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2月,为开展文艺普及工作,青艺和铁道部联合组成了“青年文化列车”流动剧团,准备沿铁路线为铁道兵和铁路工人服务。
冯恺得知此消息后很激动,不由想起之前与周恩来总理的一场争论。当时总理来青艺参加青年创作会议,大家跟总理跳舞,轮到冯恺时,总理问她:“小鬼是演员?”
她摇着脑袋得意地否定道:“不是。”
总理一看她口袋上别着牌子,惊讶地问:“哦?是青艺的作家,嗯,那你说说你们青艺为什么总演外国戏啊?”
冯恺脆生生地答道:“总理,艺术是没有国界的!”
总理说:“这个孙维世,我说过她多少遍,就是不听!”
孙维世曾赴苏联留学,专攻戏剧,是斯坦尼体系研究专家,也是周总理的养女。冯恺不服气地说:“可我觉得孙维世是对的。青艺是国家大剧院,肩负着提高的任务嘛!”
总理被她理直气壮的样子给逗笑了:“哈,你这个小鬼蛮厉害呀! 我并不一般地反对提高,但是提高必须从实际出发,必须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
想到这里,冯恺偷偷笑了起来,尽管自己跟总理争论得好像不分上下,可是总理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耳边,艺术普及似乎也很重要。再说,童年曾随父亲跟着火车游历了小半个中国,可以说火车是她最喜爱的交通工具,现在居然有随火车宣传文艺的好机会,怎能错过呢?她几乎是一溜小跑地报名参加了文化列车。
北京的冬天寒风凛冽,冯恺、方掬芬等三十多个背着背包的年轻人,精神抖擞地站在一列写着“铁道部青年文化列车”字样的车厢前,等待剪彩仪式开始。身着军装的歌舞队欢快地敲起了锣鼓,站台上一片热火朝天,团中央书记兼青艺院长廖承志和铁道部部长吕正操作了讲话,他们鼓励文化列车的队员们深入生活,把文艺送到在一线工作着的同志们那里去。
文化列车出征前的柯岩
冯恺激动地探身窗外,挥舞着手臂与站台上送行的同志们告别。那些同事羡慕的目光让她既得意又心潮澎湃——小时候随火车四处转,不过是一种被动的体验,这次出行却截然不同,作为创作人员,自己可得主动冲到最前面,把文化生活带到人民大众中去。想到这儿,她几乎急不可耐了。“和平号”缓缓驶离车站,在熟悉的汽笛声中,向远方奔去。
文化列车一共五节车厢:两节卧车,一节餐车,一节守车和一节货车。女同志坐软卧,四人一间,她们把自己的小空间布置得整洁温馨,以后的漫长时间里,这节车厢就是她们的家;男同志住上下铺的卧车;餐车除作吃饭场所,还要开会和上课。每当列车停靠车站或铁路建设工地时,餐车又变成铁路职工的阅览室、活动室和会客室;守车是舞台美术、电影放映人员、图书销售管理人员的工作场所;货车则堆放着灯光、道具、布景、粮食、蔬菜、书籍等。
这次文化列车的负责人是鲁亚农、朱漪、罗正,他们都是来自延安的老同志;导演是胡辛安,曾任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教育系的副教授;创作组成员包括冯恺、陈刚、王正和于永宽;演员有方掬芬以及其他来自东北文工二团的杨克、鲍占元等人。
那时刚刚解放,文化生活还很匮乏,老百姓都渴望看到焕然一新的文艺节目。为达到宣传效果,每到一处,创作组成员需要立即采访,对当地的模范人物进行表扬歌颂,宣传当地的中心任务。为不耽误宣传,每去一个地方,在大批人马移动之前,创作组需搭普通列车先走几天。比如大队人马刚到牡丹江,创作组得先行前往哈尔滨下工厂突击采访,写出反映当地实际情况的节目,写完后演员也到了,可以排练演出。这边刚刚演出结束,创作组成员又得提前奔赴齐齐哈尔采访,构思新的剧目……疲于奔命的采访和创作,对冯恺而言既是锻炼也是极大的挑战,她咬牙坚持下来,收获颇丰。由于每到一处演出的首个节目都是反映当地先进事迹的,因此观众觉得很亲切,收到了很好的宣传效果。
文化列车宣传中柯岩参加演出的剧照
在实际演出时,创作组也闲不下来,扭秧歌缺人,他们得上;如果风大吹飞幕布,他们就坐在幕布上当大石头压幕布。冯恺积极承担着演出需要的各种杂活,演员不够了,她就上去扮演群众演员。一次化妆时,她有些发愁地拍着自己的前额念叨着:“嘿,看我这南蛮子的大脑壳,怎么化成北方农民老大嫂呢?”
