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所到各地,均有当地名流硕彦为其组织赞助会,代为揄扬宣传,并与各界接洽。在纽约,赞助会是以威尔逊总统夫人为首组成的,其中包括露丝·德雷珀、约翰·杜威、奥托·凯恩、司徒雷登等社会各界知名人士。在洛杉矶,赞助人有玛丽·碧克福、卓别林、范朋克等著名影星。齐如山在《梅兰芳游美记》中列有此次访美演出的赞助人名单,共219人,旧金山市欧内斯特·K·莫编纂了一本《梅兰芳太平洋沿岸演出》英文专集,也附录了一份赞助人名单,共62位。梅绍武在《访美演出美方赞助人一览》(《我的父亲梅兰芳(续集)》)一文中曾经大致查阅了一下这些赞助人的资历,可以说,几乎囊括了各界的顶级精英人士,感兴趣的可以去翻阅,在这里就不罗列了。
梅兰芳受到了美国戏剧界、艺术界的热烈欢迎,并和很多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梅兰芳抵达纽约的第二天,就收到有“百老汇主教”之称的大名鼎鼎的剧作家、导演兼演员大卫·贝拉斯科的来信,对梅兰芳的到来表示欢迎,并为自己因病住院不能亲来欢迎致歉。后来,他还是不顾医生劝阻,坚持抱病前往剧场观看了梅兰芳的演出。梅兰芳前去拜访,二人亲切交谈。导演卡尔·卡瓦尔在梅剧团布置剧场时,热情地前来帮助配置舞台灯光,耗时耗力,不过,几经试验,最后还是全部用的白光,但这一片热忱却颇让人感动。很多著名的戏剧演员、编剧家、导演等,都前去观摩梅兰芳的演出,并给予中国戏剧很高的评价,如英国著名演员帕特里克·坎贝尔夫人、戏剧家普隆科女士等。去观看梅兰芳演剧,次数最频繁的当属美国单人剧女演员和单人剧作家露丝·德雷珀,因为她本人就是一位集摹拟、姿态和表情于一炉的表演大师,她的单人剧表演,也完全是虚拟性表演,台上只有一道灰幕和一两件桌椅,全靠虚拟的动作来表现情境和人物,和中国戏剧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她在观剧后,认为就如何用抽象的方法来表现某些情节方面对她有很大启发,并评论梅兰芳的表演道:“我经常听到读到东方戏剧艺术,但是直到现在才看到梅先生的表演,我完全理解他的艺术。”在好莱坞,梅兰芳成了明星中的明星。他和著名喜剧演员卓别林惺惺相惜,二人颇有共同话题,比如依靠动作与表情来表现人物内心活动、展现剧情、使观众理解并被打动;哑剧如何应对有声电影的冲击;京剧艺术中的丑角的表演等等,相谈甚欢。卓别林说:“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就名气这样大,真算得上世界上第一个让人羡慕的人了。”几年后,梅兰芳在北京的家中招待了来访中国的卓别林。著名影星道格拉斯·范朋克和他的夫人玛丽·璧克福热情邀请梅兰芳一行在他们的别墅Fairford住了十多天,招待极其周到。范朋克塑造的侠客形象是美国电影默片时代的银幕代表,奥斯卡影帝,他的妻子璧克福则是当时“美国的大众情人”,他们的别墅Fairford在当时被称为排在白宫之后的美国第二建筑。一年之后,范朋克拍摄《环游世界八十分钟》来到北京梅兰芳的家中,梅兰芳在家中为他举行了欢迎会。梅兰芳把范朋克装扮成京剧中武松的形象,范朋克成为第一位扮演中国武生的洋武生,并拍摄了一段影片。
