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在真州(今江苏仪征)一段是十分繁荣的,因为向东不远便可通过瓜洲北入运河和汴河,直达汴京,乃川蜀、湖湘的财赋、商贾水上往来的必由之路,所以从早到晚,樯橹相逐,百舸争流。
和尚法灯, 结庐岸边, 一日清晨, 忽听江风送来一阵由
鼓 〔一种乐器,类似现在的拨浪鼓〕 伴奏的歌声。曲调时而如细流涓涓,委婉低回,尤怨身世的不幸; 时而如风卷残云,坚定高亢,抒发对壮丽前景的憧憬与追求。随着歌调的变化,鼓声也时如雨打芭蕉,嘈嘈切切; 时如战鼓催征,丁丁冬冬,令人回肠荡气,心潮汹涌。法灯被深深地感动了,他循声望去,只见一艘来自川蜀的货船泊憩江边,一位年轻女子伫立船头,正手摇
鼓忘情地唱着。 补丁四缀的衣衫, 掩不住她那清秀明艳的天生丽质,在初升旭日的辉映下,越发风姿绰约,仪态万方,光彩照人。柳眉上挑,丹唇微抿,更使她在明艳之外,平添几分倔犟和凛然。法灯近前问讯,此女自言姓刘,祖籍河东太原,后迁居益州(今成都),乃华阳人氏。祖父刘延庆,曾当过右骁卫大将军,父亲刘通官任虎捷军都指挥使、嘉州刺史,后来随太宗皇帝从征北汉,死于途中,自己便是刘通的第二个女儿。说她在襁褓之中就成了孤儿,被寄养到外祖父家,穷苦无依, 便向人学得这播
之艺, 间或卖唱糊口。 丈夫龚美, 乃是以锻银为业的银匠,今随他泛江出蜀,是欲前去汴京谋条生路的。方才凭船四顾,见统是异乡光景,我两口向无余资,流落至此,浑似这逐波孤舟,不着边际,但想那汴京乃天子之都,首善之区,或许比华阳老家更能养人,胡乱想着,不觉随口唱出。法灯察言观色,认定这位刘氏必非寻常之人,说不定将来能遭际富贵,当下便慨然解囊,出资相助。刘氏龚美夫妇骤蒙此恩,自然千感万谢。后来,刘氏果然贵为皇后,她感念法灯的恩德,捐出妆奁百万余贯,命淮南、两浙、江南三路转运使修建大刹,工巧雄丽,甲于南北,请法灯前往住持,赐予不绝,这是后话了。
且说刘氏、龚美夫妇来到汴京,日子过得并不像他们想像得那么简单。这里举目无亲,衣食住行样样费钱,龚美新来乍到,许久揽不到活计,法灯周济的那点钱经不起坐吃山空,眼看又要囊空如洗了。龚美进京后,结识了在襄王府当差的张耆,想通过张耆介绍进襄王府找点活干。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张耆虽然没有找到锻银子的差事,却为他们找来了一场天大的富贵。
原来,襄王赵元侃(后来改名赵恒)正值年少风流,有一次对左右侍从说: “久闻川蜀一带的女子才貌极佳,我想得到个蜀姬,你们可留心查访。” 张耆一下子想到了龚美那位颇标致的妻子,连忙跑去找龚美商量,少不得絮叨了一大堆好处。龚美此时正愁求告无门,虽然十分舍不得,但也无可奈何。刘氏倒很是情愿,因为她原本就不是一位自甘平庸的女子,还在她小的时候,她的祖父常以将来会大富大贵的话哄她,说她的母亲庞氏当初梦见月亮坠入怀中,这才孕育了她。孩子是纯洁天真的,再荒诞的故事听多了也会当成真理,童心上打下的烙印常常会对人的一生产生影响。刘氏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看成是月亮的化身,相信自己定会出人头地,真州江边法灯和尚的举动更使她坚定了信心。龚美虽说老实,但操此贱业,终究难有大出息,那襄王贵为王爷,中意佳丽何方难求,为何单单垂青蜀姬?这难道不是苍天专为我做的安排吗?或许母亲的奇梦和法灯的断言将要应在襄王的这段偏爱之上呢!果真如此,倒真得感谢祖上迁居川蜀之举。 刘氏当即欢天喜地梳妆整齐, 带上
鼓,随张耆径往襄王府而去。
