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神宗郑贵妃,是大兴(今北京大兴)人。郑贵妃在万历所有的嫔妃中是唯一长得最为娇艳妖美,而又最善迎合万历的心意、得到万历欢心的妃子。所以一入宫即被超晋加封为贵妃,甚至位分跃居已生有皇长子的王恭妃之上。这对王恭妃来讲,倒也还可忍隐,因为谁让自己出身卑微呢?她对此也没有什么表示。但朝廷的百官群僚对此却极以为不然,他们早已习于封建正统礼法,认为社会之所以能够井然有序,靠的就是祖宗之法,皇亲国戚位居中天,为天下万众所仰视,更应格外遵以祖制,祖宗之法不可变。按礼,母以子为贵,已生有皇长子的王恭妃,地位仅可略次于皇后,除皇后之外,没有一个有资格可以位居其上的。群臣都认为,郑贵妃一入宫即受万历如此宠幸,恐怕非盛世应有之事,实应尽快加以纠正,至少也得把王恭妃晋位加封为贵妃,才算是合乎礼法。开始还是私下议论,最后由朝中而朝外,由京师至外地,闹得举国上下,沸沸扬扬,奏章更是像雪片一样往京城铺天盖地袭来,搞得万历十分气恼,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郑贵妃却只从旁淡淡地说了句: 何不把这些奏章一概留中,看看这些乡巴佬还能怎样?所谓 “留中” ,是指君主把臣下送来的奏章留在禁中,不批示,不交议。万历一听转忧为喜,继而心花怒放,不禁脱口说道: “知我者爱妃是也。” 就这样时间一长,果然为此而上奏章的越来越少,渐渐地居然平息了下来,很少有人再提起这桩子事了。
可是一波稍平,一波又起。随着星转斗移,时来运转,郑贵妃已有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抱出来一看,竟然也是个小龙子,这就是三皇子朱常洵。这下可把万历高兴坏了,又是摆喜筵,又是搞庆典,最后一项最为重要,就是把郑贵妃又晋封为皇贵妃。这无异于向平静的湖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往油锅里洒了一把盐,上疏论争的人便又哄然而起。为什么呢?个中原因无非有两条: 一是郑贵妃又被晋封为皇贵妃,已高出王恭妃两级,仅比皇后低一级了; 其二是当时风传说万历与郑贵妃之间曾有一个金盒密约,他早已答应了郑贵妃,把那个三皇子立为太子,赐给她的金盒,即是密约的信物。这一传说,说得有根有据,头头是道,一时甚嚣尘上。故此朝臣们私下议论纷纷,做什么样猜测的都有,议论来议论去,大家都一致认为,特意把郑贵妃晋封为皇贵妃,最有可能是为了废长立爱。
因为 “母以子贵” ,也可以是 “子以母贵” ,皇后所生的儿子称为 “嫡子” ,是理所当然该被立为太子的,皇贵妃与皇后相差无几,又加上位分超出王恭妃许多,极有可能会把皇三子立为太子,而晋封郑贵妃一事就是一种试探,也是为不久的将来做个铺垫,打个埋伏。因此群臣越议论越觉得郑贵妃其人实在奸诈,包藏祸心,意欲窥窃神器,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若不予以迎头痛击,其图谋必然得逞无疑。
第一个上疏切论此事的是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他在疏中一针见血地指出: “礼贵别嫌,事当慎始,郑贵妃所生陛下第三子犹亚位中宫,王恭妃生育元嗣,竟翻然居下,于伦理而言则不顺,于人心而言则不安,传之天下万世则不正,非所以重储君,定众志之举。伏请圣上俯察舆情,收还成命。其或情不容己,亦应请先封王恭妃为皇贵妃,而后封郑贵妃,于礼既不违,于情亦不废。然后所议者末,未及其本。陛下诚欲正名定分,别嫌明微,莫如俯阁臣之请,册立皇长子为东宫太子,以定天下之本,则臣民之望慰,宗庙社稷之庆长矣。” 这份奏疏,在朝野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以此为标志,长达10年的建储之争由此拉开了序幕。
