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柔远

据刘柔远自京脱险抵湘谈话云：

一、城陷以前的情况

南京卫戍司令部和敌军正面的激战是从去年十二月四日发生的，原来敌军高级指挥官松井石根认定南京是中国的首都，是一切抗战力量的源泉，所以在进攻的时候，一面使用全力猛攻各要隘地方，一面对于部下发布非正式的命令，准他们于城陷之后，自由搜捕“抗日份子”“中国兵”“中央军”，自由抢劫财务，奸淫妇女，战事初发生的时候，情势就异常紧急，九日以后，更是百道环攻，昕夕不辍。我们防守的军队虽然都在上海参加过几个月的纵横苦战，不免损失了些精锐，但是他们对于防卫首都的任务，却都是奋勇担负，未敢丝毫放松。光华门前后一共攻陷五次，第一次敌人用云梯攻入，我们随即将沙包填补缺口，将冲入缺口的敌人全数消灭，第二次敌人用坦克车攻入，我军于城外横切敌军，后面坦克车被我军截断，已冲入的战车，即失其作战力量;第三次敌人开掘隧道，我们用棉絮浸油，将侵入城基的敌人悉数烧死，第四次敌人用飞机炸毁城墙，第五次飞机大炮同时并用，摧毁的地面更宽，但都经过我们从城外抄击敌人的后路，从城内迎击敌人的前锋，使他们首尾冲散，以至于全部失败。大概此项堵塞缺口，转危为安的工作，都是由司令长官于攻陷缺口时，迅速派遣得力部队，随机处置的。十二日拂晓，战事更形危急，最先是雨花台的主阵地，因为敌人用飞机大炮，将我们的工事毁灭无遗，不得已而放弃了，随后紫金山的第二峰也在同等情况之中失陷了，中华门和中山门也被敌军炮火相继摧毁了。午后五时秩序大乱，司令长官偕同副司令长官参谋长等改赴百子亭私邸，召集各部队长官举行会议，密示撤退电令，面授一切突围机宜，我便于此时奉派为本部特务队的临时指挥官，在铁道部到海军部一带地方维持秩序，这是一个很不容易达到任务的工作。因为卫戍南京的部队，由长官以至士兵，在未奉最高统帅退却的命令以前，谁也没有存过要突围出险的思想，所以对于退却的准备，是丝毫没有布置的，因为没有准备，所以撤退时的秩序，也是很难得维持完好的。幸而我军退却时，在枪林弹雨死伤枕藉之下，对于地方居民，仍没有骚扰的动作，留居南京的外人，实所目睹，这也是不幸中一件幸事。十二日八时以后，情势更形恶劣，司令部对面的交通部忽然起火，喊声大震，流弹密集，我知道任务不能完成了，因率部退去和平门，在煤炭岗至海军码头一带，冒险往返了十余次。我的衣服，被流弹洞穿了五个窟窿，我的士兵，有的冲散了，有的伤亡了，最后只剩了十余人，因为没有船只，无法渡江，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忽然有人传说，我军在城内开始反攻了，于是鼓起勇气，仍向城内冲去，眼看着已到了十三日拂晓的时候了，进城不到一二里路，遇见了素来相识的左先生，他很惊讶的问我：“你怎么还在这里，敌军已满布在前面了，还不快些改了装，同我到难民区去避难!”左君虽然是一个印刷商人，他与文化界往来甚密，有相当的知识，富于民族思想，他以为在全面抗战的时候能够救出几个青年有志气的战斗员，就算是他自己报国的一种方法，所以他千方百计的劝慰我遮护我。他又是南京人，地方上的情形非常熟悉，自此以后，我就在他的维持指导之下过了两个月的难民生活，最后还是靠着他的援助，取得菜贩通行证，冒充菜佣逃出了城垣，徒步走到上海，再由上海转香港而回到长沙的。

