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欧 着
一、流浪的前奏
当我在上海一个女子中学里把教务结束暑假开始回去的时候,心中充满着愉快和安慰:因为可以度那近两个月的时间的幽静生活。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回事的发生,——芦沟桥事件爆发,同时见报纸,上海的空气,亦很紧张,这时还在八月上旬,假使在八月二十日左右,沪上尚无任何变化的话,现在想来,我或者已到了上海,没有机会尝试那“逃生”的滋味。谁知在八月十三日的那清晨,上海战事勃起,京沪线因为行军关系,交通阻隔,来沪不果,只得仍旧居在乡间,家人咸谓:“幸沪事早发,否则你(称我)在上海,家中都要担忧了。”岂料尚有不幸之事在后呢。
在沪战初起时,上海的报纸转递到乡间,颇需时日,要想获得战事的迅速情报,无线电确是唯一而最好的工具。但在乡间没有交流电的供给,不得不用干电池来补充,干电因来源阻断,售价奇昂,虽则是价昂而品质不良,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情。据每天的报告:前方的战况极佳,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激烈抵抗,日军终不得逞:后为某种关系,全线退出淞沪,当时我心中在计算着:像淞沪一隅,要经两个多月的抵抗,以战线延长,日军的进展,更感困难,乡间至少可以在本年内无战事,所以仍旧若无其事的一天天的听无线电到[倒]也逍遥自在。十一月初,前线消息忽然沉寂起来,战事播音稀少,于是谣言四起,有谓已退到无锡者,有谓仍在南翔昆山一带激战中者,孰伪孰真,难於断定。直到十一月二十日和桥漕桥(宜锡宜常两公路之交点)两汽车站被轰炸后,于是乡村的居民都惶惶然计划迁避,视经济之多寡,而定避地之远近;且同时听到东坝(赴安徽之水道,除由长江航行外,是唯一的内河航线)一带,逃难船为之塞途,时有肖小抢劫的事情发生。至于长江线早被封锁,故要想由水路出省,似为事实上所不可能,如陆行则车辆早已改为军用,客车中断已久,出省无从,不得已而谋其次,乃决定迁往隔湖西(俗称西乡)暂避,从此流浪的生活便开始了。
二、离别了故乡
我家世居宜兴和桥西之七里,地名官庄。偏僻深处,民风淳厚,耕读为本,与人无争,历次内战均未波及,颇有世外桃源之概。惟东战场战事开始后,我政府本步步为营处处抵抗之决心,所以我乡亦掘有战壕,南对宜兴北抗常锡,东扼宜锡公路西临隔湖,一水遥隔,以资舆他处的军队,相互呼应,致该处亦为军事上之要点,故附近居民,在这种环境之下,亦早觉得迁地为良之必要。再加上和桥汽车站继漕桥而被炸,不数日后,我们的村前的岸边忽多了五六只民船,船上载满了平素过惯少爷小姐生活的人们,他们现在已经开始度那准难民的生活了。我仔细一看,原来都自归美桥,西施荡(距和桥西北有六七里之遥,与武进相衔接),开来,和我有亲戚关系,特来约我作伴同行,就在我家商定了地点,在这天晚上整理了几件衣服及食粮,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同一家老幼,坐上那预先雇定的船只,在万籁无声中,很凄然的离别了故乡!
翌晨,一行八九船,游龙似的向西乡进发,儿女年幼,在船上嬉戏如常,娇痴依旧,有时牵衣笑问:“爸爸我们何日回来?”我惟默默无言,只有那款乃声,激动那船底下的潺潺流水,一声声的推向前去。我回头看我们村间的烟树,也在细雾朦胧之中,渐向后移。我的心忽觉得沉重,忽然觉得空虚,呀,原来别有一股滋味在我身。正在这霎那,来了几架日机,那时各船都散开,在沿湖芦苇中暂避,待机远去,再向前进,到日落西山时,船都停泊在离武进县属东安镇西二三里的陈家头岸边。那里的居民看见有这许多船开到时,都逃避一空,因为他们平常从来没有看见这许多船只在那里停泊,意想中好像有什么恶劣的事件发生似的,所以实行那三十六着,逃为上着的古谚了。后经我们的解释,他们都显疑惑的眼光凝视着,表示疑信参半的样子,后来渐渐的拖着笨重的脚步,回到他们各个的家中去了。我们见了这种情形都不禁哑然失笑了,但是一转念间,又想到:他们是家去了,我们的家呢?