这场建储之争,对明朝来说影响极其深远,正如 《明史》所言: “由是门户之祸大起” 。它把明王朝末期的统治阶级分成了三派。其中人数最多、声势最为浩大的,是那些习于礼法,支持皇长子取得合法地位的广大士林集团。另一派有的为郑贵妃家的亲友,有的是一些投机钻营,拍马阿谀之徒,其人数不多,但阴谋诡计、各色花招层出不穷,使得这场斗争愈演愈烈,愈演愈趋纷繁复杂。还有一个特点是,这帮人自知理亏,做贼心虚,所以都很少公开出来与第一派较量。第三派的人数为最少,但起的作用很大,他们多是握有实权的内阁重臣。这一类人,为了合乎舆论,表面属于士大夫集团,其实每每在关键时刻摇摆不定,不知所从。
再说万历看过姜应麟的奏章以后,顿时大怒,在郑贵妃的鼓动下立举圣旨,降谕道: “郑贵妃敬奉勤劳,特加此殊封。立储自有长幼,姜应麟疑君卖直,可降极边杂职。” 御旨一下,姜应麟即被贬往大同境内,但旨中有 “立储自有长幼”一语,群臣上下一见便欢呼雀跃,这句话实际上等于肯定了皇长子的地位。万历起初没有察觉有此一失,待诸大臣要求皇上实现诺言,按照“立储自有长幼”原则赶快立储时,方才感到一时疏忽,竟然如此失策。
很快这股浪潮,形成了汹涌澎湃之势。在朝中竟自形成了一种风气,便是以主张立谁为储君、是否主张立储,作为辨别忠奸正邪的试金石,以致阁臣、九卿等,为了表白自己的心迹,也不免上书争论此事。吓得支持郑贵妃一类党徒也不敢出面,怕反而因此会被舆论抓住把柄,更不利于皇三子将来地位的上升。只好让万历一个人去顶着。万历觉得此次不比上次,若再采取留中的办法恐怕是不行了,经过与郑贵妃的一番密谋,决定还是使用惯常伎俩,拖拖看。万历于是出面对群臣推说,皇长子年纪尚幼,这时候谈立储,实非所宜。万历原以为,皇长子确实年幼,这么一说就蒙混过去了。可反驳的奏章反而因此有增无减,士林们认为立储一事乃系国本,如今皇长子已经6岁了,万历本人就在6岁的时候被立为皇太子的,现在如何反说太早了呢?倒底千夫所指,人多口众,“孤家寡人” 的万历一口如何能抵挡得起。拖了两三年实在熬不过去了,最后万历只好自己定出期限,让首辅传谕诸大臣,说立储一事应到万历20年才能议行,要诸臣安心等待着,不要再为此惊扰圣上。但因他本人屡次失信于人,这次自定限期也没起多大作用,群臣竟上疏究起老根来了。在论疏中不但已多次牵扯到郑贵妃,而且也已有人上疏弹劾郑贵妃的父亲郑承宪和她的哥哥郑国泰,说他们是 “怀祸藏奸,窥觊储贰” 。万历看到事态已发展到如此地步,十分羞恼,心想若再不及时制止,后果不堪设想,就来硬的一手,下诏说: “我最反对言语过激,恶语中伤和离间我们父子及我们宗室骨肉之亲的行为。从现在起不许再为此事生议,如果大家能遵守,我后年即行册立太子,若再有人生事的话,就等皇长子长到15岁的时候再行大礼。”诏中所谓后年,即是万历二十年(1592),那时皇长子年已11岁了。这回首辅大臣申时行反倒真的怕了起来,就告诫群臣千万别再激扰,以免又会节外生枝。但怎么劝诫廷臣仍是放心不下,唯恐万历会忘或者是装聋作哑,所以就在期限临近的时候,工部主事张有德再也忍耐不住了,便变个法进行试探,上疏请求把册立太子的仪注先行订出。没有此疏还罢,此疏一出,万历果然抓住了把柄,怒道: 我早已有话在先,如若渎扰,便要延期,现在又来渎扰,只有延期一年了,以向天下昭示大信。如再渎扰,还要再延。
