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秋,男,87岁,属猴,1920年生
调查地点:浦口区泰山街道港务社区新华街89栋202号
调查时间:2006年7月3日
调查人:陶仁人、管华敏、王东进
郑贵秋
我是湖南长沙宁乡县人,住在大山沟里的农村里,我父亲给人帮工,给人家杀猪、卖肉。后来父亲老了,回到乡下,乡下也没田没地,也砍些柴火去卖,当时我才两三岁。七八岁时我父亲去世了,就和母亲一起过,到后来生活实在维持不下去了,我母亲就改嫁了。当时我们姊妹四个,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我母亲改嫁时把我和妹妹带过去,两个哥哥大的才十一二岁,靠要饭维持生活。继父家条件也不好,有3亩菜园子地,种些菜卖,我继父是个瓦匠,给人家盖房子。
我17岁时国民党抓兵,每家有三个儿子的抓一个,有两个的也抓一个,有钱的人家可以请人代替,代价是10石米。我就是给一个姓彭的地主家顶替的,10石米先给3石,等入伍后只要是和鬼子作过一次战,跑了,就可以当作死了,把被顶替人的名字消掉后,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给剩下的7石米。
1938年左右我被国民党抓壮丁,当兵了。1939年就去打鬼子了。当时有一个新兵队,新兵都要在这里训练三个月再分到正规部队。我所在的部队驻扎在浙江省绍兴、温州一带,属于第三十一战区八十六军六十七师,顾祝同是司令,六十七师有三个团:一九九、二○○、二○一,我在特务连,特务连有150多号人,直属师部,跟师部走。当时三十一战区有一万多新兵,哪个部队缺额就将这些新兵补充进去。
当时我们在萧山一带跟鬼子打仗,子弹都被打完了,我们特务连原来有150多号人,到最后只剩下3个人。被鬼子困在衢州城里,不能出来。我记得当时是1940年6月6号,4、5、6号衢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6号七八点钟就有40架飞机过来了,把一个山头都给炸平了,当时我们的子弹库都埋在交通壕里,鬼子的飞机就沿着交通壕轰炸,把我们的子弹都给炸了。夜里12点钟,我们开始扒墙突围,师部、工兵连、特务连按顺序出城,到了5点多钟我们连才全部出来。当时天亮了,太阳都出来了,刚刚下过雨,路上又全部是死人尸体,不好走。护城河水流得很快,河里漂的尽是死人。
我们当时躲在护城河沟下边,把水草顶在头上,闷在河里。7号上午8点多钟,日本人吃过早饭后,到河边洗衣服、洗碗呀,当时不是刚下了几天大雨嘛,水流很大,把盖在我们头上的水草给漂走了,这样头就露了出来了,鬼子就看到我们了。我们就先动手开枪了,开了三枪,打不响,不是下了三天大雨嘛,子弹又泡在水里,枪膛里全都是泥,只好把枪撂到河底。结果,鬼子全都过来了,他们把河两边的水草全拉走,这样河两边全都清楚了,结果我们19个人全部被逮住了。鬼子问我们哪一个是为首的军官,我们都不肯交待,结果有个军尉,相当于班长,是炊事连的一个小头头吧。就说自己是头,结果被鬼子带到河边,一刀把他的头给砍了下来,那头啊掉在地上还乱蹦,那个血呀喷多高的!
