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江

镇江登岸，想在南京看看再走汉口。镇江朋友们满腹忧郁地谈论着时事问题，对于上海前线的撤退，得到不安与恐怖的印象。他们单纯地看到各方面的军队一批批的上去，伤兵们一车一车的下来，十一月十四日那天客车已不能再通苏州，只能在常州止步。前方和接近前方的后方，见不到军队以外的政治动员工作，军事的真象民众不能知道，而官方消息又是那样一贯的没有变更，这样大家不但不相信报纸，而且总想像有多少可怕现象。这种浮动的心理，最容易让谣言产生和传播，谣言的内容通常是超过多少事实的实际程度。

抗战已经三月，所以我很想此时来看看抗战中枢首脑部的气象，我想像中一定是严肃热烈与紧张，因为这里是全国抗战机构的发电所，这里应该是充盈着热力，让在城外经过敌人们也要感到——这是一所神圣庄严壮气横溢的城堡。因为现在南京是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继续存亡之所系，我们这一代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和子子孙孙是否作奴隶牛马，都要靠南京的领导来决定。

在时间限度之内，尽可能在南京看些前辈和朋友，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不少人为“苏州失守”的传说所遑惑，对于东战场的移动，除叹息怨惜于我艰难万状的抗战军队外，只有摇首悲观，了无活气。

在南京官场里尤其不应该有这种失败恐惧的感觉，政府人员应该比一般民众更了解这次战争的形势和他的性质，初期失败是不能免，亦不足奇的。如果政府官吏还妄想着中、日东战场的战争会在苏州上海间解决，而对于南京存着永久安乐窝的幻想，那就是不懂得中、日战争的性质，不配作抗战政府的组成员，免得因为自己的无知与慌张，影响了我们最高统帅的安定和动摇了社会的人心。

紧接着来的事实，是南京各重要机关向内地迁移。“迁都!”的严重事实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林主席走了!”“……迁重庆”“……迁长沙!”“……迁武汉!”“某部长说：南京在一周以外就成问题!”“限各机关□日内迁出南京!”“东线军事不好!”……这些或真或假的消息，骚动了南京的官场。彼此见面只问“什么时候走”和“如何走法”，有的是江轮，有的是浦口搭火车，高等的到芜湖坐飞机，有私人汽车的，就奔江西跑长沙。

顿时南京的交通工具大忙而特忙起来，汽车租用一空，公家汽车和私人汽车一齐在街上紧张的跑着，马车从鼓楼到下关，涨价到五元，人力车跑得来没有休息机会，疲劳的身体对于很好的买卖，也摇头不愿接受了。

似乎敌人军队明天就要到南京，许多重要官吏先行“轻装就道”，吩咐些下级职员收拾公物，设法运往指定地点。每一个机关地仓卒装和运输，集南京如许多文武机关，同时动作，于是整个南京尽成了“搬家”世界，车水马龙的拼命向下关码头和江南车站集中。一般民众莫名其中究竟，看到这种严重现象，听到些加甚其词的谣传，于是更亟亟不可终日，也不自主的逃奔，车票船票早已买不到，于是挤到车站码头再说。集结下关的逃难官民，为了等抢登太古公司长沙轮，冒着大雨预先乘无顶铁驳到江中专候终日者不下一千余人! 实际苏常一带难民已在镇江将少数交通船舶挤满，过京能容旅客，已经有限。岸上候船者不计，甚至有江中露立候船至次日未能成行者。

我们主张对日抗战的人们，当然应该预料到有“迁都”的节目，“预料的迁都”不是失败，正是东战场第二期战争的开始，双方使用之兵力，战场面积和作战方法都进入新阶段，这时把南京“首都”的外衣脱去，使它以森严的军事堡垒资格而出现，这是完全正确的。这一节目的排开，是明白告诉日本军阀，从苏嘉路到南京，全是军事堡垒区，你准备几十万人来冲吧，我们凭藉南京四周的堡垒，准可以给日本来一次大会战。纵然日本打下了南京，也只是我们一个战场的得失，不是战争的终了，而是另一期战争的开场。所以迁都是保证长期抗战的便利，而不就是失败。

可叹的是若干政府官员，不了解迁都的正确意义，不了解最高统帅的决心，而认为是“逃亡”，丧失了宁静，丧失了理智，弄成动摇人心，遗笑外人的现象。

下关各码头堆着千千万万的箱笼，没有秩序，没有区分，没有适当的管理这一部这一署通通挤在江岸上，公物固然有些，而其中最大部分，都是官吏私人的家具和行李，成包的箱柜不用说大小的悉搬，似乎还顾虑内地物质缺乏，铜床沙发亦在急运之例。许多人同声太息的是，各码头都有不少的桌椅澡盆梳妆台，天上不断的下雨，如山的什物都在露浴之中，保护得最好的是私人行李，而公物则听他们自己的造化。

