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中秋节

1928年9月28日是农历八月十五日，也是中国传统的中秋节。

这本来是个家人团圆的日子，但是对于贺瑞麟来说，却是一个与家人死别的日子。这是最后的中秋节，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贺瑞麟觉得就是自己死亡的时刻。他坐起来，准备直面死亡的到来。

从凌晨1点开始，贺瑞麟就等待着死亡的召唤。

他不忍心在自己的死期到来的时刻让家人为他伤心。

他走上了为革命而献身的道路，并不后悔。但他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没能为父母尽孝而感到内疚。

自从他来到南京后，成为一个漂泊的孩子，身边一直没有家人的陪伴，也一直没有留给家人真实的信息。为了革命这个大家，他只能舍弃小家。家人来南京寻找他，他一直躲着，不忍心让家人揣测到自己将来的归宿。他清楚，自己最后的归宿将是死亡。对于死亡，他慷慨面对，面对惨淡的人生，面对淋漓的鲜血，他鼓足勇气，一次次地向死亡靠近。

他觉得自己还不算上勇士，但他要努力做个勇士，与黑暗斗争的勇士。

这是最后的中秋节，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贺瑞麟觉得就是自己死亡的时刻。他坐起来，准备直面死亡的到来。

死前还能做点什么？他伸伸臂膀，忽然感觉身上有股热流在涌动。他觉得身上有种温暖。这温暖是他当年来到南京后第一次感觉到的温暖。

于是，贺瑞麟写下了与父母最后的生离死别的书信：

亲爱的父亲、母亲：

你们不要为我的不幸而流泪呵！父亲，母亲！我是永远的抛弃你们而去了！我为何而死？死于何人之手？你们大概已经知道，我这里用不着向你们多讲，我为什么要这样？似乎也没有多所述说的必要，只要我自己无愧于心就够了。然而，父亲母亲，我虽然已经□□□□，我还要向你们作最后的表白，希求你们在我死后能予我以相□□□□或者也可以慰藉你们悲伤的心灵于万一，至于别的那我就不敢多所期望了！

贺瑞麟《未寄出的信》手迹

这是我死前的自己表白呵！父亲，母亲，请你们静听吧！

我十年以前的事实，我是记不十分清楚了我的已经，只有在民国七年春天，我初次离家庭到离家六里路的姑奶奶家里读书的时候起，这十年间的飘荡的历史，我还能模模糊糊的记起。但是我这十年的飘荡生活呀，父亲、母亲，在你们认为我是在求学识，对我怀了很大的希望，希望我能成名，光宗耀祖，不愧你们对我的一番苦意。的确，在三年前我没有到南京以前，我自己也很自负，默默的预期自己造成一个绝世的英雄，压倒一切平凡的人们。我这种英雄观念由我自小学至中学的六年光阴中，你们也可以看清□□□□□□考试成绩均占了最优等，就是这种英雄思想的结束！一切都是自己创造出来，我们的家庭，是在目下这个社会里被人认为值不得注意的强可自给的自耕农。祖上即没有可以使人家称道的了不起的行为，自然到现在我们要随时受人家的轻蔑和看不起。记得有一次，我为了到沛县去读书，到另外一个村里找一位同伴，居然在这位同伴的文质彬彬的年逾六十的祖父亲面前，受了一次极大的污辱。他青紫色的狰狞面孔上显明的刻画着绅士先生对于草芥□□□□的句文，如像有些玷污他的孙儿的身份样的表示不愿意绅士的孙儿与这样一个孩子同伍。我坦白的心灵受了极大的刺激，对绅士先生首先种下恶劣的感觉的分子，永远不能消释或稍减。然而我当时在学校中的成绩的超越一般同学，终于引起了多少古老先生的惊奇，他们在几个人聚谈的时候，居然也时常会提你们的孩子——我的名字。这种现象，当时曾经引起你们对我的巨大的奢望，我更坚苦的学生生活，也就在此种形势下宣布开始。

三年的沛县生活，除了知识上给了我以有力的进步外，别的我没有获得什么东西。然而这三年的生活，却给我的思想以极大的影响，我之所以有今日，与这三年的异地生活，有极大的关连。

（注：文中“□”处为残缺字）

这封自传式的长信是在砚芬牺牲后着笔写的，大约写了几天。瑞麟踏上砚芬的血路而牺牲了。

在给父母的信中，贺瑞麟敞开心扉，表达“为大家，弃小家”的心声。

是的，自己的最后一刻，他不愿意让远在徐州的家人知道，但他的最后一刻不能不告诉近在南京的亲人知道。他的死隐瞒不了南京的姐姐和姐夫。

他突然觉得，自己死后，南京的姐姐和姐夫会为他收尸。

他想给姐姐和姐夫留点什么。留点什么？身边只有一个包袱，这包袱留的东西也许不会成为自己的陪葬品。

这东西给谁？

贺瑞麟不由自主地打开包袱。

他从白小褂的口袋里掏出笔，写下他认为离死期不远的农历日子：八月十五日，星期五。

他起身向木栏外的天井望去，想着牢房外面隐隐约约能够觉察的夜空，很自然地感觉天明必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于是，他回身坐下在日记本上又写下一个字：晴。

贺瑞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需要留下这死前的日记——

今天是中秋节，是我“死前日记”的开始。

9月日记预定的五十页还没有记完，昨天忽然逢到砚芬兄等死难的惨事。当我提笔写了昨天的一段日记后，有一种是我不能制止莫名其妙的力，我不能再继续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去。