鼓本是一种寻常小鼓, 没啥稀奇, 然而经刘氏纤手摇来,竟节奏铿锵,别具韵味。刘氏这番着意让襄王喜欢,自然施尽平生手段,百媚俱生。襄王目醉心迷,大喜过望,拥着这从天而降的巫山神女共入高堂,如胶似漆,宠幸专房。偏偏好事多磨,棒打鸳鸯。襄王的乳母秦国夫人性情严肃,见刘氏出身卑贱竟使襄王一往情深,很不高兴。正巧宋太宗问她: “我见元侃近日虽未生病却面容消瘦,不知是何人在他身边服侍?” 秦国夫人把刘氏得宠的事一说,太宗即命襄王进宫,当面训斥,令他赶走刘氏。襄王无奈,只好泣别刘氏,将她安置到张耆家,弄得张耆为了避嫌,每天当完差后都不敢回家。襄王见不是长法,便拿出500两银子托张耆另外建了处宅院由刘氏居住。
至道三年(997)三月,太宗驾崩,襄王元侃此时已改名为赵恒,即位为真宗。召刘氏进宫,不久封为美人,还因刘氏别无亲戚,乃把前夫龚美改姓刘,作为兄长。刘氏的位号也逐年晋升,由修仪进为德妃。
刘氏之得宠,倒也不全是凭着她那出众的色艺。她天资聪颖,秉性警悟,成为皇妃之后有机会接受上层文化的熏陶,逐渐通晓经史,朝廷之事一经耳闻,即能记其本末。自从与赵恒破镜重圆,俩人感情更胜于以往,简直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即使赵恒出外巡幸,相随身边者亦总是刘氏 但她并不恃宠成骄,依然衣着朴素,与普通宫女没什么差别
郭皇后病逝,赵恒就有意立刘氏为皇后,怎奈大臣群起反对。参知政事赵安仁、翰林学士李迪屡上章疏,说刘氏出身微贱,不可母仪天下。赵恒虽然不乐,却也没有多少理由固执己见,只好把这事缓了下来。的确,当时宫中诸妃,论家世,论声望,刘氏均居劣势,但她懂得有一条嗣袭中宫的捷径,那就是仗着赵恒对自己宠幸专房,近水楼台,向阳花木,早日为赵恒育一麟子。赵恒曾生过5个儿子,都已夭折,如果刘氏真的能为他诞育皇嗣,则其功德不啻再造,正位中宫岂不水到渠成,理所应当的吗?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开,几年过去,春风无数,刘氏竟丝毫不见动静,急中生智,便想了个借腹怀胎之计,命自己的侍女李氏代己司寝。李氏不负重望,果然生下一子,取名受益,后改名赵祯,即宋仁宗。刘氏连忙将受益据为己有,让婉仪杨氏用心看护,同时对外宣称受益为自己所生。后人就是据此编出了 《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刘氏这下子可有了当皇后的充分理由。赵恒自然也乐于即遂前愿,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早晚会知道事情真相的,因此赵恒在册立刘氏时也就难免心虚,不敢大张旗鼓,理直气壮。按照宋初规矩,册立皇后,应先写明册命告身,有司以金花龙凤罗纸、金涂袋呈进,然后由学士院起草制词,宣示于正殿。朝廷大臣、地方长官、宗室亲王都要进献贡礼,群臣要拜表称贺,还要到内东门奉笺向新皇后称贺。赵恒生怕节外生枝,便一切从简,不让地方藩臣进贡贺礼,也不宣制于外廷,只令学士院起草制词降付中书省就算完事。赵恒让丁谓请杨亿起草制词,杨亿当即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丁谓劝道:“只要你大笔一挥,不愁不富贵。”杨亿摇摇头说: “如此富贵,实不敢当。” 丁谓只好改命他人,总算把刘氏册为皇后。这时已是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二月了。
刘氏做了皇后,更加留心政事,赵恒退朝回宫,批阅天下封奏常常忙到半夜,所有重大问题的处理,刘氏几乎皆预闻其间。宫闱事务归她管辖的,她也引经据典,措置得有板有眼。赵恒对刘氏越来越倚重,刘氏也渐渐地干预起朝政来了。
