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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屠杀历史·陈广顺口述

作者:主编 时间:2022年12月24日 阅读:125 评论:0

陈广顺,男,1924年生
调查地点: 汤山镇西梅西岗头76号
调查时间: 2003年8月12—16日
调查人: 费仲兴

我今年80岁,跑反那年13岁。解放后曾去镇江举办的乡级干部短训班学习,认得一些字。回来后当青林乡(管辖青林、西梅、作厂)的乡长,干了六年。后来到83医院旁边的高干疗养院当炊事员,干了十年。再后来,又调入南京综合仓库,一直干到1979年退休。现在住在女儿陈锡红家里。
1937年冬,国民党中央军的一个团从上海西撤后就住在我们西岗头。团长是广东人,住在陈万炎家。他们在墙上打了几个洞,架了枪。当时,西岗头家家户户都住满了中央军的人,十分拥挤。许多人脚上打了血泡,问我要红蜡烛烫血泡。当时,正式军人佩带方形胸章,刚拉来的壮丁也穿军装,但佩带三角形胸章。


陈广顺


日军攻打句容、汤山之前,国民党在南圩至北圩一线修筑了许多碉堡,挖了许多战沟和壕沟,还在宝华山山顶上修筑了一个大炮台。战沟和壕沟不同,是用来挡坦克的,挖得很深很宽,许多良田都被挖了。在我们这一带,挖沟的全是第六区的民夫。挖沟时不准歇,谁要是停下来直直腰,监工的军官就用皮鞭打他。后来,形势越来越紧张了,监工的军官跑了,民夫就纷纷逃回家,准备跑反。我大哥陈广炳、二哥陈广华和两位嫂嫂就是在那个时候走的,他们躲在北圩黄家荡村一个篾匠家里。当时,我父亲右膝盖害病,不能站,更不能走,我母亲、三哥和我就留在家里照料。中央军那位团长见我们没走,就说:“东洋人要来了,他们见人就杀的,你们还不快跑啊?”后来,村上外逃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就用小毛驴驮了父亲到东巷附近的西社,让他躲在我舅舅家里。我每天天一亮就去西社照料我父亲,下午天黑了就回西岗头,跟母亲住在一起。
日军的探子打听到西岗头有中央军。后来,12个鬼子从南社经西社到东巷,埋伏在东巷的北面。这12个鬼子是从我舅舅家门口经过的,嚓嚓嚓的皮鞋走路声和哇啦哇啦的讲话声听得清清楚楚,父亲吓得钻在床底下打哆嗦。在我舅舅家门口不远处,一个给他们带路的佩带三角形胸章的中央军吓得走不动了,鬼子一枪就把他打死了。这些情况我都是亲眼看到的。
住在西岗头的中央军虽然号称有一个团,但斗志涣散,无心恋战。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离开西岗头向北面山上撤。埋伏在东巷北面的鬼子用机枪打他们,他们也不还枪,反而跑得更快。许多人纷纷改穿老百姓衣服,枪也丢了,马也不要了,附近山上到处都是丢弃的枪支弹药,九华山九华庙附近尤其多,步枪、手枪、机枪随处可见,一个团的兵力就这样不战而散了。日本鬼子打了一阵机枪,不敢进山追击,怕密林中有埋伏。半年之后,新四军打听到这里有大量散失的枪支弹药,就派人过来秘密收购。我舅舅家的表哥比我大几岁,胆子很大。他拣了两支步枪藏在田埂下用土埋了,后来就卖给了新四军。新四军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发展壮大,与这批枪支弹药有很大关系。
日军占领炮校后,就派兵到各村点火烧房,见人就杀。那时候,我站在九华山九华庙朝南看,从东到西,远远近近,村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半边天都烧红了,我心里害怕极了。日军完全是有组织、有计划地进行大规模烧杀的。我们西岗头先后被烧了三次,绝大部分房屋都被烧光了,只剩下一些断墙残壁和烧焦的梁、柱。
