬼子稍微远一点。第二天天一亮,我们看到李岗头村上的大火像火海一样,几百间房子全烧着了。这场大火烧死了两个人:
我的奶奶,娘家是王家村的,姓王,她有个兄弟叫王家贵。她当时40多岁,躲在夹墙里。那时,家里堆了许多豆萁,火烧得很旺,她的骨头都烧光了,一副金耳环也烧化了。
李岗头现任村长李荣顺的太爷(曾祖父)李发章,当时60多岁,是个老木匠。
冬月初三晚上,日本鬼子还杀死了一个人,他叫李荣庭,在壮丁训练队里训练过的。那天下午,村上来了七个广东兵,其中两个带着盒子枪,还有一个带了把号子,其他人都没带什么。吃晚饭时,他们买了两只公鸡,杀得血啦啦的,炒一炒就吃。这几个广东兵饿坏了,用小瓷碗盛饭,一会儿就吃完了。天那么冷,还穿着短裤头,小背心,裤腿就到膝盖那儿。我就去告诉荣庭,说广东兵有两支盒子枪。他对枪特别有兴趣,就跑去看枪了。夜里十点来钟,鬼子进村了,广东兵跑不掉,就在后面楼上躲了起来,那只号筒挂在楼下墙上。日本人一看有号筒,就说荣庭是中央军,把号筒上拴的细麻绳解下来,把荣庭勒死了。七个广东兵从楼上气窗里跳出来,两支枪丢在楼上。鬼子放火烧楼房,火烧得很旺。后来,到了正月里,有人来打听广东兵丢下的那两支枪,问丢在什么地方,他们到灰烬里去找,两支枪都烧成铁块块了。那七个广东兵跑到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冬月初四那天,我们还没有走。房子都烧光了,什么都没有了,还到哪里去呢?村上有十来家的人当天就往姚家边走。走得早的过了姚家边,到了万安,走得晚的有两家,就走到姚家边,结果这两家被鬼子杀掉了。
李盛洪一家: 他姑娘18岁,鬼子要强奸她。李盛洪去护她,日本人就用刺刀刺,当时没有刺死,他女儿趁机逃掉了。他家剩下的五个人被鬼子推到磨坊里,关上门,放火烧死了。
李德基一家: 他四婶带了个女儿,还有他五婶,两位婶婶都是四十来岁。这三个女的被鬼子轮奸后推入水塘里淹死了。
轮奸时,鬼子叫李德基的堂叔李世富、堂弟李德良、李德坤以及李达善、李盛有等一起跪下,用东洋刀砍头。第一个先砍李达善,一刀,头滚出去好远。第二个砍李世富,一刀,头也滚出去好远。第三个砍的是李德良,一刀砍下来就死了。德坤和盛有一看,吓得倒在地上了,鬼子就用刺刀戳他们。两个人的食管被刺穿了,但没死。后来,吃饭漏饭,喝水漏水,德坤歇了三四年死的,盛有活到解放后才死。
还有一个望宁岗的女人,十七八岁,叫任冬英,在我们村当童养媳,未婚夫在武汉做生意。她死得最惨。多少日本兵去轮奸她,最后又用一个酒瓶塞进她的阴道,把她弄死了。
冬月初四那天在姚家边一共杀了我们村十二三个人,另有两人重伤。
我们家的房子被烧掉之后,我们就跑到舅舅家去住。他家就在王家村,是我们一个大队的。他们家跑到前村街去了,外婆没有跑。我们就躲在他家的防空洞里,婆婆天天给我们送饭,不让我们小孩出洞。这样躲了七八天,我们小孩就溜出来,到山上玩。山上人很多,都是村民和难民。一天,来了七八个鬼子,见人就开枪。桑干村的周××,背着侄儿,鬼子一枪打死了他侄儿,他还不晓得。第二枪打中他肩膀,他丢下侄儿就跑。第三枪打中大腿,他就躺下了,我们在山上看得清清楚楚。打了几枪,鬼子就到村上烧房子。有间糖坊是草屋,鬼子用一样东西朝上面一摔,房子就烧起来了。接着,鬼子又上山找人,山上的人都跑光了。这时候,有七八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进村救火,不料鬼子又跑回来了。肖家有两个人,姓名不知道,站在中坝埂上朝村里望,鬼子走到他们身边了,都不晓得。鬼子啪啪两枪,把他们两个都打死了。他们是王家村棚子里的,住在山洼子里。他们有后代,名字叫肖明宗。这时,救火的人还不知道鬼子又来了。鬼子跑到村上,把救火的人打死了五个,都是王家村的,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的。有个人外号叫“老练”,一枪打在后脑勺上,脑汁淌出来一大堆,七八天都没有死,趴在那里哼。他没有知觉了,最后还是死了。还有一个人打中了手臂,打的时候不疼,到了后半夜,疼得妈妈叫,叫了两三个小时,边叫边在地上滚,把一块砖场都擦干净了。第二天,一只手臂断下来了,被狗叼走,他也痛死了。
