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布衣
一、小引
为了贯彻长期抗战的决心，为了坚定复兴民族的信念，我们的中央，在南京频受日寇严重威协[胁]的下面，终于决定了迁都重庆的大计! 中国国民党奠都甫十一年的南京，这时起，在名义上，实质上，都宣告暂时失去首都的价值了!
我们并不是畏敌苟安的后退，我们是要继续历史的生存，整齐了阵线，划一了步调，作有计划的再接再历[厉]的准备! 所以我敢说：在离京每一个人的理智上，是充满激昂情绪的! 可是和伟大的南京一旦离别，在情感上多么引起精神上的留恋! 多么感到心灵上的难受!
中央机关在政府整个迁移的计划下，一致向新都的重庆进发，我们的办公机关，自然也奉到中央同样的通知，开始要作同一步伐的前进!不过，铁道部所负的使命，是在管理全国的铁道交通，在抗战时期，尤其负着后方运输的重责! 为了指挥统筹的便利，在重庆设立了部署以外，便有在后方交通和经济中心的武汉，设立办事处的必要;我们的方针确定了，便依照这目标做前进的准备!
二、挥泪离别大南京
我们得到迁移的消息，虽是突如其来，可是在抗战的过程中，早就想像到南京在事实在上不能再作充分施政中心的! 为了适合环境，集中力量，迁都，不过迟早的事实，这时仅仅实现了我们的理想，觉得平凡的一回事;所以大家的态度，都是镇静的。在开始移部的前夜，每一个人还不是在轰轰的敌机袭击下埋头工作吗?虽说是：“中国人畏难怕死”，在这一幕我们全铁道部同人表现的紧张情绪和大无畏的精神上，已可给上面话的一个有力的答复。
经过了部内高级长官一度的座谈，把迁移计划和步骤确定了，每一个机构单位，接到了一个书面通知，规定分批起程，水陆并进;走水道的，有长江轮在下关江心准备升火，走陆路的，由津浦路挂专车输送，临时指定了女职员，可随便坐船，男职员一律乘车，这也是许例外的体恤吧? 我呢，名单内排定了第一批出发的，时间就是第二天的傍晚。
这样匆忙的要走，连我自己也想不到，可是“走”，不是简单的一件事，公私方面，多要等待你去收拾料理，何等的繁复?在短短的时间中，委实觉得太匆促了;凑趣的事情，接着发生，是两个多月不知下落的家人，这天忽然来了一封信，说是室家给炮火轰完了，从艰难困苦中，逃生到上海，食宿都发生严重问题，盼望救济! 于是抽着午后一至二时的空，赶到新街口邮政储金局，电汇了一些手头仅有的钱;赶回办公室，急忙收拾公文物件，一霎时，时钟又在打着五点了! 在平常，正是下班的时候，这天次长曾容浦先生要向同人训话，我们就鱼贯的进了礼堂，寥寥几句话，留了我们“最后一课”的印象!
第二天，总算把一切私人行装，也草草整理完毕，简单衣箱，收拾起来，累赘笨重的书籍物件，一齐丢掉，在下午五点钟，离开了我们巍峨大厦，一直雇车赴下关，一路上车水马龙，南京的民众，都在赋着离别曲，各自奔着前程了! 到车站，经过一阵麻烦，才算把行李送到铁棚车上安置了，我们的一列专车上，已是人头挤挤，占领的成分，一半倒是同事们的太太小姐;我为了琐事的耽搁，挨到六点多钟，才从黑蜮蜮的空间里上了车，得到了一个三等厢的座位，这时车站和月台上，人声嘈杂，空气比较平常紧张，挨到八点半钟，我们的列车，才蠕蠕开动! 整个南京的轮廓，就在这个风雨萧萧中，渐渐的模糊下去!
受了生活的鞭策，来到南京流浪的我，整整的寄托了十年，憧憬到十年的逝水，宛似一个梦景! 可是南京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她简直成了我的第二故乡，太值得留恋了! 可恶的敌人，把我俩生生的分离拆散，太残忍啊! 在我脑海里，永恒不能磨灭的，就是这凄然的一幕! 日期，正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日的晚上。
三、离途京中
我们北上的专车，原定七时开驶的，为了由京沪线的下关站过江到浦口，跨着长江，要期待首都轮渡载送的;凑巧，那天是龙军部队到了浦口，急急往京沪线助战，前线是万分紧张，军情是千钧一发，我们只得先让兵车过江，因此耽延了一小时多才开出。可是，事前我们得到的通知，规定下午五点钟要一律上车的，大家多急急匆匆来不及晚餐，到了车上，才知并没有餐车设备，因为在军运客运紧张的状态下，和敌机轰炸残余的部分内免[勉]强凑合的，有了这种种特殊原因，饭食、电灯、水、一概没有;可怜的大批饥饿群，这时就发生恐慌了，幸亏事先谨慎小心的朋友们，带了一些些干粮——馍馍，这时竟做了大慈大悲的施主，珍品似的论交情分施一点，我也承W，K，两位友好的情，分到了两个馍馍，得这意外的赐予，终算暂时充实了饥肠，可是想到这次车要走几天几夜，我们的饥饿线，也要跟着延长，大家又默然丧气了!