郑贵妃眼看中外汹汹,而心又不甘,就指使爪牙再想些办法,以利于进一步的斗争。于是左思右想,又想出一个 “待嫡” 之说,要万历加以宣谕。强调立嫡,无非是用来对付亲皇长子的一派,因为抬出了嫡子,则所有的皇子便都成了一样,都不是嫡子,也都没有什么当立为储的特权。可这待嫡之说又很快被众议驳倒,因为立嗣虽应以嫡子为先,但却无心授嫡子之说,而是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皇长子之所以不同于诸子,正是由于他是合于 “无嫡立长”这一条的。这时候私下已开始有人议论,说待嫡之说实在不通,就是当今的万历皇帝亦非嫡子。所以这一说还没等公议,也就很快流产了。不过这些人的长技就是暗中捣鬼,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转眼又想出了一招,要郑贵妃请求万历,来个 “三王并封” 。
所谓 “三王并封” ,就是在建储之前,先把皇长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和另一个皇子朱常浩三人都先封王。只要三人同日封王,彼此都别无二致,下一步就好另做手脚了。郑贵妃于是让万历交与阁臣拟旨,就在拟旨之时,外面又早风闻此事,大家细细一研究,认为这又是郑贵妃为抑制皇长子布下的一个陷阱,这道谕阁臣万万不可拟就。经过阁僚们的反对,这招又不灵了。
就这样彼此你来我往互相较量了无数个回合,皇长子朱常洛在这场马拉松赛中已长到了20岁,皇三子朱常洵也已年至16,但都还没有成婚,举国上下无人不觉得这是亘古未有的奇事。万历自己此时也被这斗争搞得精疲力尽,终于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并于第二年为他完了婚。郑贵妃在这一重大回合中终于惨败下来了。
皇长子虽然已被册立了,可幕后的斗争仍在继续,又演出了如下的一幕又一幕闹剧。皇长子被立后的形势是这样: 在士林集团看来,立储的目的虽已达到,但仍觉太子根基不稳,说不定什么时候万历又会变卦,因此都警觉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就万历本人来讲,已被弄得近似麻木了,觉得身后之事,由它去吧,现在得过且过,及时行乐。与之相反郑贵妃和她的父亲郑承宪、伯父郑承恩、哥哥郑国泰却比以前更起劲地在暗中搬弄是非,多方联络,挖空心思要把已被册立的太子给废掉。他们的爪牙也格外卖力,因为包括郑贵妃在内,他们的心里都清楚一旦太子登基将意味着什么,只有废了太子,他们才会有救。他们又决定利用 “妖书” 一案,挑起事端,借以扩大影响。所谓 “妖书”案,还是在皇长子朱常洛被册立以前发生的一件案子。那时候有个刑部左侍郎叫吕坤,在他任按察使出巡山西时,写了一本名叫 《闺范图说》 的小书,书中所载的是历代一些有贤德淑名女子的图说。恰巧内监陈矩奉诏在外收书,这本小书也在被收之列,运进宫中。万历偶尔翻到此书,就把它赐给了郑贵妃。赐者无意,可受者有心。郑贵妃看过这本小书以后,觉得在这问题上也可以加以利用做点文章,于是自己又另外加上了十二个人的图说,并且为之作序,交给他的伯父郑承恩拿去刻板成书,又印了一些散发以扩大影响。给事戴士衡因为和吕坤有仇隙,便借这件事上疏弹劾吕坤假手郑承恩向郑贵妃进献此书,借以谄媚,勾结内宫,包藏奸诈。这时突然有人给《闺范图说》作了名为《忧危竑议》的跋,流传于世,跋文中说,是吕坤撰 《闺范》一书,以汉明德马皇后为首,是由于那马皇后乃是从宫女逐渐被晋封为皇后的。他的用意,很明显是在向郑贵妃献殷勤。