梅兰芳从一开始联系赴美,就制定了非常高明的外交方针和策略:他不是为营业性的商业演出来美国,他是作为一个艺术家,作为沟通两国文化的国民大使而来。在梅兰芳出国之前,齐如山找李石曾帮忙筹措旅费时,李石曾即明确回答:“若一个人出去,为自己图利,则无忙可帮;倘为沟通文化,则一定帮忙,而且有多大力量,使多大力量。”在美国的各种招待、欢迎仪式上,梅兰芳在发表讲话时,都必定会诚惶诚恐地表示,他这次出来是抱着求学的目的,是要研究美国的艺术,顺便表演几出中国戏剧,请大家批评指正。而且,最重要的,艺术没有国界,是联络各国国民感情、促进和平的最好方式,自己愿意在这方面付出努力。这样,梅兰芳在美国的演出,乃为学术性质,而非商业性质,他代表的是东方艺术在西方的展示。很多戏剧界、艺术界、学术界人士都是带着研究的性质去观看他的演出,他们通过他展示的这扇窗口来研究东方文化,研究戏剧美术原理,这就充分奠定了梅兰芳此行的学术和文化意义。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一些知名学府的教授纷纷邀请梅兰芳参加茶话会;各个名校、博物馆竞相邀约梅兰芳前往参观、发表谈话;寓居纽约国际公寓的世界各国留美学生为其举办盛大的欢迎会等等,不一而足。其中,尤令人瞩目的是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公会所举行的茶话会与著名教育家杜威所举办的晚宴。杜威博士在晚宴上的致词极能代表梅兰芳此行的特色:“这次美国人得以瞻仰东方文化,大家都非常愉快。我时常想把高深美妙的东方文化搬来,让美国人看看,但是苦于我没有这种能力,不过只仗笔来写写,嘴来说说,此外更没有别的好法子。现在竟得梅君亲来表演,实在是件最痛快的事了! 我不但为梅君成功庆贺,我实是为东方文化庆贺,借梅君之力,得以把它的美点宣传表现出来;又为美国人庆贺,借梅君之力他们得以瞻仰最高尚的东方艺术。那么梅君沟通两国文化,联络两国的感情,其力量真是大极了,佩服佩服!”美国剧员俱乐部(The Players)乃由美国早期著名演员埃德温·布斯捐助而成立,其会员十之八九为著名戏剧演员,十之一二为各界有名人物,如美术家、摄影师、导演家、著作家及新闻家,可说是戏剧界最高权威机构。该俱乐部为梅兰芳举办欢迎大会,到会者200余人,会长哈姆普顿在致辞中同样强调梅兰芳所肩负的艺术界之重大使命:“本会对于此等盛大之欢迎会,四十年来只举行过两次,十余年以来此其首次。本会欢迎梅君,不但欢迎梅君个人,抑乃欢迎东方之艺术……本会今日开会欢迎梅君,不是本会如许人欢迎,乃是布斯君不朽之精神欢迎梅君,是代表全国艺员欢迎梅君;梅君此来,不是演员,乃是负有东方艺术之使命者。”纽约剧界总会(Actors Egu-ity Association of America)特赠梅剧团所有成员名誉会员证,请梅剧团全体入会作为会员,并举办欢迎晚宴,到会者500余人。他们请求梅兰芳专门安排一场周四白天的演出,以便因演出时间冲突而无法前去观看梅剧的那些演剧家、歌唱家、音乐家去观演。纽约各大剧场,也都邀请梅兰芳一行去观看戏剧,并至后台参观,以增进了解,加强文化交流。
通过梅兰芳的展示,人们惊异地发现,原来,东方有如此优美的艺术。在一般美国人的认知中,中国就是唐人街,就是唐人街上那些经营手工操作的洗衣作坊和供应“杂碎”式中国菜的小餐馆,他们怀着猎奇的心态耸人听闻地谈论着鸦片烟馆和赌场,在他们看来,这就代表了中国文化。梅兰芳此行完全改变了他们的看法!他们对于梅兰芳所展示出的舞台美叹羡不已:
犹如中国古瓷瓶或挂毯那样优美雅致。
(舞台上)仅剩下他所绘制的一幅优美的图画,每个富有表情的姿势都像中国古画那样浓重而细腻,单单服装和容貌看上去就十分美丽,充满极其微妙的庄严和宁静。
他们热烈地赞扬他融演员、歌唱家和舞蹈家三位一体的表演,音乐、舞蹈、动作、表情、眼神、手势,无不臻于极妙:
他的嗓子本身尽管有奇特的假音,却具有特殊美的音色。
对我来说,梅兰芳首先是个舞蹈家,在这方面我毫不犹豫地把他归入最有成就的舞蹈家的行列……他的舞蹈已达到最高的境界。
他那种控制肌肉的能力基于舞蹈和杂技的训练,是卓越非凡的。
他对身躯绝对有把握的掌握和控制能力。
