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履夷

一、奉命留守之前

淞沪沦陷，首都告急。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奉前俞部长面谕，会同首都电话局黄主任工程师茹左君担任首都城防报话通信之全责，非奉军事长官之命令不得移转，奉令之下，凛于所负使命之艰重，急速按照下列步骤，努力筹备进行：(一)征求最后留守员工，(二)分批疏调其他非留守员工，(三)准备三个月应用之材料，其余悉数运存后方，(四)保留一部份机器维持工作，其余分批拆运，(五)雇定大江民船，以备修线运料及最后输送员工之用，(六)筹备三个月之米粮菜疏供留守员工在围城时期内之生活，(七)集中有无线报房，以便密切联络，(八)迁移有无线报房至地下室以策安全，以上八端，在十一月底大致均已进行就绪，最后留守员工共计三十七人，国都迁移，未及兼旬，军政要电仍纷交京局接转，其调度之困难与应付之艰窘，实难以尽述，所幸全体留守同人，团结一致，无间昼夜，共维艰局;尤幸话局同人行动联络，步步一致，迨奉命组织“报话临时工程团”后，更趋密切，修线，运料，输送人员均各不分彼此，通力合作，本局留守人员得以顺利完成此艰巨之任务而毫无损失者，不得不归功于此种互助之力量。

二、城战下的电信交通

十二月四日以后，江阴镇江芜湖等地相继不守，敌军由大包围转而聚攻南京，炮声由隐而显，迫近城垣，封锁线在敌竭力破坏下岌岌可危，南京有整个被围之势。我军为运用战术计，凡城外所有村落乡镇均放火焚烧，日夜火光烛天，烟雾笼罩南京全市，城内桥梁破坏沿秦淮布置防线，预备作一街一巷之争夺战。上空敌机终日飞翔，不断掷弹轰炸，山摇地震，情景无异于火山爆烈，京局有线方面之主要路线如京芜，京镇，京浦三路干线，亦次第均阻，只剩一京浦线维持京浦，京铜，京汉最后通讯。无线电不受线路限制，也在和汉口日夜通报。这两报房，装置在两个山洞内，距离极近，地面上无法安心工作，所有留守员工，因为人少事繁，情势紧张，已不容有安息机会，大都是不分日夜努力工作。到十二月九日，敌人已攻抵城墙，大炮声振耳欲聋，枪声密如炊粥，大批敌机活跃于上空，乌乌作响，投弹如雨，城内黑烟四起，爆炸雷动。照当时情形，城防有随时不守之可能。入晚战事更急。敌人重炮环攻，选派敢死队扒城，已有若干敌人冲入，幸随即扑灭，此时电局奉警备司令部参谋长通知，迅速再度缩减最后留守员工，以愈少愈好。这已表示战事到了何种程度，奉到通知后，立将仍在留守努力维持工作之大批员工冒险撤送过江待命，城内只留最后留守者三十余人，咸抱为职牺牲之志，以维持此最后之神圣工作，饮食起居均在山洞之内，不但忙到整日夜无片刻休息，即一饭亦不得安然。所幸全体精神完全团结一致，只知矢志为公，不顾其他，工作时均互相抢夺，绝无懒惰推诿情事，亦不问外面消息如何，一意埋头苦干，同时间咸悉患难相共生死相同，其亲爱精诚，虽同胞手足亦不如也。十日，战事激烈如昨，敌人用各种方法攻城，均为我英勇战士抵住。城外炮火连天，日夜不休，尤以下游乌龙山要塞大炮，连珠般轰击，城内则炮弹纷落，敌机猛烈轰炸，伤害平民难以数计。电线屡阻屡修，有线电因之时通时阻，然有无线电相辅整个电信未致停顿。惟城围大火愈烧愈烈，下关一带为尤甚，电厂市电亦于是晚发生障碍停顿。十一日形势益紧，中华东门某处被敌机炸塌，光华门亦被敌坦克车冲入，而我军士奋力抵御，卒将进城敌军悉数歼灭，同人仍贯彻既定主张，不奉令不谋退，竭力撑持，以尽责任。笔者鉴于情势迫切，乃密电报告大部，旋奉俞前部长电谕饬于万不得已时，最后留守员工可暂退难民区。以免无谓牺牲，惟同人等初志系与军部同进退，殊不甘退入难民区，以图苟安，坐待敌人凌辱。是晚下关火势蔓延益广，自鲜鱼巷以至海军码头，全被焚烧，所有京浦线下关电杆尽焚毁，有线通报遂致全阻。而无线电遭因市电中断电源全恃蓄电池供给，发生负荷过量现象，引擎发电机不断充电仍感不足。无线工作于是夜又一度停顿，至十二日上午始得恢复。是日尚拟设法借用电话地缆以恢复有线电，乃城防动摇，情势已非，至午后警军均纷纷由南向北拥退，长官公署下令派队堵截，致秩序大乱，笔者于四时由长官公署返抵局内正在设法投送前线紧要军事，乃闻司令长官公署已开始撤退，当以为不实，六时得公署通信课同志电话通知，嘱即整队至妙乡，集合再商办法。笔者至此始知已无法再行工作，乃知照各同人立即焚毁电底案件，破坏笨重机件，停止无线工作，并携带轻便机件如真空管电表话机等与全体员工于七时登备用卡车二辆拟遵照通知开往指定地点集中，讵抵中山北路因后退军与堵截军自相冲突，沿路互以机枪乱扫，死伤山积，且闻城门已闭，无法冲出，不得已始与全体同人另行觅路驶越若干道防御线，备经危险，始获退入难民区，事后始知即长官公署及警备司令部内之军官职员亦大部未能退出，沦陷入难民区内，为敌搜出枪杀者不少。