郑贵妃之所以要刻此书其深意实在于此,即为自己的儿子朱常洵能立为太子找个先例,加以宣扬罢了。跋文还在最后说明了该文取名的含义所在,它提到吕坤曾上过名为 《忧危》一疏,其疏中可以说无事不谈,但偏偏不谈论当时最为世人所嘱目的立储一事,因此吕坤的用心,就此可见一二了。这篇跋文明里是冲着吕坤的,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其锋芒是直接指向郑贵妃的。所以郑贵妃及她的家人同伙一致认定,此文必定是出于弹劾过吕坤的戴士衡,或曾弹劾过郑贵妃的全椒县知县樊玉衡二人之手。郑贵妃于是通过万历之手立即贬处了二人,才算罢手。
这事本来已算了结,不知是好事者还是郑贵妃的爪牙所为,又抛出一篇名叫 《续忧危竑议》的文章,成了千古不解之谜。但因此案却又使很多人遭受了飞来横祸。这篇《续议》名义上虽似老调重弹,而意指却已全非,文章的核心是说太子虽然已立,但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被废掉。因为皇上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不得已勉强册立太子的。这篇文章是假托一位叫“郑福成” 的人以与来客对答的方式而写成的。那时候皇三子朱常洵已被封为福王,从这一取名,一望便知,是暗喻郑贵妃的爱子福王必会成功之意。文中特意举一例,来证明确有其事。万历曾经特谕一名叫朱赓的入阁为内阁大臣,这个朱赓的“赓” 字,就是 “更” 的意思,万历忽然有此一命不是含义很深吗?这是向世人暗示要更换太子了。大学士朱赓因文中牵扯到了自己,就寻到这篇文章让万历过目,以明心迹。万历阅过此文,不胜恼怒,立刻严令锦衣卫,一定严加侦缉,务必使主犯归案授首。此案一出,锦衣卫便假公济私,借以公报私仇,屡兴大狱,使好多人,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无辜受害、死于非命,最后此案竟不了了之。
郑贵妃的种种阴谋伎俩均未奏效以后,曾一度绝望过,因为还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盼望着王皇后早日死掉。如果真的天从人愿,王皇后一死,正宫一席非郑贵妃莫属,到时候“子以母贵” ,母正位中宫,其子自然成为嫡子,皇长子的东宫太子也就当不成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也不是没有一点根据,因为前文已叙,这个王皇后,身体确实不太好,加上不为万历所喜爱,心情抑郁。更有甚者将其待遇降低,与郑贵妃无法比拟,各种供给差极了,就是盼着她早死。可说来奇怪,由于王皇后生性清心寡欲,对事对物都抱一种超然的态度,又加上李太后多方保护,居然熬到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与万历同一年死去,只比万历早去几个月而已。郑贵妃一个个手段都用尽了,一个个幻想都破灭了,绝望之余,就铤而走险,狗急跳墙。万历四十二年(1614)的二月,李太后死去,顾忌再也没有了,可以放手去干了。于是郑贵妃等人采取了非常手段,这就是次年发生的着名 “梃击”案,此乃明三大案之首案。
万历四十三年(1615)五月初四傍晚,有一个不知姓名的汉子,手持枣木棍,悄悄地闯进了皇太子朱常洛居住的慈庆宫,打伤守门太监,直至大殿前檐下才被内侍抓获,扰攘多年的明末之案以此为起点,终于发生了。
