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札请观之周乐，当是雅乐。在正统的学者看来，雅乐当无淫奔之声。如果《诗三百》均为雅乐，那么其中的《鄘风·桑中》《郑风·溱洧》堪称是淫奔谑浪之作，何以解释?季札观乐则为解释其中的原因提供了重要的文献依据。如朱熹认为，《桑中》即是《乐记》中所说的“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中的“桑间”。《邶》《鄘》《卫》实乃一体，《鄘风》中的《桑中》也属于《卫风》。于是，朱熹将雅乐与郑卫区别开来，认为“二《南》《雅》《颂》祭祀朝享之所用也。《郑》《卫》桑濮里巷狭邪之所歌也”。^①朱熹认为《桑中》诸篇，本是淫奔之人自赋之诗，而并非《诗序》所说的刺奔之作。这些作品见录于《春秋》，只是因为记“乱臣贼子之事。盖不如是，无以见当时风俗事变之实，而垂鉴戒于后世，故不得已而存之。”并且设想，如果将其“奏之宗庙之中，朝廷之上，则未知其将以荐之何等之鬼神，用之何等之宾客”。^②其说看似有理，但是，将《邶》《鄘》以及《郑》《卫》等剔出雅乐，这与季札观周乐时《邶》《鄘》《卫》《郑》等作品赫然见列的史实正相矛盾。《左传》中季札观乐的记载从根本上否定了朱熹曲为其说的根据。诚如马端临所云：“《左传》言季札来聘，请观周乐，而所歌者《邶》《鄘》《卫》《郑》皆在焉，则诸诗固雅乐矣。使其为里巷狭邪所用，则周乐安得有之?而鲁之乐工亦安能歌异国淫邪之诗乎?”^③所论言之成理。当然，马氏的论断学界并不认为是定谳。如清人刘始兴仍然认为，先王制乐，金石未奏，一定先考定乐章。《雅》《颂》《二南》《豳》是周室兴盛时的作品，垂之后世而成为国家之典。但大小《雅》中刺厉、幽王诸诗则不在此列，何谈《邶》《鄘》《卫》以下诸作?他认为这些作品仅是“私录于人”之作，而并未入于国家之典。得以演奏，乃是因“列国乐工或窃肄习之”。^④刘氏所论最难以自圆其说的在于季札观乐的记载何以解释，于是他有这样的推测：“盖因鲁史有季札观乐事，遂依孔子删定之书附会之。”其意是说，《春秋》有“吴子使札来聘”的记载，《左传》遂以孔子所删之《诗》附会之。他认为果为如此，则“其说既有害于圣人编诗之意，而又失当日正乐之微旨”。^⑤这一观点的前提是周乐一定是雅乐。因此，这就彻底改变了论证的路向，曲为其说便不足为怪了。同样，对于《左传》季札观乐《国风》次第与今《诗》之不同，刘始兴也认为“或传闻异逢，或左氏稍易其序以自别于孔子，皆未可定”，认为“先儒据此遂谓孔子未删诗次序，盖误信左氏而未之考耳”。^⑥其前提同样是“孔子删诗”不可疑，雅乐与“郑卫之音”不可混。

当然，视“郑卫之音”为“伐性之斧”，最经典的表述还是来自孔子的“郑声淫”。但是，在季札观乐中，季札对《邶》《鄘》《卫》褒赞甚至，对《郑》虽然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的贬抑，但同样也有“美哉”之叹。季札所评是据郑卫之乐还是郑卫列国歌诗，倍受历代学者关注。因为歌诗尚存，但乐声难求。郑卫乐声已消逝在悠远的时空之中。但如果季札所闻以声为主，那么季札观乐对《郑》《卫》的评价便成为了解郑卫之音的一个窗口。如宋人王应麟即认为季札是闻声而评，云：“吴氏曰：《齐诗》刺哀襄，而季札观乐乃曰‘泱泱乎大风也哉’。郑美武公父子，而札乃曰其‘细已甚’。曰大曰细，自其土地风气之发于音声者言之，而非系乎辞也。”^①古代认为诗乐两分的学者，有些虽然不是因季札观乐而发，但其结论则适用于探讨季札观乐以及了解郑、卫之音。如戴震云：“凡所谓声，所谓音，非言诗也。郑卫之音非郑卫诗，桑间、濮上之音非《桑中》诗，其义甚明。”^②清人陈启源云：“朱子辨说，谓孔子‘郑声淫’一语可断尽《郑风》二十一篇，此误矣。夫孔子言‘郑声淫’耳，曷尝言郑诗淫乎?声者，乐音也，非诗辞也。淫者，过也，非专指男女之欲也。古之言淫多矣，于星言淫，于雨言淫，于水言淫，于刑言淫，于游观田猎言淫，皆言过其常度耳。乐之五音十二律，长短高下，皆有节焉，郑声靡曼幻眇，无中正和平之致，使闻之者，导欲增悲，沉溺而忘返，故曰淫也。朱子以郑声为《郑风》，以淫过之淫为男女淫欲之淫，遂举《郑风》二十一篇，尽目为淫奔者所作。……夫孔子删诗以垂世立训，何反广收淫词艳语传示来学乎?”^③戴震、陈启源等人严分声、诗。当然，他们一般都是在秉持程大昌等人《雅》《颂》《南》入乐，而《邶》以下十三国风不入乐的前提之下而言的。但《左传》明确记载季札“请观周乐”，而《郑》《卫》亦在其中，这又成学者攻驳郑声、《郑风》区别论的重要证据。虽然“郑卫之音”与雅乐之间的关系尚需考证，但季札观乐都是双方绕不开的重要文献。

①[周]卜商撰、朱熹辨说:《诗序》卷上,明津逮秘书本。
②[周]卜商撰、朱熹辨说:《诗序》卷上。
③[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七十八《经籍考》五,清浙江书。
④[清]刘始兴:《诗益》卷十九《雅歌辨》,清乾隆八年尚古斋刻本。
⑤[清]刘始兴:《诗益》卷十九《雅歌辨》。
⑥[清]刘始兴:《诗益》卷二十《左氏内外传引诗录》。
①[宋]王应麟:《诗地理考》卷二《郑》,明津逮秘书本。
②[清]戴震:《东原集》卷一《书郑风后》,四部丛刊景经韵楼本。
③[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卷五,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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