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于1949年的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是新中国第一个专业话剧院,廖承志担任院长,该院拥有孙维世、金山、吴雪、邵华、于村、张正宇等一批著名导演、演员和舞台美术家。青艺院部设在东三条一座二层红砖办公楼内,边上建有小礼堂,旁边有块空地,新分来的年轻人每天早晨在空地上扭秧歌、打腰鼓。
青艺过的是军事共产主义生活,享受供给制大灶待遇,吃饭免费。那时生活很艰苦,每周只能吃一两顿细粮,老同志们为照顾新参加革命队伍的小同志,开始都把自己的细粮让给他们吃。除了吃大灶饭,剧院还发衣服,当然是军装,胸前印有“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字样。除了这些,每人每月还能领上几毛钱的零花钱。每天清晨哨声一响,大家起床、洗漱、整理内务,然后排队去北大街院部开始一天的活动。
冯恺被分配到青年艺术剧院的创作组工作,担任组员,后来升至组长。虽然从事了自己喜爱的创作工作,她却不是很高兴,整天撅着嘴。原因很简单,她更想南下参军,投身到炮火连天的战斗中去,她感到那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作为那个时代学习艺术的大学生,她向往的不是热血沸腾的战斗场景,就是神圣的莫斯科艺术剧院。没想到在北京不但没话剧,还整天让她扭秧歌、打腰鼓、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虽说她革命热情很高,但年轻气盛的她难免生出落寞屈才的感觉。她是剧院少有的大学生,既有才华,又有创作热情,拿起笔来挥洒自如,短时间内就创作出好几个作品。可这些剧本都不大受导演和演员的欢迎,观众也不太喜欢,她委屈地流下眼泪:在这里真不得志啊!
领导非常关心她,不时过来找她谈心。这些人里面冯恺最喜欢吴一铿,她是副院长吴雪的爱人,长得非常漂亮,雪白的小脸,黑亮的双眸,一下子迷住了冯恺。她对冯恺总是温言细语,耐心地给她讲可歌可泣的平凡战士的英雄事迹,告诉她自己尽管也热爱文学,却服从组织安排,做了多年卫生工作,直到条件好了才从事新闻写作。
从吴一铿那里,冯恺才知道正是吴雪去上海招聘老艺术家时,发现了她们这些青年艺术人才,把她们要了过来,对她们寄予厚望……“为了让你们慢慢习惯艰苦,所有的老同志都把桌子让给你们,他们自己蹲在地上吃饭。为什么? 还不是对你们寄予厚望吗?”
冯恺听得瞠目结舌,她还以为那些老同志太土气,习惯了蹲在地上吃饭呢。她不禁想起在青艺吃的第一顿饭,看到黄白相间的米饭,她还以为是蛋炒饭呢,哪知一入嘴立马感到味道不对,旁边人介绍说那是大米、小米混杂的二米饭。
“原来是鸟吃的小米!”她气呼呼地把嘴里的饭吐到桌子上,索性不吃了。
吴一铿告诉她,即使在北平,小米也是好东西,她们现在吃的,还是老同志们舍不得吃,特意留给她们的。慢慢地,她终于体会到考验才刚刚开始,后来她们几乎顿顿吃窝窝头和高粱米饭,小米饭算得上高级食品了。
吴一铿大姐没批评冯恺一句,却亲切地对她讲了许多因为她年轻狂妄却视而不见的事物,让她渐渐懂得该怎样走前面的路。她也明白了自己创作的剧本为何苍白无力,吴一铿大姐说那是因为缺少生活的缘故。她开始思索,作为刚接触革命的新成员,冯恺身上渐渐发生着变化,她在革命的大熔炉中一天天成长。
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不久,政协会议就提出社会改造的问题,即大量安置社会闲散人员的同时,还要封闭妓院、改造妓女。一天,青艺正在分发新冬衣,女孩子们在房间里叽叽喳喳地换穿着棉衣、棉裤、棉大衣,她们彼此互扎皮带,给对方整理帽子,想方设法让自己显得更加英姿飒爽。这时班长进来,把冯恺叫出去,对她说:“组织上交给你一个新任务,去改造妓女,明天一早,打好背包出发。”
明白了“创作需要生活”这个朴素真理后,冯恺就热切盼望着去体验生活。其实,创作组的每个成员经过一两个月的集中政治学习后,马上就下厂、下农村、下部队了。不过,那时的她思想上还未发生转变,并没认识到这种工作安排的真正意义。此时,她刚从发电厂、锅炉厂体验生活回来,没想到妓女改造这样的好事这次落到自己头上,她既兴奋又有些害怕,毕竟是年仅十九岁的女孩子嘛。同去的还有两个演员队的女孩,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七岁,都很小。冯恺一路上给她俩壮胆,其实也是给自己壮胆,她大声说:“没什么了不起!看过《复活》《亚玛》吗?那都是写妓女的,就那么回事儿。”
两个女孩怯怯地摇摇头,她皱了皱眉问道:“没看过也不要紧,至少看过《日出》吧? 这些书我全看过,一点问题没有!”
