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2月，戏曲界有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盛事，那就是杨小楼与梅兰芳之合组崇林社。东风暗换年华，这次合作，双方的地位已大不同于上次。梅兰芳早已有压倒杨小楼之势，且又出国镀了一次“金”，光环闪耀，显然，杨小楼已经不能当仁不让地唱大轴，于是，议定双方轮流唱大轴。这一安排，在梅兰芳，实已有相让之意，因其在资格上不能不让也。此次组班，梅兰芳一方的经理是姚玉芙，杨小楼一方是他的女婿刘砚芳。之所以起名“崇林社”，林者，双木也，梅、杨二字中各有一木，合而为“林”，取名之人也是煞费苦心的。

崇林社相当于两个班子合在了一起，演员阵容相当强大，被称为“一时罕见之胜会”，先是在文明园开演，后又改在吉祥园演出。一个是著名武生，一个是著名青衣，这两人的合作不仅给观众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也给双方彼此留下了无穷的回味。梅兰芳回忆自己跟别人演《霸王别姬》，再也不如和杨小楼演得那么舒心，“我在台上与杨老板演这出戏的时候，从未担过任何心，手到眼到分毫不差，谁也不必管谁。但是和别人演的时候就不同了，我就要格外加着小心，随时注意到对方动作的尺寸，否则就不会严丝合缝。一提着心，面目上的表情就有时不能自然，而对全剧减色”;杨小楼呢，同样是说，“我们俩唱惯了，抽冷子跟别人一唱，敢情是铆不上劲，也怪事。我们俩一块唱，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子劲”。在崇林社期间，梅兰芳和杨小楼合作演出了《回荆州》、《金山寺》、《六五花洞》、《长坂坡》等戏。其中，《六五花洞》一剧在艺术上可说无甚可观，该剧中，众多名伶齐齐登场，如杨小楼、余叔岩、钱金福、裘桂仙、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等，其中三对真假潘金莲还穿着一模一样的服装，因此，这出戏虽然情节荒谬，但以新奇的噱头出奇制胜，很能引起轰动效应。如此之多的名演员共演一戏，是非常难得的景观，所以逢到大义务戏，常常会演出此戏。这些合作的戏目给梅兰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长坂坡》，杨小楼扮演赵云，精彩不断，梅兰芳扮的糜夫人虽然戏不多，但在“掩井”(糜夫人将阿斗托付给赵云，跳井自杀)一场戏中，二人配合得当，尺度把握得非常好，成为旧剧中二人最常合演的经典剧目之一。

当然，他俩合作的最高峰非《霸王别姬》莫属，这是他俩一起合作后新排的戏，不仅成为梅兰芳优秀代表剧目之一，同时也成为杨小楼的“传世之作”。《霸王别姬》以兼富戏剧性与歌舞性的特点，宣布了单纯以歌舞、化妆、电光等外部因素进行炫耀的早期梅派剧目的结束，并开了戏剧性与歌舞性兼顾的中后期梅派剧目之先河。

《霸王别姬》剧照(与杨小楼合作)

1918年时杨小楼和尚小云排过这出戏，名《楚汉争》，剧本为清逸居士所编，分为四本，次年赴上海演出，大获成功。故事取材于历史上刘邦、项羽争天下之事，项羽部队被困垓下，营中听到四面楚歌声，军心涣散，项羽高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虞姬遂自刎身死。项羽突围至乌江，自觉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亦自刎身亡。齐如山也曾为梅兰芳编过这本戏，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排演，后来又见尚小云已经演了这本戏，梅兰芳就更不愿排演了。现在，有了天下第一武生的合作，梅兰芳自然又想到了这出戏。但由于清逸居士所编的剧本，结构稍显松散，过场太多，不能尽显霸王的气概神韵，而虞姬又纯属一配角，念白唱段都不多，于是，梅兰芳他们就决定重新来排这个本子，由齐如山写出剧本初稿。初稿出来，场子还是很多，准备分为头本、二本两天演完。就在单本(单个角色在戏中所要演出的部分)已经准备好并准备排演时，吴震修来了，他认真阅读了整个剧本，直言不讳地说这个剧本分两天演还是太长。齐如山很生气，认为要表现这么复杂的故事，剧本已经精简到不能再精简，自己为此费了很大心血，才最终定稿。吴震修坚持己见，说一定要修改，于是齐如山就撂挑子了，“你要改，就请你自己改!”吴震修拿走本子，琢磨了两天，把他认为是一些不必要的过场勾掉了，并诚挚地对齐如山说：“我究竟是外行，衔接润色还需大家帮忙。我这样做固然为听戏的、演戏的着想，同时也为你这个写本子的人打算，如果戏演出来不好，岂不是‘可怜无益费工夫’吗。”齐如山也就不再坚持己见，欣然继续润色打磨这个剧本。剧本由初稿的20多场删成不满20场，把重心集中在霸王打阵和虞姬舞剑上。这时已是腊月底。过完春节，大家开始排戏，1922年2月25日，这出戏在第一舞台正式上演。因为第一舞台太大，平常最多能卖出去五成座，只有在荟萃名家的大义务戏中才能满座，所以北京的戏班都不愿在这家戏院演戏。而这次，“国剧宗师”和“伶界大王”联袂上演新戏的号召力果然非同凡响，3000多座位一售而空。

