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官华，男，1929年生

调查地点： 汤山镇孟塘陈家边

调查时间： 2003年10月21日

调查人： 费仲兴

杨官华(右)

我家在陈家边，现在住在孟塘小学里头，给他们看大门，打扫卫生。我女儿就在这学校里当老师。

1949年4月，我在江宁县麒麟乡东流镇当学徒。4月23日夜，国民党部队从南京撤退，强迫许多年轻人参加“决心队”，跟他们跑。有名警察带了我们20多个人在路上拦了辆车，一直开到杭州。后来，我们在宁波坐船到广州，正式编入部队，穿上了军装，在那里集训了两个月。后又撤到广西柳州，在那里住了个把月。1949年11月撤到南宁，在那里解放了，12月我就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在14军直属炮兵营当兵。在解放军部队里，我作战勇敢，立过三次功，还参加扫盲班，达到了高小文化程度。1955年实行军衔制，我就复员回到汤山。我在大队里当过副业主任，还兼任民兵营长和共青团书记。1964年社教时被排挤，没给我登记党员，后来邓小平恢复了工作，公社才给我平反。“文化大革命”中，有人说我是国民党潜伏特务，斗我、打我，在大队里关了我三四个月，家也被抄了，子女、亲戚都受牵连，生活非常艰苦。后来，有位战友在采石场当书记，他招我去社办厂。我在公社砖瓦厂当过车间主任，在石灰厂当过副厂长。1984年退休后，又在建设大队烧了两年窑。

1937年日本鬼子打到汤山，那年我8岁。当时，我们家是个大家庭。父亲兄弟4个，他是老大。还有姐妹4个，只有一个出嫁。再加上我奶奶、两个婶婶和我们小兄弟姐妹8个，全家一共17人。家里穷，只有三间草房，其余一无所有，没法分家。日本人打汤山前，村上人跑反，走得差不多了，我们穷，走得最晚。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动身时日本人占领汤山已经好几天了。我们刚走到村西400米左右，日本人就站在山头上朝我们开枪。我们不敢走了，就往回跑，钻进了山脚下的一个山洞。这个洞离我们家300多米，是在打仗前就挖好的一个土洞，洞口不大，进去是四五米的直洞，再拐个弯，又挖了四五米长的一段，没有门窗，洞里黑糊糊的，但挺暖和，一家人就躲在里面。天黑了，鬼子不出来了，我们就回家蒸点锅巴、馒头，带进洞里吃。这样在洞里躲了三天左右，国民党的中央军就和日本鬼子在方冲打起来了。

陈家边的正南是方冲，我们藏身的山洞就在方冲的口子上。中央军是怎么开进方冲的，我们没看到。只记得那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方冲山上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响了个把小时，中央军就向宝华山方向撤退了，鬼子也没有追。中央军撤退时，有几个士兵从我们洞口经过，想钻进洞里来歇歇，当官的不让进，他们就没进来。到傍晚时，仗打完了，中央军有部分受了伤不能跑的就躲在陈家边的老百姓家里。第二天，鬼子进村烧房子，这些伤兵有的被烧死，有的被日本人看到了开枪打死。

方冲这一仗只打了个把小时，但打死的人可多了。我家在方冲有几亩地，水田旱地都有。开春后安民了，我们要种地，我三叔杨顺宝同村上几个年轻人一起进方冲，只见到处是开始腐烂的死尸，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气。三叔他们就把路上和田间的死尸挖坑埋了。那死尸实在太多，他们忙了个把星期才把妨碍种地的死尸埋完，远一点的就不管了。三叔因为抬死尸中了毒，全身起疙瘩，都是蚕豆瓣大小的，治了好几年才慢慢治好。

关于方冲这一仗，有些情况是后来听别人说的。他们说，中央军是两广部队，是从桦墅那边开过来的，原本打算开到周冲集合的，因向导带错了路，带到了方冲，结果与日本人遭遇上了。日本人在山头上架起了机枪，封锁了方冲的山口，中央军牺牲了很多很多。一共死了多少，说法不一样，有的说死了千把人，有的说死了几百人，都是估计数。当时方冲山上山下到处是中央军的死尸，有东一个西一个的，也有一堆一堆的，老百姓谁会去数数啊?

日本人攻打汤山前两三天，他们的飞机同中央军的飞机在天上打，飞机飞得很低，忽上忽下的，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日本飞机在大赤燕和孟塘桥边投炸弹，炸死了许多跑反的老百姓。方冲这一仗是在日本人占领了汤山四五天之后才打的，没有飞机过来。

在日本飞机轰炸大赤燕和孟塘桥之后没多久，有一小股日本兵从孟塘过来，经陈家边，往湖山去了。这支部队可能是侦察兵，他们拿着地图，通过翻译到陈家边来问路，问去湖山怎么走。这支小部队是我亲眼看到的，但他们来问路的事是听别人说的。过了个把星期，方冲这里才打仗。

方冲这一仗打完了，我们就不敢在那个山洞里住了。当晚就跑到张家岗大石塘东边的一个山洞里，那里人多，除我们一家外，别的都是张家岗的人。方冲山上还有一个大石洞，坐南朝北，里面有许多蝙蝠，我们叫它油老鼠洞。打仗时，陈家边有两三家人躲在里面，日本人没发现。打完仗，这些人也吓得跑了。这个山洞现在被采石场炸掉了。

方冲这一仗打完后，日本人就进各村搜人、烧房。葛巷有个祠堂，里面住了几十个人，我们陈家边也有几个人住在里面。那天，这几个陈家边的人准备回村，刚走出葛巷就被日本人发现了，有三四个人被他们开枪打死，其中有一个就是我干爹。他是从外地来灵山挖煤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村有个姓鲍的资本家，人住在上海，但在陈家边同外国人合资办了个民星公司，开煤矿，挖了许多矿井，我家门口就有五六个。这个公司盖有18间砖瓦房，日本人烧房时没烧掉。跑反期间，我们村有十来个年轻人从桦墅回来，看到这18间房没烧掉，就进去看看，想捞点外快。结果，被日本人发现了。日本人把他们绑起来，推到矿井边，用机枪把他们打死了，死尸都落到井里。有一个人在鬼子刚开枪时就滚在地上，三滚两滚地滚进了井里，没被打死。

跑反期间，我们村有好多人逃到了桦墅，日本人在那里检查他们手臂上种的牛痘，把他们叫出了村。等他们走到路上，日本鬼子就把他们当活靶子打。我们村茆庆富的三哥就是那样在路上被打死的。

我有一个姑父住在龙泉大队孟家场，家里有两男两女四个小孩，两个女孩都还小。跑反时，他躲在附近一个山洞里。鬼子发现后，就用刺刀把他活活刺死了。我姑妈一看，丈夫死了，四个孩子养不活了，就把两个女孩用蒲包包了，叫老大把两个妹妹摔在水塘里淹死了。老大叫孟家锦，是我表哥，比我大四岁，是属虎的，今年78岁，早先参加过公安，后来当过龙泉大队的书记，这事他最清楚。

安民后，过了年把，有个鬼子到我们陈家边来找花姑娘，被新四军打死了，就埋在陈家边的田沟里。第二天，日本人开过来一支部队，到村上找人。保长领他们找到了埋尸地方，把死尸挖了出来。日本人把我家的一扇门拆了，又抢了一床被子垫在上面，把死尸抬了回去。临走了，一个鬼子还把我奶奶狠狠地踢了几脚，奶奶一直疼了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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