所谓正确的迁都，是将领导抗战的中央政府向后方迁移。应迁的内容，主要的应该是：(一)物质。与技术职工有支持全国性的物质储藏，及重要的制造机器，及技术员工，此类物品应在政府决心迁移之时，先期秘密的运出南京不动声色。(二)图册。行政机关特别是财政经济外交机关工作上必须之图书典册，当顺次从容运出。(三)第三步始在有秩序有计划的交通布置中，将各机关人员分批运往指定地方。

因为我们今天抗战最缺乏的条件是物质，许多重要军用品和制造军用品机器，都是来自外国，海路被封锁后，补充更为艰难。我们英勇的将士，必须凭藉相当物质基础，始能打胜敌人，完全信赖血肉以求胜利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那怕是一颗钉，一个弹壳，都是我们争取抗战胜利最重要的工具。我们要好好保持，把它转变为歼灭敌人的力量。我们现在只有抗战是高于一切，胜利高于一切，唯有抗战始能免于作日本军阀的奴隶牛马，而又唯有抗战达到胜利之后始能保持我们的自由与康乐。因此对于抗战有关的物质，我们应该看成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假若抗战失败了，我们的沙发铜床搬到拉萨也安稳不了!

偌大一个迁都，大事，就是交通工具的管理上，也该有点秩序，有点办法，以供国民的范示。某天走某机关人多少，大致有多少物件，应该分配多少吨数的船，指定他在什么时间什么码头上船，把所有可用的船只和可用的码头通盘筹划一下。对于每一个应搬走的机关，事先和他的负责人接洽好，并不要他们事先都乱七八糟的堆到下关来，要到船都预备好了，然后在指定时间到指定地点，很速的把人物运到，即刻上船，上好就走。如此既不纷乱，船舶使用也可以经济。然而今天他们不管有船无船，不管船大船小，首先把东西运到江边，往往两三天没有走了的。很多敌人对于我们迁都的消息，毫无问题的老早知道，设若不是这几天大雨，敌人很可能来几次空袭，试问码头上集中如许多的东西，如何得了!

船舶管理所把大小轮船扣了大批，商运完全停止，普通人民要走，只有搭外国船，而差船的分配并不能迅速而确定，各机关彼此还相互争执，又看机关主管力量的大小，命令也不统一。我们搭一只开汉口的商船，最初说不打差，后来说下部打差，上半部搭客。许多客人已经上船，又来了四个机关的代表争船不相下，最后还是维持半部打差的原义。正要上公物行李等，一会又被这个机关赶走到那个码头，一会又被那个机关赶得不能靠岸，我们逼得在江中无依无靠的停泊了半天。东耽误，西耽误，共耽误了三天才能动身。如果是有效的管理与支配，这只船动身的时候，应该是在到了汉口再返南京的途中了。

许多人民受了这次迁都的刺激，一部分青年官吏对于这种败北主义的表现，都引起了绝大的不安。他们怀疑抗战是否还有前途，他们恐惧中华民族是否还可以复兴。这全然是过虑的。这是政府的舆论动员不够，机械的新闻束缚政策，把报上只留了一些毫无内容的刻板新闻，大家每天都抢着看报，但是谁看了报也不肯相信，南京这样大的搬家事实，报上一个字不提，以为这样就瞒过了民众，免得动摇了人心，这无异偷铜铃恐怕被人听见而自己堵塞了耳腔，这种作法只有加强人民的恐慌，强化社会的不安。正当的办法，此时的新闻政策应当公开尽量讨论迁都问题，而且尽量说明战局的发展和敌我的形势，尤其要说明迁都的意义不是败退，而是安全的策动抗战的步骤。就是要在舆论上说服人民，并且指导人民的应付新事变的态度和方法，这样人心自可稳定，后方人心稳定，始可坚定前线的军心，南京安全的地方，已经如此慌张，那前线数十万的将士，不知将如何过活了。

上述不合理的事实，不足以说明抗战前途的悲观，不足以说明最高统帅抗战决心不够，更不足以说明中华民族将不会有辉煌的前途，这只是若干官吏表现了腐败与无能。为了抗战为了保障我们自己和子子孙孙不作奴隶牛马，我们要求刷新政治机构，要求舆论有批评政治腐败部分的自由，我们要后方的政治机构能如前线将士一样，发出强大的支持抗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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