转眼几年过去,到天禧四年(1020),赵恒患中风之疾,说话困难,不能视事,政务便多决断于刘氏。当时朝中存在着两派水火难容的政治势力,一派以宰相寇准和李迪为首,另一派以参知政事丁谓为首,与丁谓相勾结的便是通过刘美与刘氏攀上亲戚关系的翰林学士钱惟演。原来刘美在刘氏改嫁之初,虽然没有立刻跟着沾上大光,却凭着刘氏的关系使许多朝中大臣成了他的主顾,钱惟演出嫁女儿也令他打造妆奁器皿。后来刘美由银匠一变成为刘氏的兄弟,并且封官晋爵不断升迁,善于钻营的钱惟演见刘美奇货可居,便赶紧与他套近乎,不但将先前令他打造的器皿全部慷慨赠与,还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钱惟演与丁谓本来也是亲家,凭着这些盘根错节东拉西扯的裙带关系,丁、钱等人的权势日盛一日。寇准是个以刚介耿直出名的人物,有时连皇帝赵恒的账都不买,皇后刘氏就更不在他的眼里了。刘氏在川蜀老家的宗亲横行乡里,强占百姓的盐井,官司打到御前,赵恒因为刘氏的缘故,并不想追究,丁谓和枢密使曹利用等人也迎合赵恒和刘氏的旨意说什么: “此时正值天旱,不应再制造冤狱,中伤百姓。”而寇准则坚持要依法治罪,遂引起了刘氏的强烈不满。
赵恒久受疾病之苦,自以为将不久于人世,曾想命皇太子赵祯监国。一次,他躺在亲信宦官周怀政的腿上有意无意地说出了这个打算。周怀政当时正在太子宫奉职,自然希望太子能掌握实权,自己好借机升擢,便跑去告诉了寇准。寇准本来就对刘氏干政不以为然,遂出面向赵恒密奏请皇太子监国,并建议罢免丁谓。不料寇准酒后失言,被丁谓探知此事,丁谓在刘氏支持下发动反扑,将寇准挤下台。周怀政见事不妙,与宦官杨崇勋等商议企图铤而走险,发动政变杀死丁谓,复相寇准,废黜刘氏,奉赵恒为太上皇,传位于太子。竟被杨崇勋告发,周怀政转眼身首异处。刘氏乘机再次与丁谓合谋,以寇准曾推荐过永兴军巡检朱能伪造的天书为罪名,将寇准一贬再贬为道州司马,朝廷中与寇准关系密切的人几乎全遭到排挤。
寇准被罢,丁谓升为宰相,擅权用事,很快又与另一位宰相李迪发生了矛盾。刘氏这时自然仍是向着丁谓的,因为她对李迪的恶感甚至不亚于寇准。当初就是李迪以 “出身微贱,不可母仪天下” 为理由进行谏阻,才使她晚当了几年皇后的,前不久,赵恒因病情加重,神志不清,语言错乱,竟怒气冲冲地对前来问安的大臣说: “昨夜宫中嫔妃全让皇后唤去了,剩下朕孤身一人独守空房!” 旁人皆不敢做声,又是李迪上前奏道: “果真这样,何不以法治之?” 当时刘氏躲在屏风背后,听得分明,狠不得冲出来揍他几下。一想到这些,刘氏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决计新账旧账一齐算,不几天,李迪就在与丁谓大吵一场之后被赶出了朝廷。
赵恒的病情愈益加重,而刘氏的地位则愈益巩固。这年十一月,赵恒在承明殿召见大臣说:“朕的疾病大概是怀念太祖、太宗皇帝创业艰难,不敢懈怠,忧劳积久造成的,近几日越发不见好转,今皇太子年德渐成,皇后素来贤明,处事平允,完全可以托付大事。此后凡有重大事务,可由太子在资善堂处置,内廷由皇后辅化宣行,文武大臣皆尽忠翊赞,我自可以放心无忧了。” 太子赵祯这时才11岁,乳臭未干,少不更事。因此,赵恒的安排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名义上都承认而且增加了刘氏已有的权力。对此丁谓一班人是兴高采烈的,因为他们早已把自己的亨通郾蹇与刘氏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而刘氏为了进一步揽权,也迫切需要得到他们的翊戴。但对于那些对所谓牝鸡司晨、女后干政怀有成见的人来说,刘氏那强烈的权力欲就难免使他们产生种种疑惧: 年幼的赵祯在刘氏手上会不会出现三长两短?吕后、武则天的历史会不会在本朝重演?寇准、李迪担心这一点,想通过斥逐丁谓、废黜刘氏的办法来保全赵祯,其原因是他们把刘氏与赵祯看成了不共戴天的非此即彼的对头。