文化列车来到汉口,创作组写了一个湖北方言剧《挑起一根长寿面》,需要演员用当地方言演出。可演员里大多是东北人,有几个能说四川话,会说湖北话的只有一两个。导演发愁之际,突然想起创作组的冯恺和王正都在湖北上过学,就把他俩请上台去演戏。冯恺、方掬芬、王正、陈刚、王延庆在台上操起湖北话说着表扬劳模的快板,台下的观众笑得前仰后合,反响非常强烈。这些经历对冯恺都是很好的锻炼,让她从狭窄的创作圈中突围,视野得到拓展,考虑问题也更全面。
列车到达洛阳时,恰逢抢修洛河大桥,文化列车的成员都下车到工地与铁道兵战士一起参加劳动,冯恺她们跟铁道兵比赛扛枕木。说好了战士们一人扛一根,女同志们两人扛一根,可真干起来,战士们扛两根,她们也拼命去扛两根。战士们逗她们,有的就扛三根,女孩子怎么也扛不动三根啊,气得够呛,连长、指导员就批评这些战士们……
柯岩(前排右一)与战士们一起在文化列车前合影
一天夜里,突然来了一队解放军把文化列车围住,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听得远远传来阵阵枪声。第二天才知道,原来洛阳城郊潜伏的残匪想发动暴乱,解放军战士整夜不睡地扛枪保卫文化列车,战士们说:“宁可我们牺牲,也不能让你们受损失。”这种革命情谊深深打动了冯恺。
广西大山里残存着一些凶恶的土匪,为安全起见,列车加派了乘警,女孩子们就缠着乘警讲当地的故事,有些故事还挺吓人的,加上乘警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几个胆子小的吓得脸都白了。冯恺却听得津津有味,她赶紧把这些素材记下来留待以后创作用。
到哈尔滨时,当地气温达到零下三十多摄氏度,铁皮车厢半天热不起来,暖瓶一放热水全炸了,几个女孩冻得哭了鼻子。艰苦的环境慢慢磨炼着这些年轻人,使她们变得越来越坚强。
在东北采访时,冯恺认识了女火车司机田桂英。田桂英自幼家境贫穷,五个姐姐很早出嫁,为的是向男方要钱。她十三岁进城做童工,十七岁被大连铁路局招工。大连铁路段段长李索夫是苏联人,他觉得苏联有女司机,就想在中国也培养几个。那时,对大多数国人来说,女人开火车非常荒唐。田桂英却不想像姐姐们似的逆来顺受。为较这股劲儿,她和其他八个姑娘拼命练习,终于不到九个月就出师。她因业务成绩最好被任命为司机长,从此开辟了新中国第一代妇女参加工作的新途径。田桂英的顽强拼搏精神给冯恺留下深刻印象。
1950年8月1日,得到充分锻炼的冯恺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大家诚恳地指出她的优缺点。要在以前,她可能未必乐意接受,但经过大半年的锻炼,她明白了同志们的真情实意,十分珍惜他们的建议。
一天,文化列车与一列专车挂在一起行驶,晚上,通专车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廖承志、巴金、肖华,他们作为中国和平代表团刚从国外回来。三位领导非常平易近人,像家人一样亲切地与冯恺他们交谈,鼓励着他们。
扎根于生活,使冯恺迸发出极大的创作热情,很快创作出独幕话剧《中朝人民血肉相连》配合抗美援朝宣传。这次她没再用华丽的辞藻,而是真实朴素地去描述,效果却非常之好。
在牡丹江旷野演出时恰逢数九寒冬,漫天的雪花调皮地钻进人们的衣领,冻得人直打哆嗦。台下座无虚席,大概有上万名观众,他们中既有部队官兵,也有普通百姓。冯恺当时也坐在人群中做“艺术值日”——这是剧院对每个创作人员的要求,要对舞台上下与演出质量有关的一切事物进行综合评述。剧中动人的唱词和意境,引起了台下观众的强烈共鸣。
不知什么时候,文化列车的负责人鲁亚农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如果你能永远这样重视群众反应,你还会写出比这更好的作品。今天,你的这个剧本上演第一百场了,你看,群众的反应还是这样强烈。有的人写了一辈子,还囿于个人的小圈子,你还这样年轻,就走上了正道,真该祝贺你呀,同志!”
鲁亚农对冯恺一向很严厉,冯恺真没想到今天他能说出这番话,只觉得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她抑制不住,流下了幸福的泪水,在那一刻终于明白,只有个人才华被人民大众所接受,才是一个作家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