我们剩下的18个人就被带到一个村子里,关在一间房子里。下午3点钟的时候,又把我们送到城里去了。第一天没有什么事,第二天就让我们去抬死人(日本兵),鬼子们没人了,就让我们抬了,四个人一个门板,给他抬了三天。先把打死的日本人抬走,放到一个院子里按号排起来,再烧掉。日本人来之前就发过誓,人死了也要把骨灰带回去。日本兵身上都有两三个小盒子,系在皮带扣上,就是骨灰盒呀,把他们骨灰放进去,他们要把这些送回去。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就是伤兵呀,都把他们给送回去了。第四天又让我们抬中国兵的尸体,不再排号了,直接抬到一个大院子的游泳池里,就没有人管了。
一个礼拜以后,他又让我们去修马路,日本人不是有吉普车嘛,要过去,还要把路上的坑用土平起来。干了个把礼拜,这里没事了,就说让我们去当和平军,其实是假的。他们把我们送到芜湖,那天是夜里12点到的,那里也有一个俘虏营,里面有七八百人,很多俘虏跑的跑,死的死,鬼子把那些要逃跑的都杀了,还指着他们对我们说:“他们就是你们的下场。”去了以后主要是抬煤炭,在那里抬了不到一年,后来煤炭不从芜湖走了,我们就来南京了。中间还帮日本人盖了一个碉堡,由我们7个人负责,修的时候跑了一个人,碉堡修好后就把我们送到南京来了。1942年三四月份又把我们送到南京三民码头,就是这里了,三民码头属于三井洋行,就在这边装大船抬煤炭。当时日本人装煤炭的船有一千多吨,一船要装一个礼拜,都把煤炭、铁矿等运到日本去。每天我们拿着两个杠子一根绳子就去上班,给日本人抬煤炭。
当时我们俘虏营有11栋茅草房子,就在纪念碑那个地方,整个俘虏营大概有5000多号人。俘虏营里烧菜的,烧窑的,喂猪的,修修补补的,埋死人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们负责抬死人,每天大概有几十个人病死。11栋房子里的9栋、10栋都是生病的,9栋里有个医务室,但很少看见给人看病,10栋就是那些刚生病的人,11栋住的都是今天住进去,明天就死的人。9栋、10栋里的病人都睡在地上,哪有被子盖呀,旁边有2个碗,一个碗里装饭,一个碗里装菜,碗里装的都是剩饭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管你吃不吃,苍蝇多得不得了,这些人怎么能活啊。
有一天我们一下子抬了38个病死的俘虏,这是最多的一次,最少的一天是四五个。当时鬼子带着一个法医去看生病的人,当时都没有名字只有号,法医用一个表量一量,一看这个人不行了,就让我们用两根绳子一根杠子抬走。撂到坑里,当时还有没死的人脚还在蹬呀,38个人当中就有四五个没有咽气的,当时在坑那边有好多野狗,我们头一天埋的只有四五个人,马马虎虎用土盖一下就走了。第二天再去,那些人的尸体就不见了,都被野狗给吃了,那骨头吐的到处都是,我们抬的时候,它们就在那边,我们一走,它们就来了,那些野狗一共大约有四五条,整天在那边等着吃死人尸体,都养成习惯了。
我们早上5点出去,晚上6点多回来,晚上回来,洗洗澡就睡觉了。两边都有带电的铁丝网,跑不掉,吃也吃不饱,晚上讲话都不能,受(“受罪”的意思)死了,不把我们当人看,有病就是死,每天都要干十五六个小时,吃的都是山芋饭,蚕豆饭,每人一勺子。有一个叫陈兆强的,他是俘虏营的头头,是个汉奸,他吃得好,日本人吃什么他吃什么,有时比日本人还好。解放后“三反”“五反”的时候被枪毙了。
我们没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暴动了一次,但没有成功。我们到这边以后,又暴动了两次,也没有成功,跑的少,死的多。当时我们晚上都把草鞋穿好了,准备冲出去,结果日本人知道了,连宪兵队都来了,之后,就开始抓人杀人,死了不少人。宪兵队一共有十来个人,还有假鬼子,也是俘虏来的,帮日本人做事,里面也有朝鲜人,他们对我们还好一些。本来在东门那边有新四军要接应我们的,但没联系上。
到日本鬼子投降的时候,只剩下了三四百人了,也只是大体上知道吧。我们当时也不知道鬼子投降了,就发现鬼子枪也背不起来了,也不叫我们去干活了。俘虏营门口的大铁门也开了,鬼子们也不问了,没有人管事了。我们就出来了。后来再过去看,日本人不见了,只剩下日本婆子了,等第二天再去看的话,日本婆子也不见了。
后来出来之后,就一直抬煤炭。1958年的时候,我被调到港务局的翻拆机组,1963年支援九江建设,去了三个月。1978年才从港务局退休。我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也有日本人过来看我,有个访问团过来看我,大概七八个人吧。我这边还有他们的照片和名片呢!(老人取出照片,名片是日本“铭心会”的松冈环。)她每次过来,都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跟我讲话,一年来四五次,来的时候带些礼物像手套、袜子呀,还有两三百块钱什么的。
国民党跟日本鬼子打,共产党新四军也打鬼子,他们是联合作战。解放战争我没参加。现在国民党的将军都给平反了,像师长、旅长、团长什么的都平反了,我们这些当兵的还没平反。现在有的人,跟我们一样,也打鬼子,退休了拿的钱比我们的还多。
请你们帮我问问,我是1938年抗日的,现在当官的都平反了,当兵的为什么还没平反?我们现在还背着这个黑锅,说我们是俘虏兵,要不是这个,我们也是老革命呀?
现在俘虏营里的人活到今天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每次日本人过来就说我是最光荣的人,要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