轮渡过江，要把一列蜿蜒长蛇似的列车，折成几段，运上渡轮，到了浦口码头，还要重行衔接起来，所以极费时间;这样耽搁了几小时，到达津浦线的浦口站，已是夜午一点左右了，这时凄风苦雨，送上征程! 踏上征途的我们，心灵上分外感到凄凉意味! 车厢里一片漆黑，又好似象征着未来的前程!
我们另一部份的同事，先前误会了上车地点，大家携着笨重的行李，单独过江，赶到浦口站等候的，引颈期待，足有八个多钟点，这时终算发现了新大陆般的欣然上车了，可是在瑟缩的状态下，充分地表现出受尽雨打风吹的苦楚，引起在车厢里的同人不安! 人类同情心，原是天赋的，不过野兽化的日本魔鬼，算是例外吧?!
忠勇饱满的四川军，在浦口月台展望着，他们在休息造饭，在悠闲地抽着长竹竿的旱烟，同时严肃地提起大刀，负着步枪，挺身站立，表现出不可侵犯的神情! 他们是越山涉水的远征，开始到最前线杀敌，多么值得钦敬! 我很高兴的下车，和他们谈了几句话，知道是当天开到，也是转到京沪前线的。接着呜呜几声响，开车前进了! 我们又和南京一衣带水的浦口告别了! 这时的车厢，经过浦口站的一度整理，电灯，给水，渐渐解决了，可是我们疲乏的精神，就在这时候，闭上了倦眼，朦朦睡去。
四、朦胧中到达临淮关
长夜漫漫，风声雨声，隐约在耳鼓里继续演奏，车辆逢站傍靠，行程仿佛牛步，沿途兵车的南下，急若星火，我们又只得随时随地的让道;一夜朦胧身上微寒意，醒来已是次晨七时了。正过明光，临淮关在望而到达了;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字式的土房，排列着，没有特殊点缀，想见这里地瘠民贫，民生疾苦的一般，风雨萧萧，不见人烟，格外显示着荒凉落寞的情景! 临淮关原是滨[濒]临淮河而得名，是设关征税的一个要隘，顾名思义，就可想像到一个重要口岸。听说，以前淮南船舶，都在这里进出，税收很可观的，自从税关改移蚌埠后，市况就一落千丈了! 大众空虚的饥肠，这时雷鸣似的奏起交响曲! 幸亏逢站必靠的专车，到得临淮关，又停止前进了! 善于投机的小贩叫喊声，使得每一个人的心房震荡! 不约而同的一致下车觅食;在站台上满布的担子，是牛肉、百叶、粉丝、面条、菜包、十足的北方风味，大家饥不择食，争先恐后的尝试! 平常享受都市生活的群众，谁愿意和平民化的食物接近呢?可是在这时间和空间里，无法制止的饥肠，给着眼前热气蒸腾的诱惑，就不由你讲着卫生了，很自然的化了极低代价的铜子，捧了一大堆食品，狼吞虎咽的吃喝起来，结果是饱暖满意了! 在这儿使我开始认识的，买卖物品，要用着大铜子，和江南流行的币制，发现些微差别了!
五、风雨相送过徐州
津浦沿线的两旁，是一片平原，衬托着遥山近水，掩映出风景如画;人们多说“江南风物好”，我过去的信心，不禁有些浮动了! 饱食睡足的同伴们，这时三三两两各自找着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长途旅行的车上，开始小组织的谈天，算是相互安慰一颗寂寞单调的心。有几位进一步的玩着扑克，嘻嘻哈哈的笑声，打破了沉沉的空气! 在午后一点多钟，车过蚌埠，所见高楼巨厦，屋宇连云，表现出地方经济的繁荣，值得称为皖北大埠! 他因为占着津浦线和淮水交点的优势，所以形成水陆冲衢，货物荟萃的场合! 但蚌埠至徐州段，接近陇济线的海州，靠近连云港，为敌机出没的所在;因此，这一带的敌机，极为猖獗，差不多每天低飞轰炸，铁路车辆，给他们炸毁不少了，我们眼看到着名的蓝钢车，炸得七横八倒，还搁在路旁边，所以行车到这里，有了相当的戒心! 我们的领队R先生，临时通知了大众，说是听得警报，一致下车躲避，各人的面部，跟着浮起一层紧张的表情，心房里都在??尤其太太小姐们，成了惊弓之鸟!
一路上的兵车，顺着津浦线整批南下，雨是这般大，我们英勇的战士，在无棚的货车鹄立着，或张起雨伞，或戴着箬帽御着雨，同时又掩护敌机的袭击，多披了青草树叶，听说是甘陕川滇的子弟，为国长征，受尽磨折，何等的可佩可敬!
符离集到了，买鸡的小贩，高声叫喊，看到又肥又美的鸡，馋涎欲滴，把一颗忧惧的心，暂时收拾起来，化了四毛钱，从窗户内换得一只鲜红洁嫩的肥鸡，喜孜孜的说着“便宜”;活动广告的妙用，一霎眼，把鸡贩盘子里的肥鸡，顷刻买空了! 我呢，索兴[性]在站上沽了几两白干，有鸡有酒的自斟自酌，一醉解千愁，不管他什么戒心和忧惧，好在敌机的来临，我在南京是看惯了的!