后来,我们村的莫庆元在宝华山山脚下被鬼子开枪打死了。他儿子是个木匠,就找些尚未烧焦的木料打棺材。躲在北圩的人回村挑米,见木匠在打棺材,就聚过来看。大家凑在一起有20来人。人一多,大家就不害怕了。我三哥天天去看木匠打棺材,木匠对他说:“你没事就出去看着点。东洋人来了,我们一个也跑不掉。”三哥叫陈广寿,那年才17岁,比我大3岁。他性格直爽,听木匠这么一说,就站在烧焦的大门口看守着。那天上午十点多的样子,一队鬼子果然从梅家边过来了。三哥立即大喊:“东洋人来了!”二十来个小伙子一听,就拼命往牛牧岗的小山上跑。鬼子看到这么多的人跑出来,没打枪,估计是够不着。鬼子进村后,见到了陈广泉,就比划着手势要他把人喊回来。陈广泉不知是计,就跑到牛牧岗喊他的两个儿子回来。躲在小山岗密林里的小伙子一听是陈广泉在喊,以为没事,就一起回村了。他们一进村,30多个鬼子就把全村包围了。
那天上午,三哥、母亲和我都在家里,没有跑。一个鬼子军官腰里挂一把指挥刀,见我小,就拿我开胃(寻开心)。他把吸了几口的香烟摔在地上,要我拣起来叼在嘴里,我照他比划的样子做了。其他几个鬼子也把香烟摔在地上让我拣,我没办法,一支一支地拣起来,叼在嘴里。最后嘴里叼了六七支香烟,鬼子们就哈哈地狂笑。然后,鬼子把我带到小学后头的球场上,要我把棉裤脱下来,他们一个一个来摸小雀雀,还不让我哭,哭一声就打脑袋。我的头都晕了,勉强装装笑脸,那位军官也朝我笑笑,我就以为没事了。
过了半小时左右,鬼子把二十来个小伙子拉到球场上,叫他们站成两排,跪下来。小伙子不敢不依,都跪下了。鬼子架起了机枪准备行凶,但没有立即开枪。那个军官把我拎到他身边,让我站在机枪后面。他一会儿拍打我的脑袋,一会儿又塞块糖给我吃,不准我哭。我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鬼把戏,就看着他们。不一会,鬼子军官向跪在地上的人讲话了,声音很高,哇啦哇啦地讲,不知说些什么。说完,机枪突然开火,向跪着的人扫射。一两分钟的样子,两排人一个个都倒下了,球场上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我目击了这场血腥屠杀,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道这帮家伙为什么这样残忍,为什么要屠杀手无寸铁、平白无辜的老百姓。
扫射完毕,鬼子就把我带到球场东面不远处一地主家的照墙边。他们用两根铁棍把一个个手提饭盒串起来,架在火上烤,烤热了就狼吞虎咽地吃饭。
三哥和母亲本来一直躲在我家的断墙边,没跑出来。后来听到哒哒哒的机枪声,三哥就怕了。他从家里跑出来,穿过一个竹园,沿小路向牛牧岗跑。不料被烤火吃饭的鬼子看到,一枪击中。他在地上滚了几下,就滚到路边的茅坑里了。伤口进了水,他更疼了,拼命挣扎。我二哥的丈人看到后就把他从粪坑里拉了出来。三哥痛得在地上乱滚乱抓,附近地上的草全抓烂了。挣扎了一会,他就断气了。
鬼子吃完饭,又把我拉到球场上,不准我动。他们把死尸一个个翻过来,脸朝天,然后用刺刀一个一个地刺。村民陈万有当时跪在第二排,没有中弹,鬼子在他脖子上刺了两下,他也没有动一动,估计是昏过去了。鬼子刺完了,就集合起来向西走,回炮校。后来,陈万有苏醒过来了,爬起来擦擦脖子上的血,一步一步回家了,他弟弟和弟媳又把他带到了北圩,总算拣了一条命。
西岗头大屠杀的消息传到北圩,妇女们就哭开了。哪家死了人,死了几个,一下就知道了。大哥、二哥听到消息,连夜赶回西岗头。他们找了一块门板,把三哥抬到村西荒地里埋了,又急急忙忙赶回北圩。
在西岗头小学球场上被鬼子机枪打死的村民共23人,其中2人是外村的,不知姓名,其余21人都是西岗头的,他们是: 陈广林、陈广泉、陈广聚、陈广海、陈万松、陈万夏、陈万宽、陈道法、裔建昌、裔景华、裔景富、莫庆文、莫庆武、李克俭、李永华、李小三子、周小根子、赵小三、董老大、曹友恒、吴宝财。为防野狗来吃,他们的尸体很快就草草地埋了。一家几口被杀的,就埋在一个坑里。安民后,再小心地挖出来,装进棺材另行埋葬。挖尸体时,死尸都发胖了,一抓就烂。后来用毛竹片从下面穿过去,才一个个完整地挖出来。
