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1月5日,梅兰芳的爱徒李世芳结束上海的演出返回北京,不幸飞机在青岛失事而罹难。李世芳是1946年下半年到上海的,就住在梅兰芳家中,梅兰芳一有时间就教授他各出戏目,给他改正、排练各种身段,并偷偷地前去观看李世芳的演出,指出他在表演上的不足之处。在梅兰芳的悉心指点下,李世芳进步很快。为了提携李世芳,梅兰芳还约请李世芳参加自己的剧团,演出《金山寺》,他演白蛇,李世芳演青蛇,并初次尝试在《水斗》后接演《断桥》,师生合作非常愉快。
梅兰芳虽然一生收徒不少,但可以说,只有李世芳是他主动去收的学生。李世芳是著名晋剧演员李子健之子,在富连成搭班,他很有天分,扮相酷似梅兰芳,有“小梅兰芳”之称。1936年春,梅兰芳由上海回到北京,找到富连成班主叶龙章,说想见见这个“小梅兰芳”,看了李世芳的表演之后,梅兰芳很满意,提出想收他为徒。当时,富连成的弟子没有在外面拜师的先例,可又不能拂“梅大师”的面子,叶龙章就又挑选了毛世来、李元芳、刘元彤、张世孝四人一道拜梅兰芳为师,并在绒线胡同的国剧学会举行了隆重的拜师仪式。1936年秋,李世芳荣登“四小名旦”之首,其他三人分别为毛世来、宋德珠、张君秋。梅兰芳实在是喜欢这个学生,又让他做了与自己共事多年的梅剧团经理姚玉芙的女婿。
痛失最爱的弟子,梅兰芳伤心不已。为纪念和追悼李世芳的不幸逝世,梅兰芳组织在沪的京剧界人士,在中国大戏院义演6场,演出所得款项全部用来接济李世芳家属。这成了梅兰芳心头撂不下的痛。杨荣环在1948年拜梅兰芳为师,他由北京乘飞机至上海,因为买不到票耽搁了一日,梅兰芳担心不已,生怕李世芳的悲剧重演,整整念叨了一天:“说今天到,怎么没来呀! 怎么回事呢?”和李世芳遇难前合作的那出《金山寺》,梅兰芳一直搁着不愿再演,直到梅葆玖学会后,想着要陪葆玖唱唱,还不愿在上海的中国大戏院先演,生怕触景伤情,连戏都演不好了,后来是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上演的,已时隔4年,演完后他仍然唏嘘感叹不已,可谓至情至性也。
对学生如此,对朋友如此,对跟随他为他服务的人如此,对戏剧界同业如此,对世人也是如此,梅兰芳同情疾苦、乐于助人,深具大慈悲之心。戏曲界有一惯例,每逢农历年底,各班的演员总要联合起来演一场义务戏,把全部收入分给穷苦同业,助他们度过年关,这就是所谓的“窝窝头会”。梅兰芳每次都是积极组织,亲自参加演出。他迁居上海之后,每年年底都要赶回北平参加义务演出,后几年不能回北平,便在上海约集演员义演,所得之款,一半资助上海戏曲界贫苦同业,一半汇寄北平。1932年,梨园界欲购置义地,以便安葬贫苦同业,梅兰芳时正经历丧女之痛,仍然毫不犹豫地捐出一大笔钱。戏曲界的艺人生活遇到困难,或是婚丧嫁娶之类的事情,只要找到他,他都义不容辞,必然在经济上给予很大的帮助。他在抗战胜利正式恢复演出后不久,即将自己在上海天蟾舞台义演两场所得款项汇回北平,委托萧长华全面支配,以为照拂同业之用。每次举行大规模的义务戏为受灾群众、为战争所需等募款时,梅兰芳也都责无旁贷,首当其冲,不仅义务出演,还予以捐款,他参加的这类义演简直不计其数。
以前,戏班里流行这样一句话:“脾气随着能耐长。”意思是说,戏曲演员有了名气,架子就大了,从而不尊重别人,乱发脾气。然而,梅兰芳在京剧艺术上,可以说是“能耐”很高,按说他的脾气应该很大,可是,他却一生谦和、温厚,从来没有“长”过脾气,拿业内的话来说,就是“戏德”好。他在喜连成搭班学艺时,老老实实遵守科班规则,派他去哪演就去哪演,派他演什么戏就演什么戏,从不挑剔。除非是赶场实在没有办法,他演戏从来没有误过场,总是早早就到后台化好妆等着,他一直保持着这种优良的作风,名气再大,也不让别人催戏。逢到两场之间要换装,他也不像别的名演员那样,端着架子,多休息一会再上台,而是赶紧换好装就到上场门等着,不让台上的演员为他垫戏。