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述者，现住北平，五月底逃出南京。据他的朋友说，他时常发疯，但疯过一阵也就平复如恒人。笔者和他谈话时是很好的。他说：

“先生，大家说我是疯子，我怎么会不成疯子，我的女人被日本兵掳去了，我亲眼看见的，我的爱妻。”

“十二月二十号，日本子进城好几天了，我住的是新住宅区，即国际委员会难民区内。难民区里还是有敌人的散兵游勇活动，藉口搜索，常常抓了人出去杀，遇见女人就奸，我们住的是宁海路一个房子里，幸而敌兵还没有来过。我想藏在这里总不是办法，尤其是我新婚的女人，她的生命重于我的生命。那夜，我去找国际委员会的洋人，求他把女人送到金陵女子大学去，听说那里有好几千女难民，洋人保护着，曾经和敌人军部商量好的，绝对不许敌兵进去。”

“第三天，我冒了险去看我的女人，其实是痴想，那里可以进去看呢?我不管，我还是去了，因为我的女人重于我的生命。”

“天一亮，我走到鼓楼，还好，一路没有遇到日本兵，在鼓楼公园下坡的一条路上，一辆大卡车开来，来我正要躲开，那里不是有很多矮柏树的吗?刚要蹲下，汽车开到我面前了，那卡车站了十几名敌兵，三十几个年轻女人是背着手坐在车上。”

“焕之!”

“我听到喊我的号，我立刻也就看到了，是我的妻，她惨白了脸，惨白了嘴唇，蓬了头，两臂向后背剪着。”

“卡车风也似过去了，我发了狂，我追，我喊着她的名字，我拼命追那汽车，车上开了两枪，子弹在我肩上擦过，卡车转了湾，不见了。我疯了，我还是追，我也不记得在那里被敌人打了一枪，我还是跑，不记得何时就倒在鼓楼医院的后门口了，被洋人救了进去，住了两个月。”

“伤是好了，我还有点疯，南京城里可安静得多了，我就回到一个亲戚处去。”

“五月底，我这亲戚要和我一块儿逃出南京，扮成了卖油条的样子，跨了一个篮子出水西门。水西门的城门口站了四个敌兵的岗，四个人端了两条长板橙[凳]坐着两排，衔着纸烟，枪倚在一边，很写[惬]意，很懒散的。我们过去跟他一鞠躬，他一摆手，我们就过去了。”

“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我发誓，我逃出来了，我要替我的女人报仇，杀尽你们这些禽兽!”

“一出城，到一个相熟的乡下朋友处，他们说，日本鬼子还是常常来找二道毛花姑娘，问有‘黑头’没有?答说：‘有，在不远’。吓得赶紧走了，有一次正在奸女人，被报告到游击队，立刻来了一队人，把两个日本鬼子捉着，大家拿了刀来刹成肉泥!”

“先生! 那一天让我也去杀日本鬼子。替我们的女人报仇，把日本鬼子刹成肉呢!”

他的眼角破裂着，沁出殷红的泪，指尖是陷在手掌心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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