第二天正是端午节,皇太子急急忙忙地把夜里发生的一切向万历启奏。万历得奏以后,就命先将罪犯交由近处法司先行审问。审理此案的巡皇城御史刘廷元审问之后,向上奏报。初审情况大致如此: 罪犯名叫张差,是蓟州(今河北蓟县)人。自称靠乞讨为生,语无伦次,若涉疯颠。但是察看他的相貌,又像很狡猾的样子。因此最好还是交由法司严讯。刘廷元久历官海,这个奏章写得很圆滑,既说张差像个疯子,又说看来很狡猾。各方面都带着点,又都不说死,可把此事顺利交出,本人落得个干净。
此案接着移交到了刑部,由郎中胡士相、员外郎赵会桢和劳永嘉三人会审。那时候太子早晚将废的传说已经流传多年,成了妇孺皆知的事了,何况郑贵妃一家又是越发显赫,上下左右,到处都有她的心腹党羽,就连当时的内阁方从哲也是听从她的指使。有鉴于此,这三人习于官场,见风使舵,哪还管了什么理不理的呢。因此便抓住是疯子一点,由此串讯,说这个叫张差的原是卖柴草的人,由于柴草被人烧去,气得疯了,于四月间进京诉冤。在路上,有两个不知姓名的人和他同路,他们骗张差说,诉冤没有状子,可以拿一根木棍代替。张差信以为真,就手持木棍,从东华门潜入,一直溜进了慈庆宫门。按照律令,手持凶器,潜入宫门,应开刀问斩,何况还打伤了内侍,更应罪加一等,即刻斩决。三人把案卷送呈刑部代转,只待听候处理审批了。没想到外间对此早有所知,举朝为之大哗,奏疏再次像雪片一样飞来,都说张差入宫行凶,幕后必有操纵者,而刑部就事论事,只论张差一人,而且这样慌忙草率欲予处决,很显然是要杀人灭口,庇护幕后之凶。应请另予详审,查出元凶,以正视听,以服国人。上疏的言词还略客气些,而私下议论,都认定只有郑贵妃等人在暗中指使才有人敢做出这样的事。这使得郑贵妃一伙极为惊慌,连忙请万历给他们作主,万历想了个办法,让刑部对张差严加监管,外人概不许过问此事,想以此封锁消息。
虽然把张差与外界隔离了,少了些麻烦,可哪里晓得,纸是包不住火的,这时候出来了一位勇敢正直的朝臣,终于把此事弄得水落石出。他就是刑部主事王之寀。王之寀在入刑部之前曾做过知县,对于审理案情,颇有手段。他虽未被委为梃击一案的审讯者,对此案没能公开审问,但既然身在刑部为官,自然总可想出些办法。他反复思考着,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何不请求管理牢饭,这样不就可以接近张差,并以此为诱饵,设法使张差招供呢?想好以后,王之寀就讨下了兼管牢饭这个差事。他亲自率领狱卒给犯人一一送饭,唯独把张差放在了最后,使他早已饥饿难忍。当张差饥肠辘辘的时候,才眼看着王之寀等人慢慢腾腾地提着一篮子香喷喷的饭菜走了过来。谁知走到张差跟前却让人把饭摆在一边,要张差供出实情,才能吃饭。此时的张差已经受了几次杖刑,体力早已不支,而且饭时又早已过去了,在饿的再也难以忍受的情况下,语无伦次地说: “我是来告状的,你要问我什么?” 又说: “打死我吧,什么都没用了!” 王之寀令狱卒把饭送到张差的口边,又让两名狱卒紧紧地挟住他,不让他够到,就说: “看见啦,饭就在眼皮底下,只要实说了,马上就吃,若不然,只有饿死了!”张差经不住这一招,开始实说了。经过三番两问都已和盘托出,虽还不免有深藏不说的地方,但这些就足以说明问题了。那么张差究竟交代了一些什么?原来张差确是蓟州人,小名叫张五儿。他之所以来到北京是由于他们乡里的马三舅和李外父,叫他跟着一个不知姓名的老公(民间习称内监为老公)来的。他们叫他一切都听从老公的吩咐,还说事成之后还可以给他几亩地。他进京后,进了一条不知是什么街名的大宅子,有个老公拿出饭来给他吃,并且对他说: “你去闯一闯,看见人就打死他。打死人,我们会救你的,快去吧。” 说完,给了他一根枣木棒,并把他带进了后宰门,一直带到那宫门口。在那里,他打翻了一个看门的,但随后又来了很多的老公,他才被捉住了。