三、沦落难民区内之经历

难民区即南京之住宅区，包括中山路以西，汉中路以南，山西路以北之一段地方，当敌人西侵时，有久居南京之国际人士，不忍目睹无辜黎民受敌人惨酷屠宰，因以住宅区为范围，收纳难民，称为难民区，并组织国际委员会专司办理救济，难民事务，原以国际人道主义立场，以减少帝国主义者杀人之兽性为宗旨，退入该区之难民，最初亦以为难民区是外国人办理，就视同租界，于是无力逃难的完全避入难民区，以致区内地方到处满坑满谷，数达二十余万。岂知残暴敌人，并不顾国际舆论及信义，在南京陷落前后，到处奸杀焚掠，惨绝人寰，而以难民区内为尤甚，盖难民区内男女老幼麋集，区外根本无人存在。即外国人本身亦不免遭敌殴辱。笔者率全体员工退入难民区后，即蛰居于吴君住宅内，静候命运之支配，敌夺获南京，如疯如狂，青年男子均遭惨杀，妇女不分老幼咸遭污辱。屠城十日，同胞被害尸骸遍街，难以数计，其有幸而未遭残害者，则金钱衣物悉被搜劫净尽。饥寒恐怖间接丧命，尤不能枚举，名为难民区，实即活地狱，笔者与各同人所在居处，适紧邻德人住宅，暴敌军对德人尚稍知敛迹，故虽经过数十次之搜查劫夺，衣物损失一空，然生命均得以保全。敌进城半月后，暴行始渐见收敛，但强奸杀人搜索，仍时有所闻，其军纪之败坏，可见一斑。敌人对电灯自来水电话电报等等亟图恢复，故不久电灯自来水员工即被搜着，强迫复工。报话两局同人深恐一旦被敌探悉，则非全体殉国，即为敌所用，遂不得不四散隐匿，以免麋集一处，人众招嫌。只能在暗中互相联络，遇有消息互相传达。笔者与茹左君迁居某西人教授家中，深居简出，凡一阅月，其他员工等或移居他处或留原宅者则颇多横遭拉夫及无故被殴等情事。及至汉奸成立所谓南京市自治委员会，即开始办理良民登记，登记时如敌人确认为良民者，即发给一纸安居证。否则立予处决，其未曾登记领取安居证者，一经发觉便即枪毙。全城人民为保全生命起见，不得不忍辱就范，某西人尝与笔者云，此系暂时失去政府之保障，而受辱如此，宜乎贵国军民上下一致团结，以灭此朝食也。

四、脱险之经过

报话两局同人在此暗无天日之生活线上挣扎，虽幸免于死，而度日如年，无时不想脱离险境。无如严警綦严，消息隔绝，虽国际委员会之西洋人士，亦不获自由离京之许可，直至本年一月下旬，敌人为进一步奴化工作，脱离国际人士耳目或干涉起见，乃强迫解散难民区，限令本年二月五日以前，必须迁回原来寓所，或由敌人支配之所谓分区所居住，否则以严峻方法处理。于是难民区与区外之界限，略呈活动现象，而难民之回乡者，亦均于是日起，得以出城，同人中有张君寓西门子洋行，得闻无线电广播报告，和县现在我军之手，而同时难民中有戚友甫由和县贩卖鸡肉间道来京，于是集议决分批冒险出走，计最初一行共十一人，于二月五日黎明冒大雪，徒步离难民区，经莫愁路出水西门、因天寒时早，敌人尚未出动，守城之敌军幸亦未加干预，一行先后均得混出城禁，此时胸襟为之一畅，而茫茫大地，不禁各起天涯沦落之感矣。是日宿沙洲圩某乡人家，入乡问道，咸曰汝等文弱书生，岂堪作此数千里之长征，况沿途敌骑侦索，行旅裹足，即山林剪径，亦不任汝等徜徉以赴也。惟余等因报国心长，殊无暇顾虑及此。翌晨适有赴和县贩卖者数人，自愿担任响[向]导，乃结伴同行。买掉过江，舟抵西江口，有敌艇三艘自洲来，迳抵日舰。嗣余等上岸后，始悉敌艇系传令禁止渡江，而此后则一江之隔，如万里之遥矣。由两江口至桥林，凡二十里，沿途泥泞，冰雪甫经溶化，泥可没踝，同人中有不善行者，未及半程，已无法行动，而向导者催促前进，盖闻此处匪患甚炽，遇则无一能幸免者。午后得瘦骡二，以载疲者，进行稍速，夜抵张家集，次日抵和县。据县长云：城防风声甚紧，请君等翌日即行，否则中途或有阻碍，乃即电报告大部，请派车引接，而同人等仍继续步行推进，历时七日，行四百里，抵合肥城，承皖管理局匡局长派车相送，转道怀宁，以抵汉口。亲友相遇，恍同隔世。最后留守之首次抵汉者，时在二月十五日，计自沦陷难民区以至返抵汉口，历六十六天，其他留京人员，亦分批陆续冒险离京，均已先后抵汉。同人等此后仍当矢志为公，继续为工作而奋斗，以偿此民族无数之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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