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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从何而来?

作者:主编 时间:2022年11月09日 阅读:546 评论:0

一、“人民”从何而来?

通过思想史的考察会发现,我们经常使用的“人民”是启蒙运动以来随着资产阶级革命而出现的,是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家提出的与君主主权学说相对立、相抗衡的概念。这与很多人所抱有的只有马克思主义讲人民而自由主义不讲人民的观念是相悖的。

在传统政治模式中,君主(国王)与臣民(子民)相对应,君主是统治者,臣民是被统治者,君主权力对臣民的统治借助于“君权神授”获得合法性。资产阶级革命将国王送上断头台,君主主权和君权神授说自然站不住脚了,需要确立新的主权者,启蒙思想家开始推崇天赋人权,宣扬每个人都是权力的主体,主权者或执政者只是作为代表行使国家权力,但归根结底主权在人民。人民因此代替了君主,占据了君主腾出来的权力宝座。任何一个国家、政府、政党都必须认同人民的主权地位,因为只有在人民的名义下统治或执政才能获得合法性。

人民的出场不是孤立的,伴随着多种现代政治学说和政治价值理念而深入人心,比如人民主权、天赋人权、社会契约等学说,比如民主、平等、人权、自由等理念。人民被认为由拥有天赋权利的平等的个体构成,它打破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君主和臣民、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对立,宣布了国家的所有社会成员都是国家的主人、真正的主权者。这种人民的主权者地位通过民主制来实现,尽管对于民主制度该如何设计充满争论,但唯一没有争论的就是这种制度形式追求的基本原则和根本目标必须是人民主权、人民当家作主。

可以说,“人民”是现代性政治的产物,它的出现标志着传统政治统治理论的结束,标志着人类社会政治领域的巨大进步。

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无疑是人民主权学说的主要代表,在探讨人民采用何种行为而使自己成为人民的时候,他指出,如果有一个主人和奴隶,那就不可能有人民,人民的本质就在于自己是主人而不是作为某个君主或某种力量的奴隶,“如果人民只一味诺诺连声地服从,人民本身就会由于这一行为而解体,从而丧失其人民的品质;只要主权者之上出现了一个主人,主权者就不再存在,这个政治体就被完全摧毁了”。

人民由平等的个体通过社会公约结合而形成,归属于一个受公意(也就是人民的意志)指导的共同体。人民本身就是主权者,只能服从自己(或自己订立的公约和法律)而不能服从其他人(君主),每个人即公民是主权的参与者,国家或城邦只不过是一个道德人格,不过是全体个人(人民)联合起来的公共人格,其得以维系必须依靠公意,依靠人民的意志。没有人民的形成,没有公意或人民的意志,也就没有国家。

青年马克思深受卢梭的影响,这种影响尤其体现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意大利哲学家德拉沃尔佩(Galvano Della Volpe)甚至认为马克思的这一著作是“一部自始至终渗透着典型的卢梭人民主权思想的著作”。马克思在其中集中批判解读了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初步阐释了自己的人民观、国家观、民主观。

黑格尔在书中坚持君主立宪制的基本政治立场,从绝对理念出发,把国家看作为客观精神,认为国家是“伦理理念的现实”,“绝对自在自为的理性东西”,而且“国家人格只有作为一个人,作为君主才是现实的”,国家人格、国家主权、国家观念借助君主的肉身来到人间,从而论证了君主是国家理念的象征和国家主权的化身。在推崇君主的同时,黑格尔反对把君主主权和人民主权对立起来,因为人民离开君主不可能存在,“把君主的主权和人民的主权对立起来是一种混乱的思想,这种思想的基础就是关于人民的荒唐观念。如果没有自己的君主,没有那种正是同君主必然而直接地联系着的整体的划分,人民就是一群无定形的东西,他们不再是一个国家,不再具有只存在于内部定形的整体中的任何一个规定,就是说,没有主权,没有政府,没有法庭,没有官府,没有等级,什么都没有”。人民被认为是依附于君主的,只有在存在国家、存在君主的情况下,人民才有可能存在,才谈得上有主权,黑格尔因此也就否定了人民的主体地位。

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没有从作为国家基础的各现实的主体出发,而是以神秘的方式把作为自在自为理性或抽象理念化身的国家作为主体,然后将君主与国家捆绑在一起,“黑格尔在这里把君主规定为‘国家人格,国家自身的确定性’。君主是‘人格化的主权’,是‘化身为人的主权’,是具有肉体形式的国家意识,因此,所有其他的人都被排斥于这种主权、人格和国家意识之外”。把君主规定为主权自身,这就使得人民被排斥于国家之外。

马克思狠狠抨击黑格尔忘记了是人民构成现实的国家,人民是具体的,国家则是抽象的。国家主权只能是“在人民身上存在的主权”,在君主身上的主权注定是一种幻想。“人民主权不是凭借君王产生的,君王倒是凭借人民主权产生的”。如果君主是现实的国家主权,他对外就应当被认为是一个“独立的国家”,甚至不要人民也行,但他就代表人民统一体来说,只是人民主权的代表、象征。