王之寀知道张差的供词还有许多不实之处,只要再来次大审,一定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于是,他把张差的供词,呈送给刑部侍郎张问达,请代为上奏。奏章中说: 依他看来,张差不疯不傻,而且很有胆量。希望能押送到文华殿,举行朝审,或交九卿科道和三法司共同会审也可。这样定会审出详情,抓住幕后的操纵者。
张问达把王之寀的奏章奉上以后,万历感到十分挠头,只好暂不批复,留中了事。但奏章的内容却不胫而走,朝中上下又一哄而起,其中促请最力的有大理寺丞王士昌、行人司正陆大受、户部主事张庭、给事中姚永济等人。在陆大受的奏疏中,竟多处直书 “奸戚”二字,矛头直接指向郑承宪等人。万历对此既感愤恨,可又拿他们没有办法,只有故技重演,一概留中不予过问。此时的郑贵妃和她一家更是感到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不断派人四处活动,但仍无法缓和这凶猛的来势。正在这时,说也无巧不成书,又有个叫过庭训的御史,也曾上疏言及此事,说这是 “祸生肘腋,不容不闻” 。万历把奏疏留中之后,这个过庭训竟移文到蓟州,要那里的地方官把张差原来的表现如实奏上。蓟州知州戚延龄很快就给过御史来了回文,这个回文对郑贵妃一方极为有利。文中说,张差确实是个疯子,他所以成疯,是由于郑贵妃要在蓟州修庙,派来内侍在那里设窑烧砖,居民把打来的柴草卖给窑上能很快获利。张差闻知就把家里的田产都变卖了,去抢着做柴薪生意。砖窑附近的人痛恨他抢夺生意,暗中把他的柴草都给烧了。张差向主持此事的内侍起诉,不料反被大骂了一通,因此就气疯了,手执木棍闯入京城想去告御状。这一回文与先前刘廷元的初审供词极相吻合,而且比那个供词更为详尽。这样一来反而有人怀疑郑家不断派人四处活动,势力极强,说不定蓟州知州戚延龄也事先受了郑家的贿赂,才如此这般地写。蓟州回文一到,郑家就像捞到了救命的稻草似的,又十分活跃起来,连初审的刘廷元也跟着重新多方活动起来。
经过群臣的一再抗争,万历只好降谕,命在五月二十一日由刑部会集十三司的司官和胡士相、王之宷等人,再行会审张差。这一回张差彻底招供,顿时朝野为之大震。他招出了以前没有说出的人名和地名: 马三舅本名叫马三道,李外父本名叫李守才,那个不知姓名的老公是去修铁瓦厂的内侍庞保,他去的那所大宅,是朝阳门外内侍刘成的住宅。他还供认,是庞保和刘成让他去闯宫的。他们告诉他,“打死小爷(宫中太监称太子为小爷),有吃有穿” 。张差还供了他的同伙,他们一共5个人,他的姐夫孔道也是其中之一。
经此一审,案情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刑部有鉴于此,再也不能拖延了,马上行文蓟州,责令速拿马三道、李守才、孔道等人归案,并解京候审。又行疏请求,让法司到大内,拘传庞保和刘成对质。这样一来,连常常首鼠两端的首辅方从哲也竟和给事中何士晋等人上疏,请求务必穷追到底。朝中上下、形成了一面倒的势态。万历也深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降旨,准予严办此案。