她这边说着大话,可一进教养院的小院,“扑面而来的不但是一片哭天抢地的号叫,而且一个个花红柳绿、披头散发、又捶胸顿足地寻死觅活”,她这时也傻了眼,才知道不能随便吹牛啊。三人战战兢兢地夺路进去,直到找到办公室,看到吴一铿大姐和几个公安部的同志微笑地望着她们,她的心才算落到肚里。
吴一铿同志很爱才,特别注意培养年轻女同志。后来冯恺听说,当时对吴一铿提出要带几个小姑娘去参加这场战斗,大家争议很大,很多人认为那里实在太肮脏了,而冯恺她们还太稚嫩。吴一铿认为:“不懂得苦难就不会爱得深沉,真正的共产党人的眼睛不能只习惯光明。”
三个女生担心自己压不住场,教养院二所所长裴棣问她们:“你们身上穿着什么?”
“军装。”三人小声答道。
裴棣说:“对,这身军装就是咱们的身份。”
这句话让她们挺起腰来,彼此鼓劲去迎接下面的硬战。冯恺接到给妓女们建立档案的任务,需要弄清她们的真实姓名、年龄、何方人氏、家庭出身等。她以为这个工作很简单,于是谈话常常这样开始:“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哎,同志,你不懂,自古红颜多薄命,我不是长得俊吗……”
那些女人多半称自己是大家闺秀,和某公子私定终身,不幸遇上了薄情郎,被卖身为妓。冯恺被感动得眼泪汪汪,她连夜整理出材料来,可第二天大姐们随手一翻就说:“都是假话,明天重说。”
她很吃惊,怎么可能呢? 昨天那些人说得有模有样,泪水涟涟,怎么会是假话呢?第二天,她不好意思地试探调查过的那些妓女:“你们会不会有些地方记错了,不那么准确……”
那些女人立刻大哭道:“同志呀,真对不起你呀,我昨天骗了你……”于是又是一番说辞。妓女们过去给嫖客编惯了谎话,冯恺她们几个小姑娘哪里懂,她们有很多事不清楚,妓女非常看不起她们,常讥笑她们说:“你们懂啥!”
就这么反反复复,几天的工作被拖成了两三个月,搞得冯恺一个头两个大。有次她还一不小心窥见妓女们哭过之后偷偷地在笑,她不理解这些女人怎么变脸比变天还快。从吴一铿大姐那里她才知道,妓女们当面嘴巴抹了蜜一样甜,一口一个“同志哎”,背后则叫她们“政府们”。在花枝招展的妓女们眼里,“政府们”穿着那么肥大的军服,系着腰带,简直不是女人。
后来,教养院组织妓女观看曹禺的话剧《日出》,冯恺后来回忆:
当时我们组织妓女看《日出》,她们嘻嘻哈哈笑,就是翠喜出来的时候安静一会儿,其他地方她们像看西洋景一样东张西望、嘻嘻哈哈地乱招呼。平时她们被分别关在八个所里不能外出的,所以到剧场一见面,你叫我,我叫你,大呼小叫的。可是演评剧《九尾狐》时突然就安静了,我印象深极了,演地主怎么把佃户的老婆糟蹋了,把佃户的女儿糟蹋了,怎么卖给人贩子,怎么给人当小老婆,最后又卖给妓院。看到激动的地方,一个人先哭起来:“我的妈呀!”接着全体都嚎啕大哭:“我的妈呀!”她们的感情既是真实的,又是夸张的,加上表演的成分。台上演戏,下边就“妈呀”,“娘呀”地又叫又哭,真是“惨不忍睹”。
她们被评剧《九尾狐》的艺术魅力所感染,不再撒泼耍赖,渐渐变得进步向上,这对以前有些看不起地方戏的冯恺触动很大,她开始意识到大众文化的强烈感染力。回头再看自己的作品,除了辞藻华丽,感人的内容实在太少,从此,她彻底改变了艺术观,积极走入人民大众中去。在此期间,她创作了剧本《姐妹翻身》,让妓女们饰演自己。这个剧本非常成功,当那些被侮辱的女性在舞台上联想起过去的悲惨遭遇时,不禁哭成一片。
半年后,改造工作基本结束,妓女们可以出去结婚,也可由政府安排工作。“到1950年6月底,有596人与工人、农民、摊贩结婚,379人被亲属领回家,有62人被吸收进剧团和医院,最后剩下209人,政府为她们买了82台纺织机器,办了一个新生棉织厂。”
这次生活体验彻底改变了冯恺的人生观,她深受教育,“认识到共产党真伟大,进城没几天,立足还未稳,就开始铲除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娼妓制度,着手解决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政党都从未解决过的人类社会最残酷、最丑恶的事物。”她觉得自己应该投身到这样伟大的事业中去,就激动地对吴一铿大姐说:“我要入党。”
吴一铿大姐很高兴,笑眯眯地问她:“你为啥要入党?”
冯恺大声说:“我觉得党伟大。”
吴大姐劝她说:“你才十九岁,首先要解决入团问题。”
冯恺点头说:“好吧,那我在团里呆几个月就转党,好吗?”
吴大姐啼笑皆非,又不好打击她的积极性,就说:“那可要看你的表现哦。”
冯恺自信地仰起头说道:“我表现不是很好吗?”
那时的她还相当单纯,不过已初步认识到这是项伟大的事业,只有投身进去,人生才有意义。这次非同一般的生活体验,也让她对“犯罪”这一永恒话题产生了兴趣,开始关注社会上的失足犯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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