事实倒并非如此,刘氏不但表面上以母后自居,内心里也把赵祯视为己出,她所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一旦丧失赵祯生母的地位,那么自己精心构筑的权力之塔就会从根本上遭到动摇,因此,她始终把赵祯看作自己立足的基础而严密加以控制和保护。对此参知政事王曾观察得比较透彻,他对钱惟演建议说: “太子年幼,非皇后挟持不能立足,皇后若不倚仗太子,人心也不会归附。皇后只有加恩于太子,太子才会平安,太子平安皇后自然也就平安了。” 钱惟演把王曾的话转达给了刘氏,刘氏原来就有此意,于是对赵祯更加亲厚。赵祯生活中的一切内容她几乎都要亲自过问,赵祯偶尔离开身边,她也不断派人前去看护。侍奉赵祯的乳母、内侍虽已全是她亲手挑选的谨慎老成之人,但她仍不放心,还时常对这些人严加训戒。为了给赵恒祈福消灾,她拿出了自己宫中全部的妆奁费用,派遣的使者遍及天下的佛寺、道观、名山胜境。刘氏的苦心没有枉费,人们的闲话渐渐地减少了,刘氏的地位自然又稳固了一步。
乾兴元年(1022)二月,赵恒病死,在一片悲痛气氛中,刘氏向大臣宣谕了赵恒的遗诏: 太子赵祯即位,尊皇后刘氏为皇太后,淑妃杨氏为皇太妃,军国重事权由皇太后处理。随后,王曾照例执笔起草遗制,当写到 “军国事兼权取皇太后处分”时,丁谓为讨好刘氏,想把 “权” 字去掉,王曾严肃地说:“皇上幼冲,不得已由太后临朝,这对国家来说已经是很不幸的了。有个权字尚可以昭示后人。方才遗诏说得分明,言犹在耳,岂有更改之理!” 丁谓只好作罢。太后临朝称制,自宋朝开国以来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无章可循,有关仪制少不得也要计议一番。宋制,皇帝每天都要临御垂拱殿,还在文德殿正衙接见文武百官,叫做 “常参” ; 五天一次在崇德殿或垂拱殿接见群臣,叫做 “起居” 。太后临朝是否应在别的殿衙呢?大臣向刘氏请示,刘氏遣宦官张景宗、雷允恭答复: “既然军国重事由我兼权处分,则天子视事我就该朝夕在旁预闻才是,何须别御一殿呢?”王曾请求像东汉时那样,皇帝和太后5天一御承明殿,皇帝在左,太后在右,垂帘听政。丁谓却阴谋进一步擅权,不想让其他大臣预闻机要政令,提出皇帝每月中只需初一、十五两天接见群臣就可以了,凡遇大事请太后召集辅臣决定,平常小事可令雷允恭传奏,太后用印画可就行了。王曾反对,但丁谓通过雷允恭向刘氏进言,刘氏便颁布手敕完全接受了丁谓的意见。王曾叹道: “皇上和皇太后不相联系,把权柄交给一个宦官,只怕祸患要从此开端了。” 果然,雷允恭逐渐恃权专恣,丁谓更是权倾内外,越发炙手可热。赵恒弥留之际曾说过寇准、李迪可以托付后事,这可不是刘氏和丁谓所愿看到的,因此,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寇、李两人再加贬谪,寇准被贬为雷州司户参军,李迪被贬为衡州团练副使,逼得李迪差点自杀。有人问丁谓: “李迪若真被贬死,公怎样应付人们的议论呢?” 丁谓满不在乎地说: “将来若有好事的书生在这件事上玩弄笔墨,只不过会说 ‘天下惜之’ 而已!” 丁谓如此得意忘形,却想不到自己的政治末日也即将旋踵而至了。