除了上面讲的这些以外,我们西岗头还有好多人在别处被鬼子打死。
裔建和: 跑反时在宝华山南面的东葛庵被鬼子一刀砍死,死时约50岁。
陈小四子: 我的家门侄儿。刚跑反时,他就和他妹妹逃到句容练城。他在那里被鬼子一枪打死,死时约17岁。
陈治富: 跑反期间,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我家门前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日本人叫他下塘敲冰摸鱼,他没下去,被一枪打死,地点就在我家墙角处。他是个极其老实的人,死时约60岁。
陈广发: 鬼子刚来时,他想躲到地主家牛舍的大门上头去,因没有梯子,没爬上去。鬼子发现后,在牛舍拐角处用刺刀把他戳死了。死时有四十来岁。
刘贤春: 60岁左右。他在自家大门口走路,因耳聋,未听到日本人喊,仍自管自地走,就被鬼子一枪打死。
陈广峰的老婆和女儿: 跑反时,夫妻俩背着2岁的女儿从外地回西岗头,走到村南的田鸡塘,遇到了日本兵。鬼子一枪把他女儿的腿打断了,又放一枪,把他老婆打死,打完就走。女儿拼命地哭,他一狠心,把女儿摔在水塘里。小女孩穿着棉衣,浮在水面上哭,没有沉下去。这时,有三个日本兵听到枪声,便从梅家边跑步过来。见小女孩还浮在水面上哭,就打手势叫他捞上来。他们看了看打断的腿,又打手势叫他把女儿抱回家。他抱着女儿走了一段路,见日本人走远了,还是把她摔在水塘里淹死了。
李连才: 当时将近70岁,高个子,瘦瘦的,走路都走不动了,鬼子拉夫,要他扛枪往土桥走。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一家人到处找,没找到。
张再银: 日本人抓他去送菜,再也没有回来。全家去找,也没找到,不知他死在哪里。
此外,还有十多个外地人在西岗头附近田间和村边被日军杀死,东一个西一个的,不知是哪来的。后来安民了,我们村上有些好心人就把他们统统埋在炮校炮营后头平山的一个大坑里。这个大坟在解放后劈山造田时平掉了。那个大坑很深,估计坑底下还有一些尸骨。
跑反时,日本人的飞机常来,每次都是三架一起飞,轮流转圈子。有一次,我躲在村后马家棚小山附近的水塘边,日本飞机向马家棚山上投炸弹,有三个南巷村的人被炸死了。
有一天,日本鬼子把村上的老头老太拉到一起,逼着他们排成两排,脱光衣服,双腿叉开。冬天那么冷,为了活命,也只能依了。鬼子趴在地上,从下往上看他们的下身,一个一个看完了,就狂笑一番,走了。鬼子兵真是下流无耻到了极点,什么事都想得出来。
日本鬼子的心眼多得很,他们放火也有专门的器材。那东西有这么长(约20厘米),卷成一卷,里面一片一片的。可以一片一片地拿出来点,也可以一卷一点,可以烧更长时间。一个鬼子在水塘边点给我们小孩看,还叫我们点。那火苗蓝蓝的,烧着的小片片丢在水里也不会灭。他们就是用这种东西烧我们的房子。
后来,汉奸组织了绥靖队,每个日本部队里都有绥靖队的人。日本人给他们发衣服,还给他们发饷。鬼子的衣服是帆布的,绥靖队的衣服是土布的。绥靖队帮日本人看守公路上的桥梁,随时报告情况。句容的黄梅桥被新四军浇了汽油烧过几次,碉堡里的绥靖队每次都向新四军开枪,赶紧向日本人报告。日本人到九华山搜山,绥靖队的人也跟着去。
日本人还叫民夫给他们看守公路。我们西岗头的民夫管作厂到黄梅桥这一段,集合的窝点就在作厂张四麻子家。不是每天都去,各个村轮流干。
1937年国民党撤退时,用汽油把炮校的一部分房子烧掉了。跑反回来,安民了,各村各户的房子被鬼子烧掉了,老百姓没地方住,就去拆炮校的房子。除了两个大门外,炮校能拆的东西都拆了。后来,鬼子要住在炮校里,就到处弄砖瓦修房子,但修得质量很差。日本投降后,国民党又把炮校修了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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