本来风和日丽的天气，准会碰到敌机光顾的，算是幸运，刚巧这天，得了风风雨雨的相送，一路平静无事，五点一刻，过了南宿州，七时正，安然到了铜山。铜山原是徐州府的中心，现在改为铜山县治了;楚汉时代，项羽就在这里建都，古今多认为苏北重镇，现已僻了商埠，到这里，差不多走尽江苏省境。可怪的津浦线，在徐州以南，夹一段皖境，人说省界是犬牙相错，这里得了事实上的证明。一会儿开车了，急急忙忙又上了车，不及进城参观，在车上遥望徐州，给我们的印象，是个伟大而古老的城市。
六、深深尝到了北国寒威
津浦陇海的交叉点，就在徐州，我们的行程，到这里，是要转道了，呜呜几声，就过轨到陇海道上;八时许鼓轮前进，行车的速率，突然增加，过砀山站，走入豫境，这时北风怒吼，大雪飞舞，车窗吹得格格作响，温度骤然低降，南北气候不同，一路上得到准确的试验;我人坐在车厢内，体冷如冰，我本南边人，初到北方，更觉酷冷难当，加着匆匆起程，身上还是一袭秋衣，御寒力量，委实不够，只是打着寒噤! 这一夜寒威的袭击，竟把全车的人，瑟缩发抖，蜷伏一团，大家苦喊着“冷”! 这时温度，大概降到冰点?我虽有朦胧倦意，可是周围寒氛威胁，使你坐卧不宁，只好枯坐待旦，遍体寒凉如水，彷在冰窖?北地严寒，今天深切尝到! 一夜苦况，在个人生命史上，真是不可磨灭的一页!
七、郑州在平安中度过
上午十时许，行抵开封，雪花停止，阳光涌现了! 开封的古名，是汴梁，五代和北宋时，先后建都过，现在做了豫省省会，历史上的文物，和近代的建设，在国内都值得称道的。个人神往已久，听说到这里，有短时间的停留，欣然的跟着大众下车，作一肤浅的观察! 可是时间限制，也不能进城，只得在车站附近巡视了一周，所见一片土房和小型店肆，一字式的迎着车站排列;故都的雄伟，和着名的建筑，若龙亭，琉璃塔等，一些儿看不到影子，无限失望。开封车站，候车的旅客还不少，见到客运的繁旺!不过时代化的青年男女，在这里很少见了! 北方人的亢直浑朴，在他和她们的形态上，充分地能表现出来!
登车后，继续前进，一霎时经道中牟站，古城站，这两处，在后汉三国时，都有重要历史，现在已不为人所注意了，一路前行，平静无事，中午十二时，竟安然无恙，到了郑州。
郑州当陇海平汉两路的交点，为我中部的大商埠，商贾云集，人物辐辏，也形成全豫吐纳的重心，市容的繁盛，在中州要称首屈一指，我们的鱼贯下车，出乎意外的，承陇海路局盛意，派员到站招待，引导我们至豫顺楼午餐;几天来未进米粒，这一餐足够酒醉饭饱，苦中一乐，要深深感谢陇海路局美意! 饭后，在市街上观光了一周，热闹的市容，靠近车站，马路宽广平坦，商店林立栉比，在个人的想像中，倒有点江南苏锡的风光!
汽笛一声，又和郑州告别! 我们的行程，是转入了平汉线，这时起，我人将一路南行，离开危险境界，进到平安地带了! 抑何幸运!
八、投入了武汉的怀里
折入平汉线后，气温跟着路程转变，越走越暖，我们由京出发，走津浦陇海两线，是由南北上，现在由北南下，返回到原来的方向，原是绕一大圈子;上面我说过，南北气温高下的试验，在这里可以得到完满的证明了!
黄昏时分，经过许昌，黑蜮蜮的看不见什么，在暗淡无光的灯火下，惟见许多武装同志，密布在月台上，此外高悬着抗敌标语的布辐，迎风招展，倒引起人们深刻注意!这一晚，车厢里已设备了暖气，加着气候的转变，在车内竟融融如春!我人的旅途生活，两宵内甘苦差别，诚不可同日而语，苦尽甘来，沉沉入睡，酣然畅适，不知不觉又在车内过了一宵。
清晨，经过了信阳，慢慢的见到鸡公山，武胜关，孝感，一幕幕的来临，越走越近，滠口，谌家矶，江岸，都迎来送往了!我生平未亲近过的武汉，她底庐山真面，由遥远的影子，而显明，而伟大的展开了!她张了两臂，微笑迎人!钟报十二时有半，我们的列车，徐徐的驶进了大智门车站!雨节风奏的调子，又好似唱着祝福和欢迎的歌曲! 我们一行，正在这风雨音调中，投进了大武汉的怀抱里!每个人应负的救亡复兴，和自力更生的责任，就以这时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