现在最紧张、最害怕的莫过于郑贵妃了,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庞保、刘成都是她的贴身太监,他们一旦被审,那还了得! 谁敢保这两个家伙不把老底亮出去?郑贵妃越想越害怕,只有使出女人最后一招了。于是跑到万历面前,一见面就连哭带嚎地要万历给她娘俩做主,不然的话,就要死在万历的面前。经此一闹腾,万历果然心酸起来,又是哄又是劝,最后万历想出了一条妙计,叹息着对自己的爱妃说道: “现今既然已经闹成这个样子,恐怕是难解了,我出面恐怕反倒会坏事,现在只有一人能救你母子性命。”郑贵妃一听连忙收住眼泪,屏住呼吸,急切地问道: “是谁?快说是谁?”万历答道: “就是你要害掉的皇太子。” 郑贵妃一听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啊,是他。这如何使得。”万历说道: “以他的出身、地位和目前的处境,我想也许会饶过你的,你去好好说说吧。”郑贵妃低下了头,迅速盘算着,只有这一招了,脸面不能顾了,心一横转身走了。眨眼来到了东宫,先是装出十分可怜的样子,抽泣着,一见太子便俯身下拜。太子一见顿时受惊不小,连忙回拜。郑贵妃顺势拉着太子的手,伤心地哭诉着,说她是如何如何地冤枉,只有太子能救她们的命,给她辨明是非。太子出身卑微,一向不得志,加上对宫廷这种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没有经验,年纪还轻,经过郑贵妃的这一番表演,也感到还是尽快了结的好。所以他听了郑贵妃的哭诉以后,很痛快地让手下草拟一道旨命,要朝中大臣们不必再为此事多加纠缠,既然凶手早已抓到,即刻正法就是了,不要牵扯他人了。郑贵妃见此连连称谢,把太子又好夸了一顿,才高兴地离去。可群臣却不买帐,认为郑贵妃一家必须揪出,否则国无宁日,民无宁日。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这位已长达25年之久不上朝的万历为此格外破例上朝专议此事。在召见群臣之前,他把皇太子和三个皇孙也都召来。他命太子站在自己的御座右边,三个皇孙站成一排,站在左边的御阶之下。当群臣进来时,万历大声斥责文武百官,竟敢离间他们父子之情,闹得像什么样子。最后说只要把张差、庞保和刘成三个要犯斩罪示众就行了,不要再株连无辜了。说着十分亲热地拉过太子向群臣说道: “这孩子十分孝顺,我是从心眼里喜欢。”边说边用手认真地量了量太子的身子,接着说: “他出生下来到长大成人,我是一直关心着的,若是有意立他人的话,早就更换了,还用等到现在?况且福王已离京就藩到封地洛阳去了,离这有千里之遥,没有宣召,他是插翅也难以飞回来的。”说完又把几个皇孙也都叫了上来,让群臣们看看,说道: “皇孙都长成这样大小了,你们说我还能立谁呢?”最后让太子表个态。于是太子按照事先早已准备好的讲了话,他说张差不过是个疯子,我上次就表态,让有司从重从快处理就完事了。可你们却纠缠不放,离间我们父子之情。最后不无激动地说: “刚才皇父对我是何等亲爱,而你们却胡思乱想。你们想做无君之臣的话,可以随便。可你们怎么让我也为不孝之子呢?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万历一听喜得搓手顿足,连忙接过话头,眉飞色舞地向群臣说道: “听见了!皇太子的话句句可都听真了!”群臣一见如此,顿时无话,只有齐身叩头,三呼万岁,一个个像是哑巴一样退了下去。
万历一见戏表演得十分成功,群臣刚一退,便马上传旨,速斩张差。于是第二天张差便被押赴法场,一命呜呼了。也就在这一天,庞保和刘成也被押送到文华门听审。这两个家伙一见张差先已被处死,无人对证,便矢口否认,把一切推得一干二净。心想有郑贵妃在,看你们能奈何得了我们。郑贵妃此时也积极四下活动,这二人既是心腹,又是受自己的指使,尽管事没办好,也想成全他们,何况张差已死,解救他们不会成太大问题。可事实上与她的想法完全相反,早已被激怒了的群臣,奋起上疏,很有点不把梃击一案查清,就绝不善罢甘休的味道。万历着实害怕夜长梦多,就劝郑贵妃,还是牺牲了两个爪牙,保守自家才是上策,两个太监算得了什么。就这样万历降旨给司礼监,让他们在内廷暗中处死庞保、刘成。这两条走狗终于落得个应有的下场。梃击一案至此算是草草了结,郑贵妃一家安然无恙。日后此案谁想又被阉党魏忠贤翻了过来,此是后话。