我注意到梅兰芳在表演当中自始至终身体的节奏感完整和谐。如果右手作个手势,不仅由右肩出发(我们在这里附近各处看到的表演,大多数连这一点都没有做到),而且影响到左肩,以便整个身躯呈现一种恰如其分的相应节奏感。
他的一双眼睛极富表情,脸上敏感地流露出每一瞬间闪现的感情,变化多端,你忘记了一切。
他的脸流露出各种不同的表情,每一瞬间的感情,每一动作,每一瞥都蕴藏着涵义,真值得加以研究。
面部表情准确而且提炼到我们在优美的雕像中所见到的那种谨严而纯净的地步。
用他那精巧别致的手势克服了语言上的障碍。
那双遐迩闻名的手同菩蒂彻利、西蒙·马蒂尼和其他十五世纪画家笔下的手奇妙地相似。
他以变化多端的表演方式揭示他那炉火纯青的艺术,这表现在他所完成的各种手势的方式上,表现在他用极其优美的手势摆弄行头而出现每个新位置时手指的细纤的姿势上,表现在他运用身躯的准确性上,同时也表现在他的一切动作都显然流露出美丽的图案上。
在极力称颂梅兰芳个人艺术魅力的同时,他们也注意到了中国戏剧的独特特点,并惊叹于有些在我们看来是自然而然的东西,比如程式化动作,“人们不无惊奇地发现,数百年来中国演员在舞台上创造出一整套示意动作,使你感觉做得完全合情合理”;比如舞台上不采用实体布景和道具,而是用虚拟的示意动作来代替,“一名中国演员登场,并不需要推开一扇花费45美元而挺费劲才制成的、涂了漆的人造纤维门板,再砰的一声把它关上,弄得那个仿制的房间的帆布墙鼓胀起来,悬乎乎地颤动不已。没有,他只消把腿微微一抬就迈过了想象中的门槛”;再比如,《中国早在几百年前就已听见“旁白”》,光看标题就知道美国的评剧家们有多么吃惊,1928年,尤金·奥奈尔在《奇妙的插曲》里运用了“旁白”这一新颖手法,在当代戏剧中掀起一阵争先仿效的时髦的狂热,却不料在中国的戏剧是早已有之。对于“男人扮演女人”,他们也从艺术的本质上予以了深刻评价,显然,这与国内那帮“捧角家”评定梅兰芳为“国花”的那种赏玩色相的角度有着天壤之别。梅兰芳扮演女子,是提炼出女性形象的本质特征,然后进行再创造,“力求传达女性特征的精髓,连带所有的优美、深刻的感情、温柔和力量的节奏”;他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不是一般妇女的形象,而是中国概念中永恒的女性化身。处处象征化,却具有特定和使人易于理解的涵义”。他们也注意到了中国戏剧的“典型化”特点,即从现实中抽取事物本质特征进行艺术加工和艺术表现,这不同于西方的“象征主义”。
在众多的评论中,最有力度的评论来自斯达克·杨,美国著名的戏剧家、戏剧评论家,他撰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评论文章《梅兰芳》,体现了深厚的理论素养和过人的识见。这篇文章中,关于梅兰芳个人艺术特征方面,在前文中已有所引述,这里只谈一谈斯达克·杨通过梅兰芳的表演得到的对中国戏剧本质特征的认识。他认识到,中国戏剧是一门“道白、歌唱、音乐、舞蹈和舞台装置熔为一炉”的综合的艺术,“登场、退场和舞台上的动作都有固定的样式,利用真正的舞蹈为艺术手段,音乐伴奏作为戏剧的基础,运用音乐加强气氛,感情需要充分加以表达时即引吭高歌”。中国戏剧“纯洁而完整,远远超过任何西方戏剧中的东西”,它的纯洁性在于“它所运用的一切手段——动作,面部表情,声音,速度,道白,故事,场所等等——绝对服从于艺术性目的,所以结出来的果实本身便是一个完全合乎理想的统一体,一种艺术品,绝不会让人错当作现实”;它的完整在于“它汲取了这种特殊艺术的一切手段——表演,道白,歌唱,音乐,广泛意义上的舞蹈,形象化舞台装置,最后还包括观众在内”,因此,“梅兰芳的戏剧是一种具有真正原则性的学派”。