对刘氏说来,寇准、李迪固然可恶,但他们毕竟已成为死虎,构不成多少威胁了,刘氏对他们再加贬谪只不过是在其尚存余温的虎尸上补踢两脚,聊泄宿愤而已。垂帘不久,逐渐让她觉着心烦的倒是丁谓、雷允恭这班权臣。丁谓确实曾为刘氏立下过抬轿垫脚之功,他巧于媚上、阿谀奉迎的伎俩也曾博得过刘氏的欢心,刘氏一度放手让他捞权也正是为了报答他的这些功劳,但他与雷允恭勾结专恣,企图独揽朝纲,挟制刘氏的倾向却终究要与刘氏产生尖锐的矛盾。按理说,太后是应与皇帝一同临朝的,但赵祯年幼贪睡,常常赶不上卯时御殿,刘氏便令内侍传旨中书,想单独御殿接受群臣朝拜。这道旨令宣谕之时,恰逢丁谓休假,参知政事冯拯等人不敢擅决,请求等丁谓复出再作商议。可丁谓还朝却极力反对,而且一再诘问冯拯等人为何不当即回绝。刘氏见丁谓如此专横,掣肘于己,自然大为不满。不久,王曾揭发丁谓担任园陵使时勾结雷允恭擅自迁移真宗陵寝,说是 “包藏祸心,欲置皇堂于绝地。” 刘氏更加震怒,立即下令诛杀雷允恭。丁谓虽然免死,但被贬为崖州司户参军,一下子被赶到海南岛去了。丁谓一伙结党营私,残害异己,早已路人侧目,他们的垮台多少起了些改善政治的作用。
刘氏驾驭臣下是很有一套的,一天,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对左右大臣说: “国家多难,若非诸公同心协力,何以至此!眼下大行皇帝的丧事已操持完毕,卿等可以把子孙亲属的姓名开具给我,我要尽数予以破例推恩。” 大伙不知是计,纷纷兴高采烈地把自己三族亲戚的姓名一一呈上。刘氏将这些名字列成图表,贴到卧室墙上,每逢大臣推荐官员必先观图,只有图上无名者她才同意任命,原来她是在用这种办法防范大臣任人唯亲,形成过于强大的私人势力。大臣们满以为会鸡犬升天,却想不到正坠入刘氏彀中。刘氏称制达1 1年之久,尽管政出房闱,却还能号令严明,尤其在最初几年当中,较为处事公道,是非分明,内外的赏赐也有所节制。京西路转运使刘绰,借晋京朝见之机想讨好刘氏,说: “臣那里有余粮千余斛,准备上缴三司。” 刘氏不客气地说: “你认识王曾、张知白、吕夷简、鲁宗道吧?这些人是靠着进献余粮当上朝官的吗?” 说得刘绰汗颜而退。刘氏自己的亲戚入宫谒见,每逢赐予御膳,她总令把餐具换成铅器,说: “尚方的金银器皿不能进入我家。” 但这种情况不几年就开始改变了。
在我国封建社会里,大凡女主当权,总要不遗余力地培植其娘家亲戚的势力,作为自己政治上的基础和靠山,这可以说是一条规律。刘氏亦不例外,她升为皇太后不久,就一再为其三代祖宗加赠封号,曾祖刘维岳成了镇宁军节度使兼侍中,祖父刘延庆成了建雄军节度使兼中书令,父亲刘通成了魏王、母亲庞氏成了晋国太夫人。尽管如此,刘氏仍嫌其祖上的名望不够显赫,竟老着脸皮干起了冒认祖宗的勾当。龙图阁直学士刘烨的先世乃代郡人,后迁居河南。唐末五代之乱,衣冠旧族或逃离乡里或爵命断绝,世系无所稽考,只有刘烨一家,自12代祖北齐时的中书侍郎刘环隽以下,仕者相继,谱谍俱存。这等煊赫的家世确实很令人眼馋,刘氏单独召见刘烨,说: “听说你是名门望族,我想看看你的家谱,说不定咱们还是同宗呐! ”这在一般人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高攀机遇,偏偏刘烨清高得很,不肯捡这个便宜,连声说: “不敢,不敢。” 想就此搪塞过去。刘氏丝毫不觉着难堪,以后又一再向刘烨提起此事,刘烨无法应付,急得当场佯装中风被抬出宫去,坚请外任,刘氏才算作罢。
祖宗的余荫再广,亦比不上现世亲族的翊赞来得直接,刘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她娘家的人丁实在少得可怜,只有那位先是丈夫后成哥哥的刘美一家还算亲近。尽管刘美除锻银外别无所长,刘氏仍念其百日之恩,格外倚信,曾授予掌管马军的要职,她待刘美的儿婿们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刘美在大中祥符五年(1012)死的时候,长子刘从德年方14岁就升任供备库副使,次子刘从广尚在襁褓,也迁为内殿崇班。后来刘从德历任地方长官,虽年少才寡,依然恩宠无比,他任卫州(今河南汲县)知州时,县吏李熙辅溜须拍马,得其欢心,他就荐之于朝,刘氏也不管荐来的是个什么东西,竟喜得合不拢嘴,说: “儿能荐士,已知为政之道矣。” 当天即擢李熙辅为京官。偏偏刘从德这位知为政之道的好儿子享年不永,只有24岁就一命呜呼, 刘氏悲痛欲绝, 不啻国