在表演上,以他的声望,应该是别的演员来配合他,但他却完全不拿架子,很愿意迁就同台的演员,对于配演的人非常体贴、尊重。他和盖叫天合演《龙凤呈祥》,盖叫天来找他对戏,说:“我演的赵云是梆子派的,戏路跟您的很不同。”他立即笑吟吟地站起来说:“行啊,就照您的路子走吧。”他的学生给他配戏,其中有一句诗,是学生先说一遍,他再复述一遍,上台前学生才发现,自己学的这句和老师念的不一样,梅兰芳怕让学生临时改词,到了台上会慌张出错,就自己改词儿,硬是在化妆的间隙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如果同台演员不慎出了点错儿,他也从来没翻过场(翻场即当场责怪出错的人),而且还想办法替对方遮掩过去,下台后再告诉对方,甚至还附带安慰一下。有一天演《洛神》时,琴师拉错了一句,影响了演出效果。散戏后,梅兰芳不仅没有埋怨,反而含笑安慰琴师说:“今天是我唱错了,下次咱们多注意就行了。”一次唱《宇宙锋》时,扮演秦二世的演员少说了一句重要的对白,使得配合这句对白的旦角的表情、身段都做不出来了,按理说,这属于舞台上的严重事故,梅兰芳仍然很温和地对那个演员说:“我知道你不是有意开玩笑,在台上忘词儿是难免的,以后注意就得啦。”并对责备那位演员的舞台监督说:“你别再埋怨他啦!”管服装道具的有时因为疏忽而少拿了道具,他也不会大发其火,而是临时想办法克服。他无论对于谁都是谦恭和蔼,一律相待,绝无厚此薄彼的表现,每进后台,即向“跑龙套”的鞠躬问好,散戏后,即向大家道“辛苦”。这份修养,这种胸怀,在当时的名演员,是很少见的。所以,梅兰芳的人缘特别好,这也是助他成功的一个重要方面。
在为人处事中,梅兰芳无处不体现出他的宽厚仁爱之心。抗战胜利后,上海一家小报的广告栏中出现了“艺人梅兰芳卖画”的字样,这显然是在冒名赚钱。“梅党”人物极其气愤,准备去那家小报兴师问罪,并找到那个冒名顶替者,好好教训他一顿。梅兰芳劝阻了他们,他觉得这个人固然是想赚点钱,但手上没有一点真功夫也卖不了画,大概也是个读书人,为生活所迫才行此下策,就嘱咐他们先去了解一下情况再说。经了解,一切果如梅兰芳所料。梅兰芳让朋友送了一些钱给那人,那人感激涕零并谢罪不迭。抗战胜利后的上海,物价飞涨,经济危机严重。一些做股票生意的“朋友”找到梅兰芳,希望他也参加他们的活动。他们信誓旦旦,他们的消息直接来自某某大亨,保证笔笔赚钱。甚至说,梅兰芳只要同意,都不用拿出本金来,也不用他本人操任何心,只凭“梅兰芳”的名字,就能通过买空卖空的手段把钱赚回来,这样的钱不赚真是白不赚啊。梅兰芳婉言谢绝:“我目前已出台演戏,生活费用已经够了。”送走这些人后,梅兰芳愤慨地对夫人说:“我才不做这种缺德事! 假使我真做赢了投机买卖,每当我端起碗吃饭的时候,都会有做输了的人正在跳黄浦江! 一想到这些,你说,我这碗饭还吃得下去吗?”然而,如果你要觉得梅兰芳是个同情心泛滥的“老好人”,只要找到他,就能找到一笔资助,骗点钱花花,那就大错特错了。梅兰芳一向是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正如他文弱的外表下却掩盖着铮铮铁骨一样,他对于慈善事业,是有着自己的主见的:“你别以为我的钱来得容易,这是我的血汗钱,所以在花的时候要思忖一番。做好事是对的,但要看对方的真实情况。对于那些徒有虚名,而不干实事的,以致造成经济恐慌,影响生活的人,实际上他们并不是真的生活上过不去。为此,对于这些人来向我伸手时,我是绝对不会轻易地给予资助的。我一分钱也不会给,断然拒绝。如果这次满足了他的要求,他尝到甜头,他还会二次、三次,这样做岂不是害了他。我非但不接济,而且还要狠狠地严厉训斥他一通,让他在事业上励精图治,不要当社会的寄生虫,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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