时间一晃又过了5年多,也就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明神宗死了。皇长子朱常洛在八月初登了皇位,是为明光宗。可他在位才30天。为什么在位只有这么几天呢?这还得从明末三大案的第二大案——红丸案说起。
梃击案了结以后,郑贵妃眼见皇太子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了,因此对自己的前途感到了担忧。一旦万历死了,自己该如何自处?为将来着想,现在必须讨好皇太子。于是郑贵妃索性来个顺水推舟,借着感激皇太子在梃击案中的搭救之恩,极力去接近皇太子,以改变长期的紧张关系。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近,郑贵妃摸透了皇太子的脾性,发现他跟其父万历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一样的贪财好色、嗜酒使气。抓住了皇太子的弱点,郑贵妃就有了办法,她常常给皇太子送些珠宝、赏玩,至于金钱更不在话下了。他还想了一条毒计,就是在自己的宫中选出8名最为漂亮的美女,送给皇太子,让她们一定要尽心尽力服侍未来的皇上,使他心满意足。郑贵妃暗想,此招一则定会使皇太子更加信任我,亲近我,二则最主要的是这一绝招必能致皇太子于死命,只要他短命,说不定将来还会……果然不出郑贵妃所料,这位皇太子真的掉入了圈套。这位吃够了苦头的皇太子,经梃击一案后,境况大有改观,饱暖思淫逸,皇太子开始放纵,整日耽于酒色之中,年纪尚不足40,却早已垮了身子。等到即位称帝时,已病得很重了,没过几天就病入膏肓,卧床不起了。内医太监崔文升开了一服泻药,光宗服后,腹泻不止,一日要拉三四十次。后来,鸿胪寺丞李可灼献上一颗红丸,自称是仙丹,光宗服后,觉得精神大有好转。过了半日,李可灼又献上一颗,光宗再服之后,睡到次日凌晨,竟然再也没有起来。此即为 “红丸案” 。
光宗一死,内外官员都归咎于李可灼,而当时的首辅方从哲却用光宗遗诏的名义,拟赏李可灼银50两。于是,群情为之大哗,纷纷上疏弹劾李可灼和方从哲。方从哲才把赏银改为罚俸一年。但弹劾的奏章仍是不断,一再声称,进泻药而使病情骤然加重的崔文升,原来是郑贵妃属下的人,而李可灼又是方从哲带进宫中的,二人同为弑逆,应处以极刑,同时,还应查明幕后主使是谁。方从哲在众官员的责难之下,只好辞职。大多数官员要求办方从哲的罪,方上疏力辩,加上同党官员极力为之辩护,争论了很长时间,最后,李可灼充军,崔文升贬放南京,方从哲和郑贵妃却都躲了过去。红丸案也就这样收了场。光宗死后,她又唆使李选俦霸居乾清宫,酿成 “移宫” 一案。在朝中正派官员主持之下,才挫败了郑贵妃的阴谋。
就是这样一个阴险、毒辣的贵妃,把大明江山搅得天昏地暗,她所一手制造的三案,形成的门户之见,竟与有明一朝相始终。遗祸之深,为历代罕匹,而她本人却屡次有惊无险,竟安然地度过了余生,直到崇祯三年(1630)七月才结束了她的一生。这种结局也算是 “一奇” 了。郑贵妃死后,被谥“恭恪惠荣和靖皇贵妃” ,埋葬在银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