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在阿散蒂、苏丹等其他非洲早期国家，也有过类似的早期现代化尝试。这种“早期现代化”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这些早期现代化的启动都是一种驱动性的，都是在西方列强的威胁下被迫采取的行动。这些非洲国家的领导人面临欧洲列强的入侵，认识到加强国力和改变旧有制度的迫切性，从而奋起改革。当然，这种所谓的“被迫”中却含有主动的因素，反映了非洲政治领袖的睿智和果断。第二，虽然这些改革涉及面较大，如穆罕默德·阿里的改革涉及经济、军事、政治等层面，埃塞俄比亚的现代化尝试也涉及多个领域，但这些早期现代化主要集中在军事方面，特别是武器装备水平的提高(包括军工业的建设和先进武器的引进)和战术的训练(包括军兵种的设立和外国军事教官及先进军事训练方法的引进)。由于在军事方面的改革和军事力量的提升，埃塞俄比亚军队还战胜了来犯的意大利军队，取得了阿杜瓦战役的胜利，马达加斯加也曾击败过英法远征军的武装干涉。

这些早期现代化的第三个特点与非洲领导人认识到自己国家的落后状态有关，即他们的改革都是以一种开放的心态推行的，特别是向欧洲学习的开放态度非常明显。为此，他们或是走出去，将有才干的本国年轻人士派到欧洲去学习技术，或是请进来，聘请西方各方面的专家(特别是军事和工业专家)来进行指导或培训。第四，这些早期现代化的尝试都具有国家指导的性质，均是由皇帝、国王、总督等封建国家元首领导的，他们往往力图用各种现代化的措施来加强自身的皇权或封建统治地位。因此，这种早期现代化有两面性，即往往将国家的改革(特别是器物层面)与巩固维持原有政权结合在一起。第五，他们的这种早期的现代化尝试(除日本外)的直接结果以失败告终，但留下的遗产被历史所继承。

这些早期现代化的尝试为何均以失败告终呢?萨米尔·阿明分析了穆罕默德·阿里的改革失败的原因，认为有两点原因：“靠近欧洲，这使得他没有时间改革国家并使之现代化，加上本地的社会条件不够成熟。”^[1]经济学家伊萨维认为：“穆罕默德·阿里计划的失败，表明埃及经济发展的主要障碍之一是缺乏政治上的自主权，经济发展通常需要大量的各种形式的帮助：关税保护、免税、减少运输费、提供廉价劳动力、对某些部门提供特别信贷便利、以及教育政策等等;唯独在很大程度上享有政治和财政独立的国家才能提供这种帮助。”^[2]艾周昌认为主要原因有两个，水土不服和先生打学生。所谓“水土不服”，是指西方的资本主义工业化模式只适合于欧美国家，而不适合于绝大部分亚非国家，移植来的西方发展模式在亚非国家难以适用。所谓“先生打学生”，是指殖民主义者无法容忍亚非国家在政治上、经济上的独立和军事上的强大，随之而来的殖民主义入侵和统治打破了亚非人民向西方学习的迷梦。^[3]

我们不妨从世界史发展的角度来考量这一问题。除了这些国家本身的原因外，从三个角度即时间、空间和结构三个方面来分析这些早期现代化失败的原因。

从时间上看，19世纪是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欧洲已经完成早期的海外扩展及对拉丁美洲贵重金属的掠夺，在非洲大陆进行的奴隶掠夺和由此产生的三角贸易成就了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资本主义也完成了从葡萄牙、西班牙到荷兰的发展进程的转移，再从荷兰转移到西欧大陆，欧洲列强的工业革命和国内的产业分工已初步完成，发展了一套在资本主义早期行之有效的竞争模式，并开始了工业资本和金融资本向海外的扩张，而其他大陆或是沉睡未醒(如中国)，或是成为早期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受害者(如非洲)。即使这些已经有所觉悟的国家这一时期也远非西方国家的对手。

从空间上看，资本主义体系已经完成了意大利、葡萄牙和西班牙等国以探险为主的早期发展准备阶段。按照肖尼的说法，在1535—1540年5年中西班牙就实现了对西半球的控制。到1670—1680年，欧洲人控制的地区从大约300万平方公里增到约700万平方公里。^[4]再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扩张，欧洲世界经济体系逐渐形成，资本主义面临着新的挑战，使得其海外扩张成为进一步发展的需要，殖民地将为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更为广阔的前景。这种前景对西方而言极具吸引力，它们不容许这些有待拓展的空间有其他的打算，更不愿意这些空间成为它们未来扩张的障碍甚至是竞争对手。欧洲列强往往强行介入非洲事务，并已经形成了对一些国家的威胁，从而阻碍了这些国家的现代化进程。^[5]

从结构上看，欧洲这一世界现代体系的中心已经确立了对边缘地区的强势地位。经历了17世纪到18世纪中叶的发展相对停滞阶段后，欧洲世界经济体系得以巩固。^[6]亚非诸国成为西方资本主义体系中的一个有机部分或外围(边缘)结构，它们成为快速发展的欧洲资本主义的原材料供应地、欧洲廉价商品市场和日益壮大的欧洲金融资本的理想投资地，从而为欧洲资本主义的发展创造更多的机会。对西方国家而言，处于边缘地位的亚非国家在资本主义体系中的这种外围地位是不允许改变的。欧洲列强之间的矛盾加剧了中心地区之间的斗争，随之而来的是对殖民地的争夺和殖民主义体系的建立。

我将这种在殖民主义统治下的发展称为“现代化的虚拟起步”。

[1] 萨米尔·阿明:《不平等的发展》(高铦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58页。
[2] 萨米尔·阿明:《不平等的发展》(高铦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22页。
[3] 艾周昌:《以马克思主义发展观指导发展中国家现代化研究》,载艾周昌、李德清:《艾周昌李德清文选》,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第178—179页。有关19世纪亚非国家的改革,还可参见艾周昌《19世纪非洲国家改革散论》,第104—113页。
[4] 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尤来寅等译),第一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1页。
[5] 萨义德·A.阿德朱莫比:《埃塞俄比亚史》(董小川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55页。
[6] 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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