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选，男，84岁(属狗，1922年生)

调查地点：南京市中央门外五塘新村10栋203室

调查时间：2005年12月17日下午

调查人：姜良芹、殷昭鲁、屈胜飞

我的家住在六合县，我父亲杨竹君在竹镇集的集镇上开店做生意。在1938年的时候我们在六合的全家都到竹镇去了，那时候听说日本人要来了，这样子就到了竹镇集，我们在竹镇集中街有个店，店名是“晋康祥京广杂百货店”。我大哥杨万福那个时候在我父亲的领导下在我们自家开的店里管账。

记得1938年古历四月二十七日上午九点钟左右，突然有日本人飞机到了。我们听到飞机声知道飞机会丢炸弹。那个时候我们在竹镇集，竹镇集这个地方是个要害地方，在乡下有共产党，那个时候国民党起不到什么大作用。日本人飞机来了，我们已经听到了炸弹声音，听到炸弹声音，那个时候心里没得底，也没得经历，炸弹有什么威力也不知道。听到炸弹声音，但炸在什么地方，那个时候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好像是大约两三个炸弹以后，我们一家人和店里的同事都开始躲，但究竟怎么样躲，哪个时候躲啊自己糊里糊涂的，没得一个规划。这个时候主要是我家父亲组织，他是主人。我父亲跟我母亲站在一起，想维护我母亲，就躲在房子里头。我家房子前面是店，后面是楼房，店里什么东西都卖，有南北货、五金、五洋，南北货就是秋油、酱、红枣、蜜枣、桂圆、麻绳、针头线脑、日用百货，五洋就是洋烟、洋火、洋油、洋胰子、洋蜡烛。货物有时候从六合城里批，有时到外地批货。家里有六条牲口，就是运货的。头天去六合城批货，第二天回来，回来后要歇两三天。店里有同事十多个，同事就是工人。前面是三间店面，墙是砖砌的，很厚，大门是铁的，石库门面，墙上有枪眼，是防土匪的，有四五条枪;后面是木结构的楼房，还有瓦房，有几进屋子范围。院子里头有做酱用的酱缸，那个时候做生意是自己做酱，这个酱缸有十几缸，都是大缸，酱缸旁边的屋就是我父亲和母亲住的地方。我家里人都分散躲藏了。这个躲藏也没得一定规律，也没得一定地方。这个时候丢了一个炸弹，这个炸弹正好从这个房檐口掉下来，估计这个情况呢，掉到酱缸里头了，这个爆炸力还要受到影响。酱缸里头盛的是酱，这个爆炸力可能要小些。但是炸弹不像手榴弹，也不像以后的炸弹，不像现在的炸弹。这个从房檐口掉下来的炸弹一爆炸正好靠近我的父母亲躲的这个地方。炸弹一掉下来，一股硫磺气味直冲人的鼻子，人的眼睛睁不开，也看不清楚。这个时候房子被炸塌了。我家父亲当时就受到炸弹袭击，弹片正好从右胁进去了，人当时就倒下了。当时我父亲保护了我母亲，把我母亲遮住了，我母亲没有受伤，我母亲坐在里面，我父亲站在外面，他受伤死了。听舅舅说，我父亲死得很惨，肠子都炸出来了。

讲到我哥哥杨万福当时躲在屋里，和我父母亲隔着一个木结构的墙，上面是窗户，他受到了炸弹袭击，身上伤处不是一处，很多，是没有大范围的，是小碎片子，腿上有，肚子上也有，浑身是伤。这就是死了一个，伤了一个。我哥哥当时没有死，二十多天后才去世的。同事躲在什么地方呢?自己不知道了。

还有一个小弟弟，大概只有三四岁，叫杨万钟，是我四弟，被我家一个表姐抱在身上，躲在桌子底下。表姐把他抱在身上不知道他受伤了，实际上他身上已经受到弹片袭击了，不然不会死啊，抱在身上当时没有发现什么，身上流血什么的也没有发现这个情况。后来这个过程嘛，我表姐抱着我弟弟往外跑了，走在路上我弟弟就不行了。