二、寇军屠杀的情况

从十二月十三日到十八日，是寇军大规模的屠杀期间，从十八日到一月初旬，是很细密很普遍的自由屠杀期间，一月初旬以后，是零星屠杀期间。在第一期间以内，寇军牵引着成千成百的民众，到宽广的地方去执行枪决，是一种触目皆是惨剧，自朝至暮，也不知要发见多少次数。在第二期以内，街头巷尾到处是难民的死尸，无论是壮丁也好，老弱也好，寇军看见了，只当他们认为有充当战斗员的可能，或是有财物可掠，或更有他项情况触发了他们的杀心，提取刺刀，就完结了这人的性命。到了第三个期间，寇军的残暴行为略为减少了。但是遭毒手的民众，还是时有所闻。综计南京被屠杀的难民，至少也在五万左右，这样毫无人道的惨杀，引起了全世界的愤怒，激动了倭寇同盟国的非难，敌人的屠杀行为，却早在我们意料之中，因为我们早就知道敌人是残暴的，是最富于破坏，最无人类同情的，我们不期望他们的宽大态度待遇解除了武装的战士，我们也不期望他们能保全避难的普通民众，我们所最痛恨所最不可解的，不是敌人屠杀的行为，而是敌人屠杀的方式。换一句话，以愤恨的心理施行屠杀，是残忍民族所同有的，以快乐的心理施行屠杀，将他人宛转呼就求死不得的情态，为自己赏心悦目之事，是卑怯民族所独有的。我在十二月十三日避往难民区的时候，中途见了一批被捆缚的民众，大约有一千余人，有的穿西装，有的穿长衫，科[裸]头赤脚，有的是尚未成年的童子，敌人将他们散开，用机关枪四面扫射，我当时忘却了自己的危险，停了脚往前一看，枪子落到被屠杀者的身上，大概都是着了火，烧得手足乱动，呼号震天，我当时以为这必是一种特殊的枪弹，后来打听清楚了，才知道这些被屠戮的人民，都是先用石油淋透遍身的枪弹触着石油，自然发火。敌人又故意瞄准了部位，使枪弹不从要害地方打人，以致于慢慢的着火，慢慢的烧死，这是何等的惨毒的杀人方法! 又有一次敌人将一群的民众缚了手脚，投入一个很宽广的塘内，然后向着他们抛掷一个小炸弹，登时血肉横飞，肢体冲入霄汉，寇兵见了无不拍掌大笑，引为至乐! 又有一次，敌兵将四个壮丁，赶到防空壕里，用手榴弹掷去，三个人立即炸成了粉□，第四个因为敏捷些，走向了壕内的另一端，没有炸死，候敌兵去了，方从他端的壕口逃出，这件事也就是他事后说出来的。又有一次，敌兵将一人浸入污秽的塘水中约半分钟，又将他提出后，复浸入，如此循环动作，使这人受尽无量的痛苦，然后气绝身亡。类似此种的杀人方法，形形色色，尚不知有若干变幻，这是稍有人性的人所忍为的吗? 寻遍一部中国历史，只有王敦好以杀人为下酒之方，寻遍一部西洋史，只有印第安人种，当白人初到美洲的时候，好用一切残酷方法杀害白人，故白人异常震怒，誓以灭绝印第安人为职志，不料自命为“皇军”为有知识的倭寇，其残忍的天性，竟超出印第安人之外，这真是人类之敌，也是全世界文化之羞!

