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贫苦人民奋斗的勇士
1928年9月29日是农历八月十六日。
贺瑞麟明白,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写他的“死前日记”——
八月十六日 星期六
今天又安然度过了我的生命啊!暂时得到了安息。一阵凉透身心的秋风,冷得浑身发抖。我去年的旧病又复发了。我的心胸不住地在燃烧。诚然,如果病死在狱中,我真太冤枉也!然而无聊的看守所长于夜间点名时,他一定让我吃药,好!如果你当真送来我也是吃的,但是你这种东西未免太缺乏政治常识了,你未免把我为贫苦人民斗争的战士看得太不值了,二号的匪人服毒是怕牵连了别人,我,要我服毒自尽,我怎么能够呢?在你的刀戟没有加在我的颈项之前,我决不放下为贫苦人民奋斗的责任,而有自暴自弃的行为。你这些下流的军阀小走狗,你知道吗?
更深夜半,外面送来三个犯了罪的人。我的同案孙君很急促地把我从梦中促醒。他说:“来解决我们了,就在夜里,你看门已经关起。”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只有坐起,向木栏外的天井望去。阴森森的院中站满了持枪带刀的士兵,他们交头接耳唧唧哝哝地低语。我有些莫名其妙了。几个士兵站在外面狠命地望着我俩。我只有简单地暗想,我们的案子和砚芬兄的有何不同,为什么对我们如此的严重,对我们如此地胆怯,要夜间干?!天晓得,我俩又重新睡下来,原来是他们把几个犯人送进了我们的号子。我很吃力地平伏下兴奋了的精神,欲待重新去寻找那已失去了的悲绝的梦!花残不复返了,断了的梦儿,永远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机会,费尽了心机终于不能奏丝毫的效力!
9月30日,农历八月十七日,星期天。
一大早,看守所所长就在院子里大喊起来:“今天谁都不准探监!”听到这话,牢房里的囚徒立刻大喊大叫起来:“为什么不准探监了?”
这时,外面已经有人来探监了,却被十几名士兵驱赶了出去。
“为什么不准人来探望?”
“不是重犯的为啥也不让看?”
“你们这是什么规定?”
贺瑞麟被一阵吵闹声给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看着孙津川。
孙津川爬过来,低声说:“不知为什么,今天不准探监了。”
贺瑞麟打着哈欠说:“随他们吧。”
孙津川低声问道:“是不是针对我们的?”
贺瑞麟也有点疑惑:“也许吧,这里就我们几个政治犯了。”
孙津川悄悄地说:“做好准备吧。”
贺瑞麟点点头道:“早准备好了。”
几个新进来的人听了他俩的对话,都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奶奶的,刚进来就不让人来探监,这是谁的坏主意?”另一个说:“进了这里,还是少说话。”
贺瑞麟不再去关心其他,自顾自地拿出史砚芬留给他的自传体小说《青年的归宿》读起来。
他读了一会,精神有些亢奋,只觉得浑身的热血在涌动,不禁想起了两年前《语丝》周刊第七十四期上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中的一段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逝,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刘和珍是北京学生运动的领袖之一,1926年在“三一八惨案”中遇害,年仅22岁。鲁迅在参加了刘和珍的追悼会之后,亲作《纪念刘和珍君》一文,痛悼“为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歌颂“虽殒身不恤”的“中国女子的勇毅”,鼓舞人民踏着烈士的血迹前进。