冬月初七,鬼子在陈坊铁塔那里打了败仗,退回了李岗头。鬼子看到有个民夫额上有帽箍,就开枪把他打死。另外六个民夫吓得都跑了,鬼子一枪一个,把他们全打死。这七个民夫不是李岗头的,有西庄的五个。
冬天初七那天,鬼子在村上找花姑娘,找吃的,找到了李华冲。他当时60多岁,在村上蛮有点名气的。他的儿子有点神经病,同鬼子讲话声音高了点,鬼子一刀砍上去,没杀死。李华冲跑过去讲理,鬼子把父子俩推到磨坊里,门一关,放火就烧,他们两个都被烧死了。
冬月初七初八的样子,扣扣的奶奶在村上带了个11岁的孙女,鬼子要强奸小女孩。扣扣的奶奶和李盛功的奶奶、李盛×的母亲去求情。鬼子一枪打在扣扣奶奶的屁股上,又开了两枪,把三个老奶奶都打死了,那小女孩跑掉了。
还有四个人,是在别的村上被打死的。
冬月初一,中央军在土桥。后来,土桥那里过来了一批穿黄呢子衣服的兵,穿皮鞋,好得不得了。住在上峰的广东兵听说后很不服气,有一个班的兵跑到土桥去看,问他们是什么部队,那边打枪过来,打伤了两个。伤兵抬回来了,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兵。
李盛义,以前当过区长的,带了老婆和兄弟跑到郄坊,被打死了。
壮丁训练队的教官李达全,穿得很气派,到他岳母家去,在那里被打死了。
李达财,初三那天被抓夫,抓到桑干,想跑,被鬼子打死了。
第二年二月里,跑反跑到苏北仪征东沟的李发桂、李盛清坐划子船过江回家。李盛清手里拎着一只亚西亚油箱。刚下船,鬼子上去检查,问油箱是谁的,二话没说,对准李盛清连刺两刀,掀在江里,死尸都没有找到。李发桂回家里就哭,给大家讲那只亚西亚油箱的事。
冬月初三,鬼子住在村上的时候,他们烧了一锅米饭,没吃完,就在中间挖个洞,在洞里拉了一泡屎,我回到李岗头亲眼看到的。
腊月初七那天,特别冷,水塘里的冰有寸把厚。两个鬼子把祁世才叫到“西塘”(在大队部那里),用枪托在冰上打了一个洞,叫祁世才脱下衣服往洞里塞,一件一件地脱,最后脱完裤头,赤条条的,叫他下洞,用刺刀按着他的头,叫他吃闷子,两个鬼子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世才从洞里出来,把一件件的衣服带回家,衣服很快就冻了。他人缘好,左邻右舍都拿被单来,把他盖起来,他睡了六七天才还阳,才有点热气。
同一天,另外两个鬼子,把李盛财带到“八亩塘”,也是敲开一个洞,叫他一件件地脱衣服,然后下水,吃闷子。盛财同邻居关系不大好,没有人去帮忙。他老婆用稻草把他围起来,坐在稻草上压住,他在下面一个劲地发抖,过了十来天才还阳。
正月里,住在石狮姚下村的六七个鬼子到村上来要花姑娘,要菜,叫李达扬等几个人送货。李达扬吓昏了,一会儿摸摸这个箩,一会儿摸摸那个筐。有一箩咸菜,一筐赤豆,还有一筐青菜。那箩咸菜特别重,鬼子砍了根竹旗杆,叫他们抬。可那箩咸菜太沉了,一抬,竹旗杆就断了。李达扬回家去拿扁担,鬼子以为他不肯干了,就追上去抓住他,叫到水塘前头,背向水塘。鬼子把他双手反绑起来,又解下他的腰带,连在脚上,开枪打死了。
每年到了冬月初三,我都想把跑反时候的事情同年轻人讲讲。我们不讲,年轻人就不知道了。现在我(从大队书记的岗位上)退下来了,想讲也没有机会了。你帮我写下来,这就太好了。写好后还要修改几遍,改好了再印给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