三、东安镇一瞥
我们就此开始那飘泊生活。起初几天,除了吃睡以外,无所事事,很觉生活的无聊,因此就想要到东安镇去参观一下,一方面可以消磨无聊的时光,在另一方面想设法打听一些前方的真确消息。如果前线真的仍在南翔昆山一带,我们还可以回到老家去,何必都挤在船上,过那不折不扣的水面浮浪生活呢! 为了这两种原因,就在第三天的下午和戚友二三人,作东安之游,踏着那曲折而不平正的土路,经过了两三个小村庄,前面一处处房舍栉比的所在,就映入眼帘。那面的房屋,不十分高大,并且还是平房居多,街成丁字形,带着乡村街镇的风味。可是镇上的人口比平时增加了三分之二,熙来攘往,拥挤不堪,大半是城市里逃来避难的。镇上所销售的货物,都是生活上所必需,食品尤居多数,但物价已比平时提高了不少。抗战时间,进货不易,虽也是一种原因,而大部份由于商人的渔利心重,有以致之。就是本地出产的鱼肉菜蔬,也增加了价格,大有求过于供之势,因此当地人之生活,以避难人的源源而来,也受了影响。可是他们也能生财有道,把家里不需要的房间,租给避难者,这样,他们就可以作生活程度提高的补助,所以差不多每家的门上或墙壁上贴着“内有余屋分租”或“吉屋召租”等字样,引起来往的人们的注意。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投机生意。虽则乡人们不懂什么叫投机。至于消息方面,上海的报纸,因为战事关系,当然无法输送,即城市里平时每日出版的小型报,因为城内居民为避免日机的轰炸,早就迁避一空,报纸没有生意,因此也就停刊,不过,东安镇上却会异想天开,据闻:镇上几个所谓“智[知]识份子”根据无线电发出的战事消息,用二十四开白报纸油印一份报纸,叫做××号外,每张售铜元四枚,沿街叫卖,一股人趋之若骛,争购惟恐不及,所以生意异常兴隆,每天发行两三次,销数很为可观,所谓消息全在于斯了。
记得十一月二十八日的号外上有这样的记载:二十七日崐山电:“太仓之敌陷入重围,我军士气异常奋勇,敌残部日内不难歼灭”云云。这样看来前方战事很好,但是这稍[消]息是否真确?这问题谁都不能回答。到现在仍为疑案。观察当地居民,一仍其安居乐业,充分显示着升平的气象,我只有默念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四、挥泪作长征
到了十一月二十八日那一天,听说日军已由太湖西岸登陆,切断了我军在苏州无锡一带的后路,而直驱宜常,同那天的号外相对照,出入甚巨,不知道孰是孰非,总之,老家是去不得了,我就想到岸上去租几间房子暂住,总比较过那浮浪生活,要舒适得多。幸而这几天没有下雨,否则更加糟糕,连岸上都去不得,一天到晚,静坐在船中这,岂不等死?食于斯睡于斯,其他一切亦于斯,这种生活真难过,所以就在那天下午,到岸上去,离陈家头三里许有一乡名许家头,村庄并不大,房子勉强还可住,租了两间,说定三个月计洋十五元,若在平时,这种交通不便的地方,就是租上一年,都不要这许多钱。现在趁这非常时期,他们也为奇货可居了,同时房金要先付清,住与否都是要出钱的,如果住的期间要延长,则一切另议,就这样的口头契约订定后,仍旧回到了船上,把带来的东西,整理就绪,预备明日迁往,满以为在这千难万苦之中,找寻一点身体的安适;谁知又被意外的事实,打破我那已定的方针。
二十九日的午后,我就拿了什物搬上去,当时许家头的另一家有许多人在聚集着,好像是在商量一件什么事情似的,我为好奇心所动,也就挤进去一观究竟,首先看见的是我老友王君昆仲,他们也与我一样,同来避难,不过他俩在前三天走回去探听消息,我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回来没有?现在在这里,一定是刚从家里来,在报告什么消息了,我就也在一旁,静候他的报告。据王君说:“新自和桥来,昨日(二十八日)上午十时日军已占领了和桥,当时秩序大乱,当场残杀同胞百余人,对于在壮丁年龄者无一幸免,我(王自称)还是从后街大路逃出,得免于难。”我们听了这惊人的报告,富有冲动的心房,反而沉寂下来了,其实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在计划着怎样应付这大难的降临,当时这屋里充满着恐怖的空气,好像残忍一幕,已映在眼前。经过了几分钟以后,又是议论纷纭起来,不过,青年似有极早避开这危险区域的必要,何必在那里等待种种无谓的牺牲呢?结果,我们一共十人(内中有两女性)算是一个逃难的小团体,他们身上都改换破旧的衣服,原因是在途步行,每人身上多少总要带一点路费,惟恐歹人抢劫,故化装穷苦模样,可免肖小的觊觎,到这时,也感觉到行路难了。我因时间匆促,事前没有准备,故仍穿了原来的衣服,在这一霎那,各个离别了父母、兄弟、妻子开始出发了。我的慈母含着眼泪发出抖声叮嘱:“振欧你在路上要小心谨慎!”我在答应时眼泪已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了,人间惨事,莫甚于生离,这真是至理名言!