,下令将刘从德内外姻亲朋友及奴仆近80多人全部授予官职,屯田员外郎戴融因曾率人吹捧刘从德在卫州广行惠政使郡大治,请求立碑颂德,这次也沾光升为度支判官。侍御史曹修古等人看不下去,交章论列,刘氏由悲转怒,把曹修古等人统统降职治罪。刘美的女婿马季良,出身茶商,本来不学无术,刘氏偏让他担任史官。进入史馆必须通过考试,刘氏指使主考官晏殊等人公然作弊,由晏殊等当场替马季良答卷,考官代考生答卷简直是天下奇闻!后来马季良这位靠作弊起家的乘龙快婿居然担当了史馆长官,龙图阁直学士、同知审官院等职。刘从德死时,马季良本应连升两级,他奏请儿子马直方当上了大理评事。一时间,凡与刘美家多少沾点亲、带点故的人无不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就连他家的婢女也成了一些趋炎附势之徒巴结讨好的对象。身为枢密直学士、刑部侍郎的赵稹只因结交上一位能经常出入禁中、预知机密的刘家婢女而升为枢密副使,足见刘美一家炽烈到何等地步!凡是亲戚们仗势欺人、横行不法刘氏也极力包庇袒护。王蒙正本是嘉州土豪,因是刘美的儿女亲家,当上了荆南驻泊都监等官,在嘉州强占民田,欺男霸女,无人敢惹。还有一个不知拐了几个弯的姻亲马崇政,因在河北转运使司任职时大肆贪污,被转运使王彬揭发,刘氏便调走王彬使马崇正继续逍遥法外。
刘氏刚开始垂帘听政的时候,曾哀恸流涕地对大臣说:“我受先帝顾命之托,辅导皇帝,若能将他扶上正道,造福为民,我自己早日抱上孙子,永遂含饴之乐,我的心愿也就满足了。” 刘氏对赵祯确实要求得十分严格,动辄以礼法加以约束,生活上也尽量使之俭朴,就连虾蟹海鲜等物也很少让这位小皇帝受用。至于日常的经筵功课,刘氏更是时时过问,她特地命人选择了一些可资孝养、有补政治的文章,如 《孝经》 、唐代谢偃的 《惟皇诫德赋》 、唐太宗的 《帝范》 、唐玄宗时所撰的 《圣典》 、《君臣致理论》等,让赵祯反复阅览。
刘氏之所以把 《孝经》 列于赵祯必读之首,无非是想通过对他加强孝道教育,达到巩固自己地位的目的罢了。正因为如此,刘氏对自己与赵祯的真实关系就显得十分敏感。明道元年(1032)二月,赵祯的生母李氏病死,刘氏怕露出马脚让赵祯知道底细,本想以普通宫嫔的葬礼草草埋葬了事,不料这消息竟被宰相吕夷简得知了,有天上朝时,吕夷简当着刘氏和赵祯的面谈起此事,刘氏大惊,忙拉起赵祯回到内宫。过了一会儿,她只身来到帘下,责问吕夷简: “一个宫女病死,当宰相的有过问的必要吗?” 吕夷简从容回答: “臣待罪宰相,自然事无内外,皆当预闻。”刘氏勃然怒道: “你难道想离间我母子不成?!” 吕夷简说: “太后难道不想保全刘家吗?要想保全刘家,丧礼就该一切从厚。”刘氏听罢,怒气稍减,但仍不想大张旗鼓,免生意外,便派宦官罗崇勋向吕夷简说: “本年岁月不利就葬,所以棺椁不能通过宫门,只能在宫墙凿个洞运出去。” 吕夷简沉下脸,冷冷地说: “李宸妃乃皇上生母,理应穿皇后的衣冠入殓,还应该在棺内盛满水银。若太后不听此言,丧不成礼,将来必定有人因此受罪,到那时可别怪我吕夷简事先没说!”刘氏明白这话的厉害,只好依言而行,令三宫举哀,从西华门出丧,殡于洪福院。由于监护得周密,赵祯对此事毫不知晓,刘氏悬着的心多少放下一点。
尽管刘氏在垂帘之初,曾一再表示等皇帝年龄稍大自己就还政引退。然而一晃十几年过去,赵祯已二十出头,刘氏不但没有还政的意思,而且越到晚年,对权力的热衷越强烈。一些官员沉不住气,纷纷上书请她还政,她要么不予理睬,要么把上书者贬官出朝,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宋绶建议,依照唐朝先天年间,唐睿宗5日一受朝,裁决军国重务,唐玄宗每日临朝,处理一般事情的办法,请刘氏多少分点权力给赵祯,刘氏也大为不满,将宋绶贬知应天府。大理评事刘涣和书生林献可也因同样的事情触犯刘氏,一个险些被黥面发配白州,一个被流放岭南。
