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有价值”的半年自学

毛泽东从第一中学退学后，于1912年的下半年住进了新安巷湘乡会馆，自己订了个庞大的自修计划，来到了一个新的学习天地读书，即每天到位于长沙城里的定王台湖南省立图书馆去看书。后来他向友人叙述这段难忘的记忆时说：“我没有进过大学，也没有留过洋，我读书最久的地方是湖南第一师范，它替我打好了文化的基础。但我学习生活中最有收获的时期却是在湖南图书馆自学的半年。这正是辛亥革命后的一年，我已经19岁了，不但没有读过几本书，连世界上究竟有些什么样的书，哪些书是我们应该读的，都一点不知道。乃至走进湖南图书馆，楼上楼下，满柜满架都是书，这些书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真不知应该从哪里读起。后来每读一本，觉得都有新的内容，新的体会，于是下决心要尽最大的努力尽量多读一些。我就贪婪地读，拼命地读，我正像牛闯进了人家的菜园，尝到了菜的味道，就拼命地吃个不停一样。”

毛泽东住的地方距离省立图书馆只有三里地。这座省立图书馆始建于清末，藏书量居全省之冠。图书馆的楼上是书库，楼下是阅览室。每天清晨，他很早就来到图书馆。有时来得太早，图书馆的大门还没有开，他就站在门外等着。他是每天清晨第一个走进图书馆看书的人，中午只用两个米饼当午餐，一直读到图书馆闭馆才离开。他风雨无阻，日复一日地坚持到图书馆去读书。在这里他所看到的是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这么多的书，于是，决心全身心地投入到书的海洋中去遨游。因此常常忘了饥饿，忘了寒冷。

毛泽东在图书馆第一次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世界坤舆大地图》，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每天经过这里都要停下来细细地看一看，才知道原来世界真是大啊！中国自古以来都以世界、天下自居；可是《世界坤舆大地图》告诉自己，中国只占地球的很小的一部分，湖南省更小，湘潭县根本找不到地名。这个发现，使他大开眼界，惊诧天地万物之辽阔，更感到世界上的事情、中国的事情真是太值得研究了。他开始懂得用开拓的视野来审视世界的风云变幻。因此，他学习十分勤奋，并能持之以恒，埋头苦读了大量的中外书籍，特别是读了许多18、19世纪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和近代科学的著作。

他后来对斯诺说：“在这段自修期间，我读了许多的书，学习了世界地理和世界历史。我在那里第一次看到一幅世界地图，怀着很大的兴趣研究了它。我读了亚当·斯密的《原富》，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约翰·穆勒的一部关于伦理学的书。我读了卢梭的著作，斯宾塞的《逻辑》和孟德斯鸠写的一本关于法律的书。我在认真研读俄、美、英、法等国历史地理的同时，也阅读诗歌、小说和古希腊的故事。”毛泽东这里所说的读过的书中，除了卢梭的著作外，大部分是严复翻译的西方名著。

严复（1854-1921），字几道，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是中国近代著名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他早年与其他30多人作为福州船政学堂“天资颖异，学有根柢”的学员，受洋务派代表人物沈葆桢、李鸿章派遣去英国留学两年半，以培养他们成为结缘近代海军的洋务专家。在英国，严复经过刻苦学习，不仅掌握了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而且学到了大量西学知识，在知识结构和思想理念上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视野更加宽阔了，从而为探索、研究使中国富强的新道路，打开了新的思路。严复在英国广泛接触西方学者如达尔文、亚当·斯密、卢梭、孟德斯鸠等人的著作，还考察过当地的社会情况和司法制度，认为英国之所以富强，中国之所以贫弱，根本原因在于社会制度与思想学说的不同。

中国在甲午战争中的惨败，使严复陷入极度痛心和悲愤之中，他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痛哭流涕。他在给好友吴汝纶的信中谈到自己的心情时说：“大抵东方变局不出数年之中。……尝中夜起而大哭，嗟乎！谁其知之。”在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严复连续发表《论世变之亟》等四篇政论文章，大声疾呼“中国不变法则必亡”。在《救亡决论》一文中，振聋发聩地喊出了处在国难国耻之中的所有爱国者最紧迫最强烈的心声：奋起“救亡”！这个响亮的口号成了唤起民族觉醒，提高民族凝聚力的战斗号角。

严复

从那时起，作为维新人士中唯一精通西学的严复，与康有为、梁启超遥相呼应，极力鼓吹变法自强，提倡“尊今叛古”、“尊民叛君”的民主思想。他认为西方的强盛源于学术思想，“彼以自由为体，民主为用”；而中国当前需要的首先是学术思想上的自由和民主，旧学之所以无用、无根源，就是因为其并不是从考验事实出发，而是从古书成训的教条出发，并盲目崇信。他认为知识需要经过事实验证，人的主观认识应该符合客观实际，即“一理之明，依法之立，必验质事事物物而皆然，而后定之为不易”。反对“师心自用”、“强物就我”的观点；强调“吾人为学穷理，志求登峰造极，第一要知读无字之书”。