三、焚烧奸淫的情况

除公共机关可为寇军屯驻地场所以外，繁盛的地方，大都是焚毁一空，而尤以中华路太平路为甚。敌人表面所持之理由，是肃清“抗日份子”，但实际上他们第一是藉看焚烧房屋为他们抢劫财物之资。他们知道太平路中华路，是南京的精华所在，他们也知道一切货品，多半是没有迁徙罄尽的，所以特别光顾这两处地方，第二个焚烧房屋的原因，是他们缺乏煤炭，风雪严寒的时候，往往毁烧门片窗格板壁，为他们御寒之具，有时他们闯入民宅燃火取暖，事后他们忘记了一切，扬长而去，留下火种，以致于发生火灾，延烧甚广，这也是起火的一个大原因。敌军的贪鄙淫乱，尤其是一般人所料想不到的，初临城时，他们都在垂涎于难民区，以搜查“抗日份子”为名，三五成群入难民区，任意蹂躏，每到一户人家，除将壮丁抽去外，其余老弱男丁，都勒令他们聚于一室，不许乱走，见了妇女，无论其年龄之大小，面貌之媸妍，只要在十岁以外，无有不遭他们奸污的，对于财货，最初是抢掠金钱，渐次抢掠衣服，渐次抢掠器皿，最后什么都要，极破烂的桌椅，年久朽坏的车辆机件，以及废铜废铁，都是抢掠的对象，自己不能搬运的，就要难民替他们搬运，搬运得不合意的，也许以一枪了结之。最奇怪的是他们进了门，首先检查人家的便桶，也许是因为他们得了报告，贵重物品多半是藏在污秽地方的，他们在街上遇得了难民，首先要他们脱鞋袜，检查“抗日”证据，也许因为他们发明了鞋底袜内是一般人藏匿钞票之所。总之他们的贪鄙是破天荒的，他们满足本身欲望的方法，是想入非非的。至于他们的奸淫行为，报纸上已有不少的披露，用不着我再来叙述，这里只有一两件事情，值得我们的回忆：有一次敌兵三名，挟着三个妇女，在某条街上行走，有两个妇女狂呼救命，第三个较有智慧的妇人，欣然色喜的跟着倭兵一面走，一面说道：慰劳你们是我们应尽的职责，可笑这两个不知趣的妇人，竟这样的乱哭乱喊，到[倒]不如把她们放走，让我一个人来慰劳你们，岂不格外省事，格外有味么! 倭兵颇以为然，此时就将那两个妇人放走了，及至走到难民救济会的门前，这个妇人，突然夺过倭兵的刺刀，向自己颈上一刺，立时流血倒地，救济会的人们出来援救，倭兵飞也似的跑了。又有一个妇人，因为种种关系，未投入难民区，倭兵到了他家，多方压迫，前几次他应用自己的聪明，把他们都打退了，后来她知道情形紧迫，终久[究]是不能免祸的，她就穿带得齐齐整整，倭兵进门以后，异常高兴，她却不慌不忙，拿起一枝笔在纸上大书“日本兵”三个字，倭兵见了更加欢喜，越发凑近一步来看，哪知她又继续写了“是禽兽”三个字，面不失色的将笔放了，如是倭兵大怒，将他[她]乱枪打死了。可惜我没有将她的姓名打听明白，这也是值得宣传的。

结论

综计此次倭寇陷了南京，表面上是他们踌躇满志的时候，其时我看他们是得不偿失的，他们失去了国际间一切的同情，还是小事，他们暴露了自己许多劣点，却是一件至有关系的事情。我们从前觉得他们不足畏，这种判断不错，现在更显明的证实了他们的无纪律，无秩序，固然是将来致命之伤，但他们做事之不精细，动作之欠沉着，也是他们不可救药的毛病。即如他们天天屠杀战斗员，我经过他们无数次的检查，却都没有发现我的破绽，他们以为手上有茧子的是军人，我是手上有厚茧，但头几次被检查的时候，我乘他们不提防，悄悄走到已检查过的人群中，就躲过了;最后一次检查，刚要轮到我身时，忽然看见一个妇人，他就一切不顾的去追逐她，这不是异常疏忽吗?某天我空军前往南京轰炸，其时南京城内忽有中央军反攻入城的消息，难民区内家家都撕毁日本旗，喜形于色的等候，而一班倭兵有赶紧剃胡子的，有忙着换便衣的，仓皇之象，令人发笑，这不是举动不沉着吗?再谈到倭军的战略，亦颇拙劣，如果围攻南京时，他们由溧阳进攻的部队稍缓前进，而先将兵舰开入南京江边，再令屯驻芜湖一带的倭兵向前推进，俟其达到一定地点，再推进溧阳方面之军，如此四面合围，则陷城的时日，虽然稍迟，而我方卫戍部队必难突围退出，从前曾文正攻取南京，其战略大致如此，而倭军不能见到，亦可谓浅陋之至。总而言之，倭军除着器械优越外，其它一切的一切都在我军之下，所以抗战前途，是异常光明，异常有希望的。

编者按：

刘君系黄埔第六期学生，曾在军事委员会充任高级参谋，卢沟桥事变发生，他在第一和第三区参加过好几次战役，他具有很敏锐的观察力，很丰富的战斗经验，很充足的高等军事学识，南京失陷以后，他在犬羊窟穴中过了两个多月的难民生活，本文所述皆系事实。

本文地址： https://www.yishiweijian.com/kangrizhanzheng/20221222219.html

文章来源：主编

版权声明：除非特别标注，否则均为本站原创文章，转载时请以链接形式注明文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