中国戏剧这种看上去夸张、不真实的表演艺术中恰恰蕴含着深刻的现实主义,正与中国绘画、雕刻一样,它追求的不是形似,而是用写意的手段来达到神似,反而更能够灵活多样地精确表达人类情感的本质。比如费贞娥自刎后躺倒下来,蜷曲而静止不动,“那阵平静,就宛如那阵想必是猝然进入那个痛苦的灵魂中的平静和骤然的黑暗,这比任何鲜血四溢或最后一阵痉挛那类表现方式更为精确”,再比如用水袖遮面表示悲痛不已等等都极具艺术效果。而西方的现实主义表演因“受到日常生活当中那些想见得到的姿态、举止和实际可能性的约束而并不自由”,反而不容易传达人类精神特质的本真。在一般人看来,对于具有古典精神的艺术形式来说,“一切表演都有固定程式,不可改变的规范,它的魅力就在于它不具独创性,不受自我和个性的干扰”。然而,梅兰芳却正是利用传统的形式,在“戴着镣铐的舞蹈”中充分表现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因此,梅兰芳的戏剧正深刻地诠释了那些具备古典精神的艺术形式,如希腊古剧、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等,有助于今天的人们更深入地认识这些古典艺术的本质并真正把这些艺术重现于舞台,而不是浮皮潦草地只达到形似,却尽失其本质。而且,中国戏剧即使在表现死亡和恐惧时,也保持其对于雅致和美的追求,这正是中国民族精神的本质。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斯达克·杨以中国戏剧为参照,建构宏观戏剧理论体系的努力,这些见解,即使放到今天,仍不失其深刻。
梅兰芳和他所带去的中国戏剧引起了美国学术界的震荡,引起了美国全社会的一致欢迎和赞誉,因此,在梅兰芳访美之行已接近尾声时,美国西部两所大学——波摩那学院(Pomona College)和南加州大学(Southern California University)——分别于5月底6初赠予梅兰芳名誉博士学位。梅兰芳荣膺博士头衔,国人颇有不以为然者,有人甚至说“海外膺衔博士新,斯文扫地更无伦”。事实上,美国大学对于博士学位的授予是非常谨慎的,这与学校的声誉和学生毕业后的去向都有重大关系,被赠予者必须先经舆论界与学术界一致认可,然后学校董事会方敢提议。可以说,梅兰芳的博士头衔是实至名归。据齐如山回忆,当时梅兰芳身边有人坚决反对他接受此项荣誉,认为“波摩那学院”太小,不著名。梅兰芳为此曾颇费了一番踌躇,齐如山言辞恳切的劝说打动了他:“政学界人,向来都鄙视唱戏的,平常只管有多好的交情,到了文字,他们就很斟酌了,他绝对不肯弟兄相称。从前都称小友,按小友二字并非坏字眼,可是用坏喽也就坏了,谭鑫培、陈德霖二人都跟我说过,从前凡给他们的书画,倘写小友则一定撕毁,就是此意。比方与您最要好的文人,要数樊樊山,但他不肯称您兄弟,也不肯论辈行,也不肯称先生,也不好意思称小友,只好称个艺士,但仍不自然。如今您有博士衔,则大家当然都称博士,又自然又大方,这是我使你接受的本意。”事实上,“梅博士”的含义绝不仅在此。人们称呼梅兰芳,由“梅郎”、“梅老板”而到“梅博士”,这是一次质的飞跃。“梅郎”的称呼中,还隐然含有赏玩的心态,不过是一名色艺俱好的歌郎;到“梅老板”,他从歌郎变成了艺员,他以其综合性表演塑造出不同的栩栩如生的舞台人物形象,压倒取代了人们昔日从“歌”窥“色”的猥亵之心,人们开始集中探讨、评论“梅老板”的艺术;而现在,他是“梅博士”,是一名艺术大师,他以其卓越的艺术成就获得了国际上的公认,他的艺术地位已经牢不可撼,可以经受住历史潮水的冲刷而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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