严复开始大量翻译《天演论》等西方学术著作，把西方资产阶级的学术思想、政治制度系统地介绍到中国。他翻译的英国赫胥黎的名著《进化论与伦理学》是具有独创性的，其翻译不受原文约束，而是意译书中的主要内容，其目的是服务于维新变法救亡图存的需要。他以非凡的见识和勇气，采取夹叙夹议的形式，对于赫胥黎的原意加以评述和阐发，结合当时中国的具体情况，添加了大量的按语来阐述自己的政见，对书中的思想观点包括书名在内，进行了改造和发挥。他把书名改为《天演论》，这里的“天”是指自然界，“演”是指进化或演化，“天演”就是要根据自然规律，不断地变化。他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社会进化论思想，为自强不息的民族意识提供了理论根据。他站在挽救民族危亡，反对侵略的立场上，热切希望中国人学习西方“与天争胜”，摆脱“优胜劣败”的亡国厄运。梁启超曾说过：严复为清代输入欧化之第一人；蔡元培也说：50年来介绍西洋哲学的，要推侯官严复为第一。严复成了向西方学习，用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唤起民族觉醒的最出色的维新变法的理论家、宣传家。

《天演论》手稿和《法意》一书的目录

1898年《天演论》出版后，立即在全国引起轰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念给大梦初醒的中国人提供了新的思想武器，极大地激发了人们的民族意识，成为震撼人们心魄的警世恒言，第一次打开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眼界，对中国政治和社会产生了空前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后来同盟会主办的《民报》评论说：“自严氏书出，物竞天择之理，厘然当于人心，而中国人气为之一变。”《天演论》对中国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起了重要的启蒙作用。

严复的译作，除了《天演论》，还有亚当·斯密的《原富》，斯宾塞的《群学肄言》，约翰·穆勒的《群己权界论》与《名学》，甄克斯的《社会通诠》，孟德斯鸠的《法意》，耶芳斯的《名学浅说》等，被后人称为“严译八大名著”。这些书几乎每一部都是资本主义思想的奠基之作，涵盖了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法学、哲学、文学、历史学、翻译学等方方面面，奠定了近代中国社会科学的框架和基础。严复译作严肃认真，加上风格特殊、技术处理精心，在近代中国文化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对中国政治和社会产生了空前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当年毛泽东看到《天演论》时，该书出版已有10多年了，但《天演论》对他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后来他在一师求学时，在批注《伦理学原理》中常常运用进化论的观点。虽然社会达尔文主义是不科学的，但进化论的思想观点，毕竟是先进的中国人学习马克思主义，信仰科学社会主义的先导。

严复翻译的《穆勒名学》，是毛泽东读到的第一本关于逻辑学的著作。逻辑学是一门关于思维形式及规律的科学，是研究概念、判断和推理及其相互联系的规律、规则的。对它的研究，能够帮助人们正确地进行思维和认识客观真理。作者穆勒是一位富有创新精神的学者，他建立的一套新的逻辑体系，重视归纳逻辑，对此作了深入细致的研究。毛泽东一生对哲学怀着极其浓厚的兴趣，也很爱读逻辑学的书。这种爱好，是从学习严复翻译的《穆勒名学》开始的。当时他只有19岁，就学习并接受了逻辑学原理，为他日后重视思维的逻辑性和写作的逻辑性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孟德斯鸠的《法意》是一部划时代的巨著，它奠定了现代政治科学的基础。孟德斯鸠根据政府实施政策的方式，将政体分为：共和政体、君主政体和专制政体三类；提出立法、行政、刑法三权分立说。严复翻译此书，对于反对专制帝制，鼓吹民主共和，起了重要作用。这本书对于青年毛泽东也有很大的吸引力。

当时，严复关于西方资产阶级学说的造诣，是梁启超等维新人士所不能企及的。但是，由于他的译文艰涩难懂，不如梁启超的文章通畅流利，因此在中国思想界，严复译文的影响力远没有超过梁启超的文章。但是毛泽东厚实的古文功底和超强的领悟力，使他能够读懂并领悟严复译著的思想真谛，因而在他的半年自学生活中，集中地学习接受了一次较为系统的西方思想文化的启蒙教育。由于严复把近代中国志士仁人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历程推进到一个崭新的阶段，为探索救国新道路做出了杰出贡献，因此，毛泽东高度评价了严复，把他同洪秀全、康有为、孙中山并列在一起，誉为“代表了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半年过去了，毛泽东认为自己的自学生活收获很大，“极有价值”，影响了他后来的思想发展方向。但这样的自学仅坚持了半年，就再不能继续下去了。其中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毛泽东的这种自学生活，遭到父亲的反对，断绝了对他生活费用的供给；另一个是他住的湘乡会馆里人比较杂，不仅住着学生，还住着许多退伍或者被遣散的士兵。他们没有工作，经常和学生吵架、斗殴。在这样的环境下也很难坚持学习。

为了从家里得到有限的费用，既可维持最低生活水准，又能得到学习的机会，毛泽东认真地考虑了自己以后的职业，觉得自己比较适合教书，因为开启民智，必须先从教育入手，于是选择了师范学校。恰好此时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发出一则广告，写明该校培养小学教师，学校不收学费，膳宿费低廉。他很感兴趣，决定报考此校，并得到家里的同意。1913年春，毛泽东考入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成了师范生。这是他确定人生坐标迈出的重要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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