本来以杀共党始以杀共党终的我的“九月日记”，虽然只有短短的过程，似乎已到了结束的时代。如红的热血未干，砚芬的呼声又起，我狱中的第四次的死前日记，一定无疑的结束在我被拖去雨花台之前，这是毫无疑义的推断。我只要负起最后几天的使命，把握预定的几十页之一的部分，涂上些鲜暗不同的墨迹。此外我没有别的愿望了。砚芬同志啊，你在雨花台下静候着我吧，我要穿起你青绿色的贡呢夹袍的一角，与你共赏雨花台旁的埋葬着冤枉鬼的荒丘的夜月。

从9月22号下午二时起，我们被紧关着的号子忽然紧张起来。老杨请求交保释放不许。许多难友都停止了接见。在那几天，我们以为监狱又要搬迁。能在中秋节日，在所谓首都的戒严司令部要犯重地禁止窥看的小房之中，过一个中秋节。中秋佳节前，却霹雳一声，严厉检查得连开水都没有吃，顺便把史砚芬等四人拖向雨花台枪决。从那一刻起，狱中的空气严肃得没有一分钟不在急剧的变化中。一方面，第一批犯人当日下午一定要搬家了。离情之外，反衬着一层私自庆幸，庆幸自己立即被决定了的命运。同时，在后一批同案件的我与我的同伴孙津川君，不言而喻的证明了在不久之后也要与砚芬兄一样的被拖向南门，眼巴巴的就要与我最亲爱的同志、最融洽的难友作殊死别。我从来没有流过泪水的，我不仅（禁）有几次潸然泪下了。

贺瑞麟《死前日记》一页

我的流泪的生活已有十年了。屈指别离而算来，这十年中我也别过最亲爱的友人远行，我也送过我最知己的同学离乡。死的活的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分手送别。至于与父母哥哥分手言别，更不知有若干次了。我也曾为别离而依依不舍，为亲朋好友的远离而哭到不能自制。但那都是童年时代天真的人情之流的表现，总没有这次伟大悲壮愤慨的死别的凄伤。

快将搬家的囚友同志们，纷纷把需要的东西打成包了。破纸碎片零乱地飞散在黑色的地板上。荒凉的景象深深的印入我的脑海。我破碎了的心扉啊，真是痛伤欲绝了。

啊，去了，去了！永远的别了！同志们最后的一次对望啊！千金一刻，今生此世只此一刻了。努力啊，努力你们的前途。我，我不久就要步砚芬的后尘而去了，到雨花台去了，永远别了，祝你们早日成功。未来的世界终归是我们的。同志们，同志们，昨天黄昏时，他们被一大队士兵捆压着，站在一起，拿着行李要到陆军监狱时，他们眷恋着频频转首，瞧着伸头在木栏外的待死的我作最后诀别，一直到他们来与我拉手点头，作悲壮的永诀。我感到我的心立时碎了。我不能再立起了，我在？暗的牢狱之内踱了几步，我慢慢的把身体曲下来，直到栏外人迹已杳，我才渐渐的恢复了感觉，回到我杂乱的席子上来，昏昏沉沉的睡下……

下午立超送来许多过中秋节的物品，嫩藕啊，石榴啊，月饼啊，馒头啊，许许多多，我连日拟定的遗书恰好今天写成。哎，姐姐啊……

你们在昨天大杀共产党宣布“罪状”史砚芬兄的布告上，大概已有了预感吧。你们今天送来这许多东西，权作对我的奠仪。你们热爱我关心我的热忱，我完全领受了。请你们等候和瞧着吧，不日那处决我的布告的发出。……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是他值得信赖的同志，这个同志眼前还在监狱里，但他没有暴露，已经被判刑，刑期就要满了，就会出去的，只有他才能有一天把他在狱中的真实情况转告给党。但是，他不能让这个同志受到任何牵连了，必须等到胜利的那一天，这东西才能公布于众。

他不能把这人的名字告诉给任何人，也不能让姐姐和姐夫再去冒风险，而只能在给姐姐、姐夫的信中交待这事就够了：

我现在是死了。为革命而死了！你们待我的一番热情，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同时也请你们不因为我而悲伤而流泪。

在匆忙之中，你们几次的为我而奔走，我真是说不出的感激。从今天此事即刻起，我们永远没有再说一句话的机会了。我们就此永别罢！

我站在雨花台下，在机枪还没有转动以前只片刻，我，将死的我——你们的亲戚，一个漂流的孩子，还向你们有最诚恳的要求，我在没有拖出牢门以前，我忍着感情之水滴写在下面，千诚万诚的请求你们按照我的遗言，安排我的东西和未完的事：

一、我的包袱里有用报纸包花线捆的一包东西，这一包是我读过的书同几个本子，还有几个是我的朋友的，请你们好好地存起来。存在南京，不要带回家去。过不久会有一个姓×的朋友，他会到你们家里取拿。如果他去，请你们把这一包东西全交给他。千万千万！

二、我贴好邮票的几封信（在白小褂的袋中），请你们代投到邮筒里去。

三、我的东西只要把上面说的一包保存好，别的随便怎样都可以。

四、我的尸体随随便便马马虎虎地埋在雨花台就够了，千万不要再麻烦。

五、我这里用的钱，可以向我父亲说，我想他一定能设法筹办的。

不写了。姐姐！姐丈！我最后再叫你们两声。我托你们保存的用报纸包好的一包东西，你们千万要同我保存起来，静等我那位朋友来拿。祝你们永远的快乐！

□ 瑞麟　中秋节

贺瑞麟遗书：给姐夫袁立超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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