五、日暮长安远
在下午三时,就从许家头向西出发,曲折迂回,走了五六里就到了宜兴县属之庄村镇,在长荡湖东岸,闻路人云:县政府现亦在该镇办公;询之果然。乃趋询县长,幸蒙出见,我等要求县长发给难民证,以求旅途上之便利,可免无谓之检查,他以县印不在身旁对,我等亦不强求,于是辞出,见大门前河岸边,有一小汽轮,已在升火待发模样,大约这是县长向后转的利器吧?我们再向西进,到金坛县属之水北镇,天已昏黑,承蒙当地士绅的招待,宿于该镇的某小学内。时至昏夜,辗转反侧,尚未入梦,忽闻炮声大作,门窗为之震动,我们都不敢再睡,疑日军已到了附近,和我军在激战状态中,不得不于深夜前进,惟希早日离开危险区域。时在下弦,月尚未升,幸有疏星三五,藉此可辨路径,行前进至冻渎浦,天色黎明,仍向前进,约在上午十时左右,看见对面有许多人,抚老携幼,形似难民,蹒跚而来,我们心中都莫明其妙,他们既是难民,何必自西而东,向火线上跑呢?为好奇心所驱使,于是询其所以,他们回答说:“薛埠一带,驻有重兵,交通断绝,同时对难民检查,甚为严厉,故不敢向彼处前进。”我们又问,“前面的军队是华军呢还是日军?”他们答:“是华军。”既是华军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就不顾一切,再向前行,到下午四五点钟,始到达薛埠镇,果见那里的军队很多,同时看出已自那里开拔的模样。我们本来打算就在那里住夜,原因是昨夜熬夜未睡,加之今天一天没有找到吃,沿途的人家,早已搬溜一空,出了钱也买不到,再加上我们平常的生活,虽不能算是养尊处优,然而一天要走这许多路程,还是出世以来第一遭,基于上述种种原因,致我们的筋[精]力方面,已感觉到疲倦,很想休息的时候,作为来日继续跋涉的准备,但是事实方面,仍不能允许。我们正在预备休息的时候,军队里面有一个形似军官模样的对我们说:“这里不能停留,我们(指军队)接到命令已在撤退,后面已经没有掩护部队,同时还要将这里所有的桥梁完全炸毁,以阻止日军的前进,所以你们非特不能停留,并且还要赶往前面跑!”我们听了这个消息,好似晴天霹雳,不得不重振精神向前跑去,倥偬之中,竟走失了一双。
六、凄凉的句容
急急的飞向前去,不顾体力的不支,心力的疲弊,腹饥口渴,都无法解决,唯一的办法,只能饮那山涧里的流水,直到太阳早投入地平线之下,乌云布满着天空,暮气笼罩着大地,前面的路径,已不易辨清的时候,到了距天王寺不及三里的一个小村庄上,要想休息一下。我们正在对诉苦衷时,竟发现已走失了两人,(谈君和吴君)本想找寻,但我们都已疲倦不堪,谁都不能再走了。好在谈吴二君都非年幼,不至于因失散而不前进,说不定是在前面休息,我们明天早一些起行,还可以追到他俩,所以终于休息了。找到了一些食品充饥后,横下身体,便入睡乡。
一觉醒来,已是早晨三时,天还没有亮,为了要找寻两人的缘故,急忙唤醒了他们,在黑暗中前进,寒冷的西北风,正迎面吹来遍地的浓霜,两脚不停的踏着,好像置身于冰天雪地中。走到了天王寺,他两人的踪影全无,我们就略为休息片刻,或许他俩会从后面追来,仍可一同前进。
本来我们的计划,是预备向溧水越过茅山,到安徽省之当涂而至芜湖,再由芜湖趁船到汉口,不向公路行走,可免日机轰炸的危险。不过在天王寺休息的时候,听得人家说:“茅山的山路崎岖,不便行走,山上的盗匪很多,正因为近来逃难的人,都由那里经过,白昼拦路行劫,已是常事,有时连生命都发生危险,所以最好不走这条路为是。”我们听了这个消息,就临时改变路由,依公路直达南京,到了南京后,再想办法。我们这样的决定了以后,谈吴二君依旧没有到来,不能再等,就开始沿公路进行,但各个人的心中,都感觉到不安,惟恐日机要沿着汽车路轰炸。行行重行行,不觉已步入了句容城。句容县本是一个地瘠民困的地方,近年来物产不丰,更形成民不聊生的现象,城内除了军队驻守外,老百姓已是很难见到,除非是经过的难民,各商店的大门,都在紧闭着,更显出凄凉的景象。城郊一片油绿色的菜蔬,正在欣欣向荣,含笑迎人,微风吹过,茎叶摆动,不知道是欢迎我们呢,还是在盼望他们的主人归来享受?