刘氏岂但准备称制终身,甚至产生了一点想过过真皇帝瘾的念头。一天,她冷不丁问参知政事鲁宗道: “武则天是个什么样的人?” 鲁宗道回答: “唐朝的罪人!几乎危及社稷。” 话不投机,刘氏默然。后来有个叫方仲弓的小官揣度刘氏的旨意,奏请依照武则天立祖宗7庙的做法也给刘家立7座宗庙。刘氏征求大臣的意见,大伙都不敢作声,又是鲁宗道挺身奏道: “若立刘氏7庙,将来的皇帝如何处置?” 刘氏明白了,武则天的历史是不会在自己的身上再现的,如果谁还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步武则天的后尘,恐怕只会留下个千秋骂名。所以当她看见另一个马屁精三司使程琳献上的 《武后临朝图》时,便断然掷到地下,高声说: “我不干这种对不起祖宗的事!” 虽然当不成武则天,但皇帝的样子总是可以摆一摆的,对此刘氏一直未曾忘怀。尽管平常她只穿絁襦练裙,相当朴素,但到了明道二年二月将要举行祭太庙大典的时候,却抑制不住强烈的欲望,想穿戴一番天子的衮冕了。人们纷纷劝谏,参知政事薛奎甚至说: “太后若穿皇帝的衣冠,有何面目进太庙见祖宗?” 刘氏不管这些,执意要穿,大臣无奈,只好将皇帝衮服的样子稍作变通,制成一种不伦不类的新衮袍。典礼这天,刘氏在提前斋戒沐浴之后,乘玉辂来到太庙,只见她身着特制衮衣,上绣龙花16株,前后垂珠翠各12旒,头戴仪天冠,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由内侍扶导着行初献之礼,虽然并不完全与皇帝的服饰相一致,但仍俨然一副天子的派头了。礼毕,刘氏在太庙文德殿接受了群臣新上的尊号——应天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平生的心愿已经了却,可以想见,刘氏肯定是满怀踌躇尽兴而归的。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乐极生悲,这次太庙之行,竟成了她最后一次重大活动。
几天之后,刘氏突发重病,卧床不起,赵祯遍募天下名医,驰赴京师,百般诊治终归无效,三月二十九日,刘氏命归西天,终年65岁。
她是怀着一桩心事离开人间的。第二天,赵祯在皇仪殿召见辅臣,悲痛欲绝,说: “太后弥留之际,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三番两次用手牵扯自己的衣服,像是有什么嘱咐,不知何意。” 薛奎低声说: “只怕是想着天子的衮冕吧?可是若真的身穿衮冕,如何见先帝于地下?” 赵祯顿开茅塞,遂用太后冠服装殓。谥号庄献明肃。
刘氏刚死,人们就纷纷向赵祯讲明他的身世,有人甚至说李宸妃是刘氏毒死的,丧葬亦未成礼。赵祯震惊之下,悲愤不已,遂遣人开棺验尸,只见李宸妃的遗体浸于水银之中,面色如生,冠服也与皇后相等。赵祯才疑惑顿释,叹道: “人言不可尽信啊!” 并在刘氏牌位前焚香拜谢,哭着说: “从此大娘娘(赵祯在宫中对刘氏的称呼)的生平清白分明了。”刘氏因此享受了她应得的待遇,灵柩起驾那天,赵祯说: “我要亲行执绋之礼(牵引棺材的缰绳),以表孝心。” 遂亲手执绋,一边走,一边哭,将灵柩送出皇仪殿门外,方才止步。当年十月,刘氏葬于永定陵,改谥章献明肃。假若当初刘氏一意孤行,不理吕夷简的忠告,真不知她身后的哀荣会是个什么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