人民主权需要民主制来维系。马克思设想的理想国家制度正是民主制,在他看来,只有民主制才是最理想的国家制度,才能确保人民真正出现,才能确保人民主权。马克思认为,国家本来应该是人的国家或“客体化的人”,是服务于人的自由的,国家制度是人民创造出来并服务于人民的;而不施行民主制的国家则成了人民的对立面,成为外在于人、压制人民的力量,国家制度发挥着政治统治功能,成为独立运转的、不受人民控制的力量。

只有在民主制中,国家制度才作为人民的自我规定,回到自己的现实的基础、现实的人、现实的人民,表现为人的本来面目、人的自由的产物,而不是人民的对立面。所以,“民主的本质就是人民的自我规定和实现”,“民主制是一切形式的国家制度的已经解开的谜”,“在民主制中,国家制度、法律、国家本身,就国家是政治制度来说,都只是人民的自我规定和人民的特定内容”。也就是说,真正的民主制意味着国家、法律、国家制度不再是统治人民的外在的力量,不再是统治人、支配人、让人感到压抑的机器,它不是对人的规范、束缚、制约,而成为属人的存在,让人民的普遍利益和自由得以实现,让人民真正成为国家生活和国家制度的主人。

这是青年马克思的国家观和人民观的初步呈现,可见,马克思一开始就站在了人民的立场上,强调了人民在政治国家中的主体地位,这符合历史发展的趋势。只不过,这种呈现表明马克思确实还处在自由主义、激进民主主义的理论阵营中。

就是在这部著作之后,人民概念基本就消失了。马克思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为什么那么快地放弃他的观点?从之后的思想历程来看,马克思将视角深入现实领域,应该是认识到自由主义以及他所推崇的人民、民主制并不存在,人民只是抽象的理论建构。他在反对黑格尔的作为理念的国家或君主的时候,人民其实也只是与之相对的另一种理念,只不过是在空想一种理想层面的国家和带有理想色彩的人民;用人民反对君主,用民主制反对君主立宪制,只不过是用一种理念来反对另一种理念,其实,这种看似激进的政治进步并没有逃脱黑格尔的逻辑。这种争论还只是在“天国”的争论,并没有回到“人间”。

马克思看到的是:“政治制度到目前为止一直是宗教领域,是人民生活的宗教,是同人民生活现实性的尘世存在相对立的人民生活普遍性的王国。”政治制度成为新型的宗教,成为人们的寄托,人们寄希望于从中获得人权、自由权、财产权,也以为能够从中获得自由和财产,但却注定只是一种宗教式的崇拜。现有的国家制度根本做不到,它形式上处理的是普遍的事务,体现的是人民的利益,实质上则依然是等级的利益、特殊人的利益。现实国家所宣称的民主制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得到实现的,它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最多只能是少数人的统治,在当时以人民的名义所实现的只是资产阶级的共和国,民主终归于“钱主”,终归于资本主宰。

民主制无法实现,源于人民本身的抽象性。马克思应该发现,人民只是在理想层面上才存在,而且也只是在政治国家领域才存在,在市民社会或物质生产关系领域,人民本身并不存在。市民社会的成员在政治意义上脱离了等级,脱离了私人属性,他作为国家成员、作为社会存在物获得人的意义、人的规定,但其本身还是私人,“现实的人就是现代国家制度的私人”。

市民的政治等级被取消了,在政治领域成为公民,并成为人民,但社会等级依然存在,市民社会内部依然是有等级和地位之分的,“人民的单个成员在他们的政治世界的天国是平等的,而在社会的尘世存在中却不平等”。从政治国家回到市民社会就会发现,自私自利的个体还不具有公民的素质,存在对立和不平等的人们还无法形成人民的整体性,公民、人民只是在政治国家中存在,在政治国家领域被宣布,但实际上在其内部还是私人,还存在对立。就此而言,人民只会沦落为一种形式,一种政治形式,或者说一种政治抽象,在可以经验观察到的市民社会领域根本没有人民存在。

这一点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著作中不断被强调。恩格斯在其为马克思的《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所作的导言中指出,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都属于人民的范畴,他们在对抗王权的斗争中确实形成了统一行动,但在打败压迫者之后,人民内部所隐藏着的对立成分就开始进行长期的斗争。当阶级壁垒已经形成,新的阶级矛盾已经出现时,起到积极作用的对抗王权的人民话语现在被利用,有可能掩盖阶级对立,而导致对阶级问题的忽视。

马克思、恩格斯的人民话语转化为阶级话语,标志着两人从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美好想象中走了出来。自由主义的人民宣称与民主制推崇,与其所宣称的自由、平等、博爱一样,注定只是政治国家层面的抽象表达,只是国家形式或法的精神,而没有落到市民社会或物质生活关系中。而如果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对人民的宣称就可能会沦为对人民的欺骗,或者可以说只是把人民当作统治的意识形态工具而实际上根本不想实现人民的利益。

必须找到问题的根源,才能实现社会的理想。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放弃人民与民主的理念,只是放弃了人民呈现和民主实现的政治领域的宣称,而着力于通过生产方式、社会形态的改变来实现。对马克思、恩格斯而言,人民、民主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一样,是一种理想,是未来的奋斗目标。理想目标要坚持,但必须付出长久的努力才能实现。现在所有的宣称并不标志着它的实现,很多人对“人民”进行污蔑,正是因为没有坚持历史的维度,没有看到人民的未来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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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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