七、空战的一幕
第三天的早晨,已到了汤山,该处的商业,还有相当的市面。我们略事休息,仍向前进,忽然看见路边的石牌,不由我“呀”的一声,狂叫起来。他们问我做什么?我就指那块石牌给他们看,他们的面上,也都露出了笑容,有的甚至不由自主的手舞脚蹈;原来石牌上刻得明明白白,离南京还有三十六公里,好似发现了新大陆,我们的精神顿振百倍,又好像打了强心针似的,脚步也有力了,说话也有精神了,今天无论如何在下午总可以赶到南京。到京后预备怎样?有到汉口的轮船最好,如果没有再预备怎样呢?这样那样的计划着,我们边说边走,不觉又走了五六公里,心中充满着愉快。南京一点点的在眼前呈露。正在谈得起劲的当儿,忽然听到轧轧的机声,来自天空,这一定是日机来轰炸了,这时公路上的军队,成千成万,像穿梭的来往着,他们若无其事的向着各个目的地前进,好似他们没有听到飞机的声音一样,但是我们可已受不了。即使日机不来轰炸,可是看见了公路上有许多军队来往,至少要用机关枪来扫射吧! 到那时同归于尽,这又何必呢?见公路旁的里许,有一松林,很是茂盛,我们就立即跑过去,伏在里面。那时的机声,自远而近,没有多时,已在我们的上空直向前进,约有三十多架,机身上的太阳图形,隐约可见。我再在松林稀疏处,前面的上空看去,早有了二三十架,飞得很高,这恐怕是中国的空军,在那面严阵以待吧! 果然不错,待日机飞过去时,华机即向着各个对手方追赶着,同时机关枪声拍! 拍! 拍! 的不绝于耳,这便是空战开始了。上上下下,似蜻蜓之点水,高高低低,又好像逐浪的蛟龙。我低下头来向公路上望去,只见那军队,仍不断的往来着,我真佩服我们军队的勇敢,没有一些恐惧的心理,又使我惭愧了。忽然“轰”的一声,我的视线又转到天空,见有两架飞机各随着一缕白烟,自空堕下了。其中二十多架,则向四面飞去,其余的在天空盘旋着。我当时猜想,被击落两架,一定是日机。(到京后,见当日的晚报,示有击落日机两架的事实记载。)如果被击落的是中国飞机,则日机势力完成他的任务——轰炸,然后回去。
这一幕雄伟的空战,真是叹为观止,但是在实地旁观的人,时而觉得欣慰,时而觉得恐惧,矛盾的心理变化,使我自己难以捉摸,难以推详。
空战闭幕后,我们仍向前进,越过了几座平山就行近了总理陵园,中山陵依稀在望,那面的房屋整齐而庄严,使人肃然起敬,但是陵园里的树木,受了寒霜的打击,已是凋残零落,又使人感觉到怅惘!直走到下午四时,太阳落在山头,乌鸦在天空中乱飞,似乎在寻找他的归宿的当儿,一别经年的南京,又在目前了。我们在中山门外,经过了守门警察检查后,都鱼贯似的进了城门,见那负有保卫南京责任的勇士们,都在积极的做那防御工事,军用汽车像风驰电掣般的来来往往。都显出工作紧张的样子。马路上除了军队不断的来往外,老百姓已是十无二三,那宫殿式的中国国民党监察委员会和中国国民党史编纂委员会的两座高大的洋房,很庄严的静悄悄的大门紧闭着站在路旁,那两旁的商店,差不多是十室九闭,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空气紧张和凄凉。我回想去年(二十五年)的冬季,因事来京,那时商业的繁荣和政治的兴盛,大有一日千里之势。可是现在呢?整个的首都,已迁往重庆,此地剩余的,不过是一座空城,真是“不堪回首话当年”了。
