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人术由来甚久，现存最早文献记录出现在春秋时期。如果检阅《左传》、《国语》等史籍，我们发现这时期相术不但流传普遍，而且形成了一定相法系统，这说明相术源头应在春秋以前。战国时期相人术较为盛行，荀子说：“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战国]荀子著、王天海校释：《荀子校释》卷三《非相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159页)司马迁在《史记》中另辟《日者列传》来专门记录相士行迹，说明战国时“世俗称之”、“学者不道”的“相人”之术在秦汉有了很大发展。虽然司马迁“志而著之”的仅楚人司马季主，但是相士行迹却多见于《史记》。在“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汉臣司马迁看来，汉高帝刘邦在布衣时两次相面经历分别获得了“无如季相”、“贵不可言”的高度评价，这自然成为书写《史记·高祖本纪》的重中之重。

“无如季相”出自吕雉父亲吕公之口。吕公史失其名，本是单父(治今山东单县)人(按吕公名字、籍贯史载颇异，《汉书旧仪》以为“汝南新蔡人”，《相经》说“其名文，字叔平”，详见《索隐》)，后因躲避仇家，投靠好友沛县县令，并把家安在了沛县。得悉县令处来了贵客，当地佐吏士绅闻风而动，纷纷前往祝贺。县令属官功曹萧何负责收受贺礼、接待宾客，他对各位宾客说：“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刘邦素来轻视县中佐吏，特意在拜访的谒(颜师古《汉书》注说：“为谒者，书刺自言爵里，若今参见尊贵而通名也。盖当时自陈姓名，并列贺钱数耳。”)上写下“贺钱万”，实际上是一钱未持。见到刘邦拜访的谒后，吕公非常吃惊，亲自到门前迎接。吕公善于相面，见到刘邦容貌俊朗、仪态非凡，非常敬重他，还亲自引领入座。因为受到吕公敬重，刘邦肆意轻侮各位宾客，无所谦让地坐在上座。宴席快结束时，吕公示意刘邦留下来。刘邦喝完酒，留到了最后。吕公对刘邦说：“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箕帚妾。”散席后，吕媪得知此事非常生气，她说：“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说：“此非儿女子所知也。”(《史记·高祖本纪》)并最终将女儿嫁给了刘邦。吕公这个女儿名叫吕雉，也就是汉初历史上著名的吕后，她替刘邦生下一子一女，男子名刘盈，即后来的惠帝，女子即鲁元公主。

“贵不可言”出自一位不知来历的老父之口。有一天，吕雉带着两个孩子在田间除草。一位过路老父前来讨水喝，吕雉随便给了老父一些饭食。老父在用完餐后，仔细端详了吕雉，对她说：“夫人天下贵人。”吕雉见老父会相面，顺便请他替两个孩子相面，老父看着惠帝说：“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并且说鲁元公主也是贵人之相。刘邦恰巧告假归家，前往田间处理农务，正从一旁田舍赶过来，吕雉对刘邦讲述了一位过路老父替他们相面的事情，而且说老父认为他们母子都是大贵之相。刘邦询问老父现在何处?吕雉说刚走不远。刘邦追上老父，讨教面相问题，老父说：“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刘邦客套地说：“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史记·高祖本纪》)后来刘邦夺得天下，派人四处寻找，始终未能发现老父踪迹。

“无如季相”与“贵不可言”的经历极具戏剧性、传奇性色彩，虽然不见得完全真实。然而前者为刘邦后来娶妻及吕后执政铺垫了合理性依据，后者为刘邦起兵反秦、击破项羽并取得天下奠定了合法性说明，无论是“合理性依据”，还是“合法性说明”，都源自相术的思想基础——“天命”理论。刘邦两次相面经历不仅为后世相术理论竞相援引，而且成为后来史书吹捧某人有帝王之运的范例。

无论是“无如季相”，还是“贵不可言”，自然是相士依据刘邦体貌特征得出的结论，那么刘邦体貌特征究竟如何?《史记·高祖本纪》说：“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这是司马迁笔下的刘邦。东汉末叶的应劭、文颖基于文献记载，纷纷对这条材料进行注解，应劭注说：“隆，高也。准，颊权准也。颜，额颡也，齐人谓之颡，汝南、淮、泗之间曰颜。”(《集解》引)文颖解释：“高祖感龙而生，故其颜貌似龙，长颈而高鼻。”(《索隐》引)根据他们的阐释，《史记》中刘邦长相是高鼻、额头似龙，须髯美，左大腿上有七十二颗黑痣。应劭、文颖二人注解基本忠实《史记》的本意，代表史学系统的理解。不过，纬书系统却有着不同理解，在成书于新莽、后汉之交的《河图》、《合诚图》中，刘邦的长相出现了很大变化。《河图》说：“帝刘季口角戴胜，斗胸，龟背，龙股，长七尺八寸。”(《正义》引)据今人苏芃先生的研究，“《正义》此段文字及标点当是：《河图》云：‘帝刘季日角、戴胜、斗胸、龟背、龙股，长七尺八寸。’”(《〈史记〉校点发正》，《学灯》，2010年第3期)那么，《河图》中刘邦体貌特征是：额骨中央隆起如日，头顶有着戴胜鸟一样的羽冠，胸部隆起如斗状，背部隆起如龟，大腿如龙，身高七尺八寸。《合诚图》说：“赤帝体为朱鸟，其表龙颜，多黑子。”(《正义》引)虽然《河图》、《合诚图》记载略有分歧，但是它们文字中表达的刘邦体貌业已超俗脱凡，几乎完全背离了史学系统的记载。甚者，出自纬书系统中的“日角”、“斗胸”等词汇影响极为深远，后来演化成为相术中神异帝王的基本特征。此外，唐人张守节还对“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予以阐释，他说：“按：左，阳也。七十二黑子者，赤帝七十二日之数也。木火土金水各居一方，一岁三百六十日，四方分之，各得九十日，土居中央，并索四季，各十八日，俱成七十二日，故高祖七十二黑子者，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徵也。”(《正义》)把刘邦的体貌特征同阴阳五行思想紧密联系起来。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初步了解到刘邦体貌时有演绎、代有附会，今天已然不能准确地进行复原。但是，透过刘邦两次相面经历和体貌演变仍然可以探索出极为有趣的社会、文化现象：自“相面经历”说，秦汉社会的相面现象应是极为流行的，南宋学者魏了翁据“无如季相”的相关史实指出：“古者岁时月吉，以礼会民读法，必习射，必行饮酒之礼。所以申之孝悌，书其徳行道艺，非以事虞乐也。所谓周礼，其犹醵欤，则古亦有合钱饮酒之礼，特民自乐耳。今县有重客，而民得持钱入县，县遣功曹主进，满千钱者升之堂上，不则退之堂下，惟商财贿，毋问齿徳。亭长以警盗送徒为事，亦一役夫耳，乃得以虚声绐谒恐喝，重使起迎之门，遂坐上坐。且上坐，宾位也，必令一亭长以气夺之，绝无乡饮谋宾澹台以公事造偃之意。风俗之坏久矣，而史书之以为美谈。”(《古今考》，丛书集成初编本)此可为笃论。以“体貌演变”言，不同时代的刘邦体貌特征反映了不同时代的思想观念，顾颉刚先生“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认为“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古史辨》第一册，顾颉刚编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60页)而刘邦体貌特征及其演变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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