日本人飞机来的时候，我和二姐杨慧芳一头躲进厨房里头了。厨房中间是大锅，那种烧柴火的大锅。当时我思想动了，一抬头心里头就想：哎呀，这个地方，炸弹掉在远处震动了，这个房屋会不会倒?房屋一倒，我们怎么出来?心里就这一想，顷刻之间我掉头就跑出去了。我姐姐坐在小板凳上，我也没有来得及喊她，也不容得想。我跨到院子里，顾身不顾头躲在墙边。这个时候日本人飞机来了，把墙炸倒了，但楼房没倒，木板和砖头压在我身上。我这个时候头脑清楚了，心里想：这个炸弹掉下来，我究竟处在什么地方?我死没死?我心里头有个怀疑：人死了还有魂魄，我现在怎么还清楚呢?心里想我大概没死。我上头是木板，自己活动不起来。那个时候心里有个求生的欲望，生出无穷的力量。那个时候我17岁，还是一个小孩子呢，我伸出一只手来，把木板和砖头一块块拿开。这个时候有人来了，是本店同事工人谢大个子，是店里赶驴的，把我扶起来，带着我走了。我没觉得身上怎么样，没有受到弹片袭击，我还能走呢。只是我的耳朵受到了影响，导致我以后耳朵时好时坏，以致最终全聋了。当时的情况是糊里糊涂，不晓得，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从那个地方出来的。我还有一个姐姐在里头，这个时候我要提出来，抢救还来得及，我想不起来了，至今想起来我就很内疚。后来房子烧起来了，我姐姐被烧死在里面，头都烧焦了。这个时候日本人飞机又来了，我们就往乡下空地跑，在路上躲在哪呢?路上有土造的墙，就躲在墙根下。我站不起来了，谢大个子，当时他有三十多岁，现在不在了，他就背着我往空地跑。跑到一个山坡上，山坡上都是坟茔，都是坟墓，到了这个地方歇歇脚。这时我情况发现了，我受了内伤，想喝水。我依靠在谢大个子身上，想喝水，发烧，渴啊。这个时候旁边有很多人，都是躲炸弹的。旁边有位老太太说：“不能喝水，你喝水就没得命了。”离我几尺远的地方有个水沟，水沟是臭水、污水，还在淌流。我当时想只要有水喝死我也愿意。我想喝那污水，但不能动身子，动一下也不能移动。谢大个子在地上拾了一个破瓦碴，尿了一泡尿给我喝，喝下去后，我眼前一黑就失去知觉，昏过去了。这就是我个人的过程。自己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才醒过来。到了晚上，家里人怎么碰到的，心里没得数，也想不起来这些事情。后来我们到了离竹镇二三里的熟人家里，这个时候我家里有什么人呢?我家母亲，我大姐，我三弟，我家还有两个妹妹，当时在六合我舅舅家，躲过了这一劫。我三弟杨万里在这次轰炸中，虽然保住了生命，但落下了残废，至今仍然是一个胳膊长，一个胳膊短，我三弟现在还在，住在雨花区。

我们全家是死的死，伤的伤，房子倒了、烧了，货物没了，以后我们该怎么办?日本人丢的燃烧弹把我家房子都烧了，没人救。店里的货物洋油、洋火、红糖、白糖等都没了。店里的保险箱外面是铁的，中间是黄沙，要用特殊的钥匙才能打开，里面放着饼干听子盛钱，钱都被烤煳了、烤焦了，不能用了。同事怎么样也不晓得。当时可谓是家破人亡。第一个没得主人了，父亲一死就没主人了，没得人领导了。政府没有问过这些事情，我们也没人谈。现在像我80多岁的人不好找了，像我们年龄相当的人也没得了。

当时在集镇上都是做生意的，店铺很多，左边有，右边有，前边有，后边也有。商店用的货币还是法币，那个时候日本人和伪政府的钞票还没发行。当时我家的店铺在竹镇是大的，是批发兼零售，进货都是整船地进，周围集镇和乡下店铺都是到我家来批发。这场轰炸，我家是家毁人亡，房子、店铺烧了、倒了，货物没了。当时店里的货物值多少钱，我虽然没有管账，但是我看到我家有一间屋子里装了几折子黄豆，足有几万斤，这个黄豆不是做酱的，是哪来的呢?是乡下人来买东西和进货先记账，收成了，同事的再赶着牲口、拿着捎带，到乡下收黄豆、收粮食，然后我们再买。我父亲生意做得很大，在竹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六合也是名声很大，很受人尊敬，人称杨竹或是杨四太爷。土匪放话说，如果能绑到杨四太爷开价十万大洋，绑到我们兄弟五万大洋。当时大洋和法币是等价的。我家那时候有四个老妈做事，我们穿的汗衫是“天鹅”牌的，袜子是“狗头”牌的，是当时最好的，是200支纱纺的，衣服的料子是麻纱的、哔叽的、绸缎的。被炸后，我们什么也没有了，生活十分困难，家里这么多人生活没有来源，靠着城外几间房子的房租和亲戚的接济勉强度日。我母亲由于受到了惊吓，几年后也去世了。在日本人来以前我在六合一家店里做学徒，那个时候学徒是在别人店里，没有工钱。日本人飞机轰炸过之后，我仍回那里学徒。我1942年结婚，1956年来南京，现在住在南京市中央门外五塘新村。

杨万选(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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