我们因为已经实足的跑了三天,晚上又没有充分的睡眠时间来休息,白天又没有依时的三餐饱肚,所以到现在已是筋疲力尽,脚软不支,跨前一步,两只腿好似加重了千百斤,要想坐船到汉口,非要跑到下关去不可。那时要想叫车子来代步,可是一辆多找不到,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候,问及路人,知道小火车还照常通行,不过时间没有一定,于是再鼓足勇气,勉强走到中正街车站,见那面都挤满了逃难的人群,等了一刻多钟,火车果然慢慢地来了。我们都争先恐后的挤上了车,但是车上黑越越的没有电灯,在黑暗中摸到了座位。刚坐定已[以]后,车辆已蠕蠕地前进,只见两旁的路灯,一盏盏的后移,经过了几个小站,就到了下关江边。
我下得车来,即招呼我们的一群,不要再有失散的事情发生,齐集后急忙寻休息的处所——旅馆,找了好几家,都说在前几天已停业了,后来总算找到了交通旅馆,还照常营业,将房间问定后,账房告诉我:“这里的茶房,已有十分之九,离开此间,另谋生活,原因是在逃命,如有招待不周,要请特别原谅。”我们都在逃命中找到了地方,已是万幸,招待方面,也决不来讲较了,账房去后,除了二三位往江边询问明天有没有开往汉口的轮船的消息外,其余都在预备睡觉。
八、江行浑如梦
我们正在预备睡觉的当儿,那探听轮船消息的几位回来了,报告说:“有一只英国轮船在明天清晨起碇,不过在今晚就要上船,如果迟了,恐怕因为人多挤不上。”我们听了这个消息,以为机会不好错过,所以唤账房来告诉他,今晚不能住在此间的原因,同时给他一些赏使,他道谢后,并祝我们一路顺风。
我们出了旅馆门,见那悬在空际的路灯射出惨淡的光辉,照耀着宽长的柏油路上,偶而有一二行人脚步和地面接触的声音外,其余的一切,都在静寂中。
走到了江干,见有四五千只大木箱,堆在码头旁边,脚夫不断的把那笨重的木箱运到船上去,那箱上面写明内政部三字才知道这只船是英商木古公司黄浦号,是行政院包定,专运内政部的古物到汉口的,规定不搭客,不过在这空气紧张的南京,战区里的难民源源而来,所以不得不破例了。船的舱口,因为要搬用古物,已禁止旅客上下,我们就从铁栏干上一个个攀上去,不要说“官舱”“房舱”早已客满,就是没有遮蔽的船头上和甲板上,也都挤满了旅客,我们一行人,就在甲板上立了一夜,餐风宿露,今天是第一次尝试,为了要逃生,也只好将就些了,整夜未能合眼,此中苦况,非过来人难于明悉。
在三日的晨光曦微里,烟囱里发出了“呜”“呜”“呜”的声音,似乎是告诉我们:船要开了。没有多时,船身是在移了,岸边的房,一幢幢的渐向后退,水鸟三五成群的在江面上忽上忽下,好像是在前面引路。船开出南京后,几个水手,在船上来往的叫喊着:“要查票了,如果没有买票的,快到账房间里去补票。”搭客中多数尚未购票,为了要到账房里去补票,甲板上是必经之路,这一部份的旅客,真是挤得气都透不过来,经过了约有半小时的扰动,总算恢复了原来状态。
食的问题,到了下午三时,才能解决,因为搭客特别的多,厨房里来不及,不得不分次举行,我们在船上浑浑噩噩,好像也不觉得饥饿,就是迟一点,也没有多大关系。饭由船上供给,不另取费,小菜则由旅客自备,我们因时间匆促,未能在南京购备一些冷菜,厨房里一小碗咸菜要卖五角钱,小腐乳也要五分钱一块,其他比较好一些的菜的价格高贵,也可想而知了,他们说:“还要有面子的,才能买到,否则他们本来不卖的。”这种投机式的船役,希望他们赶快多做些这种没良心的生意,一旦这条水路封锁,到那时要做也无从做起了。
当天的傍晚,开到了芜湖,那面码头上成千成万的旅客,都在昂首渴望轮船早到岸边,但是这只船不知为什么原因,竟没有停泊,仍向前面行驶,这未免要使他们失望了。在第二天的下午,船停在九江,上岸的约有十分之一二,觉着轻松了许多,晚上也勉强得着睡眠的地方,到十二月五日的早晨,才把我们带到了目的地——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