第一天正式演下来之后，梅兰芳的“智囊团”发挥他们一贯“挑刺”的风格，并且把意见提到“霸王”杨小楼那儿去了，认为在垓下一场，霸王念“力拔山兮气盖世……”这首诗歌时，“坐在桌子里边念好像使不上劲”。杨小楼毕竟是杨小楼，立即明白这是希望他在这儿加些身段。他琢磨了很久，加身段不难，难的是“霸王”是坐在里场椅子上的，无缘无故出不去，要想个巧妙的法子，先要能走出去才行，总不能“腾”地一下就直愣愣地站起来吧?杨小楼在家苦苦思索这个问题。饭后，该喝茶了，杨小楼掀开盖碗，发现里面有一点茶根，就站起来顺手一泼。嘿! 灵感转瞬即至，杨小楼悟到，可以借站起来泼酒扔杯的动作出座位，然后就好做身段了。这样一改，就演出了霸王那英雄末路、慷慨悲凉的气势。

虽然精简过，但场子还是太多，而且都是武打戏，打的时间又长，项羽要跟汉将樊哙、彭越打“单套”，对汉八将还有个“整套”，再接下来是左手拿枪、右手拿鞭(很壮的方棱鞭)，打四个藤牌兵，还接“挡棒攒”(一种以一个人对很多人武打的套数)。第一天演下来，把杨小楼给累坏了，他几乎想中途辍演，经梅兰芳安慰、打气才坚持着把整本戏演完。杨小楼认为，过多的武打反而使这出戏落入一般武戏的俗套，所以，再演时，又把场子减到了十四五场。以后，一直是边演边改，凡是觉得“瘟”的场子都删掉了，到1936年秋天梅兰芳从上海回北京，再跟杨小楼合演时，已经减到12场，到解放后，又减到8场。这出戏越来越精练、紧凑，集中在塑造项羽、虞姬两个人物形象身上。

梅兰芳为排演虞姬“舞剑”一场，花费了不少心思。他请了一位武术教师，教他太极拳和太极剑，另外，又跟王凤卿学习《群英会》的舞剑和《秦琼卖马》的耍锏。他以京剧舞蹈为基础，糅进少量武术的成分，再加上自己设计的一部分动作加以贯串融通，形成这出戏中独特的“剑舞”。其中，齐如山出了不少点子。姚玉芙曾说：“齐先生琢磨的身段有些是反的。”而在梅兰芳看来，正因为“反”才有价值，显得新颖别致，这样的动作也只有不是演员的外行才能想得出，演员都懂身段有正反，思维反而被禁锢了，绝对不会想到那样去做。在舞剑与音乐的配合上，梅兰芳选用了“夜深沉”，这个曲牌以昆腔《思凡》里“风吹荷叶煞”中几句唱词作为头子，“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身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曲子表达出的情境和虞姬此刻的心境很符合。这支曲子的节奏感很强，又是一整套，不是用一组简单的工尺来回反复，这就给舞蹈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创造条件。演奏这一曲牌对于琴师的技巧要求也很高，必须要有一些独奏的倾向，而不仅仅是定位于“配舞”，如果琴师老是想着音乐是用来给虞姬配舞，那么势必越拉越慢，不但松懈而且会把虞姬给累躺下。于是，梅兰芳要求琴师自己拉自己的，他自己会去跟节拍，对于有经验的琴师，也同样会有适当的衬托，这样一来，就会给人相当合拍符节的感觉。

在这出戏中，梅兰芳同样创造了新的唱腔，其中有“反调”的倒板、南梆子和小倒板等板式，他把南梆子的速度慢唱在三眼板，美化了唱腔，打破了青衣不能唱南梆子的旧规。可以说，最富有梅派特点的唱腔，绝大部分都在新戏里。

本来，这出戏是要演到霸王乌江自刎为止，可由于梅兰芳独特而鲜明的创造，赋予了虞姬光辉的艺术魅力，而且，就戏剧情节而言，演到这儿，戏剧冲突的高潮已经过去，后面“自刎”一场无非是结束故事而已。人们在看虞姬舞剑一场达到巅峰的审美体验之后，就如同已经吃饱了美味佳肴，后面再好吃的美味也都已经吃不下去了。逐渐地，演到虞姬自刎身亡后，观众就纷纷退场。于是，后来就结束在虞姬自刎这儿，然后，项羽有个“哇呀呀”，在虞姬身旁蹉步念“扑灯蛾”：“一见泪双倾，一见泪双倾，好教俺箭穿心，俺今空有拔山力，不能庇护一妇人! 近侍，暂且掩埋，众将官! (上四楚将)随孤迎敌者!”戛然而止，反而更有有余不尽之意。

携带着新排出的剧目《霸王别姬》，1922年5月，崇林社应许少卿之邀请赴上海演出。这已经是梅兰芳第五次到上海了，从5月29日演到7月10日。演出之轰动程度自不必说，生意极为火爆，许少卿挣得盆满钵满，这惹起了黑帮的眼红。上海众多的租界乃为黑恶势力的法外之地，许少卿即使在上海能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面对他们的公然挑衅，也只能忍气吞声。这次演出期间，梅兰芳他们颇受到一番惊吓。一天，舞台上正演到《天女散花》时，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并见烟雾腾腾冒起。一时，秩序大乱，观众纷纷往门口挤去，舞台上除了梅兰芳之外，其他的人员也都溜了。这时，许少卿走出来说，请大家不要惊慌，照常听戏，只不过是隔壁公司的锅炉爆炸而已。这样，戏就又接着演了下去。下场后，许少卿非常感激梅兰芳，正因为梅兰芳还镇静自若地呆在舞台上，他才能够用三言两语就安抚住了观众。原来，这是流氓恶势力刻意投放的炸弹。此后，剧场的戒备更加森严，许少卿还专门请来印度巡捕做保镖，以保护梅兰芳等人的人身安全。就是这样，到第三天上，还有人在后门又扔了一次炸弹。梅兰芳他们这次的戏算是在胆战心惊中唱完的，大家唱到档期结束，无不大松一口气，正如戏词里常唱的，“一脚踢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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