贺瑞麟要向刘和珍一样,成为一名为贫苦人民而奋斗的勇士。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他不由自主地拿起笔写了起来:
八月十七日 星期日
又不准接见了。狱中待解决的重要案件,除一批土匪便是我们几个政治犯,不知为什么,今天又不准接见。来探狱的人已经到了门口,可是却不能进一步与犯人接见。无怪一般的囚友们要大惊小怪了。提到狱中生活,就以现在面论,与别的看守所相较,并没有什么希异的地方。为了作消灭资产阶级的政治行为而入狱,此种生活应该比任何种犯人的生活都要残酷毒狠虐待。因为别的犯人无非在资产阶级的政治统治下有些不大愉快的小动作,顶多在消极方面是破坏资产阶级社会秩序,使之暂时不安。而我们则不然,不是扰乱,也不是妨碍,更不止破坏,而是大量的根本推翻,打倒,杀尽,消灭,并且严密的组织……此在无产阶级革命的立场说,毫没有变通的地方。事实摆在眼前,看谁要先下手。阶级斗争的行为中,哪里能容得下妥协和和平?共产党员对敌对阶级还有求饶和优待的希望?上述的梦都是少爷公子们做的,共产主义者任何虚幻的梦都是不应该做的,并且是不允许做的。事实是怎样,我只要用我这我那个缺的观察力,按照我一定的政治路线决定。……
日来七八个人的行为与态度都显得颓唐与消极,说深刻些,吃酒吃零碎东西。狗儿偷生事实难免,可我是共产主义执行者,我无论如何再也不敢多吃酒了。这是我千金一刻的一刻了,我无论如何不能就此解体,直至拖向雨花台的一刻,我始终要保持我的规律生活。当多少吃酒的东西杂列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终于没有答出我心中的责备:“你是为了阶级的利益而死的,有何遗憾,你为何要这样自暴自弃?”我终于在这种情形下,卷起摆设酒杯的席子,来写我未写完的东西。后来又去看砚芬兄遗下最后的一篇自传体小说——青年的归宿。
青年的归宿的结局,完全是他自己的以逊农为主从事回忆的记述最后的一篇遗嘱,又是他准备寄出去的遗嘱。他权衡了自己的任务与工作,在反动派逮捕他以后,决定他最后的命运要拖向雨花台是可以断言的,连他自己也是如此决定的。
逊农啊,你与世人见面之日,你的在人间在纸上的前身,早已消失了面目而成为一副骷髅了,而变成矿物质了,你可知道?都是可靠的出乎意料的,也可说不出所料陆军监狱寄来一封短信。但是渴望的言语都来了,他们的消息多半都是可靠的,果然如他们所说的话,也是打动我萧沉的欢心,前途似乎还有一线希望。好吧,渺茫与希冀的未来,听任他去吧!去渡过必然的一段监狱生活。有机会出去的,我要更勇敢更机警更彻底的干!
坐在席子上,遥看栏外隔院屋顶黄了的桐叶。它的颜色较往者是苍老多了。墙角有一架紫藤,也脱落了多少枯叶和残败的柔枝,摇向同起的凉风中,增加了不少的凄凉意味。秋叶是一天天的厉害起来了,苍老了的梧桐叶比往昔减少了许多,翻上翻下的任秋风指使。我看了这萧瑟颈项心中痛苦极了,是悲秋抑是自悲,我完全分鉴不出,只觉得心中有一种动的侵袭,比伤春还凶十倍……坐在这里,我头上忽然落下几根头发。我的心痛到极点,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只能暂时放下笔和簿子倒在席子上闷睡。
写了一会儿贺瑞麟抬头遥看栏外,地上飘落的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更增添了几分秋日的凄凉。他看到这萧瑟的景象心中痛苦极了,再也无法继续写下去。他只好放下笔,倒席而睡,希望在睡梦中得到片刻的宁静。
昏昏沉沉中,他仿佛看到史砚芬正在慷慨陈词,充满激情地向他朗读自己的新作,那是他尚未写完的诗剧《夜莺啼月》。贺瑞麟静静地聆听着:
(一)
第一景 对话
在某一年的八月十五
一轮明月在碧天高挂
一直夜啼莺展翅飞来
和明月儿对话
(独叹)
流,流,流,长是这般流,流;
流,流,长是这般流,流;
一年容易,习习的凉风又吹到了中秋
思往事,不堪回首!
什么事旧恨?什么是新愁?
——这一篇糊涂账啊
何时始能休?
(莺诉)
啊!美丽的明月吓!
你是这般的逍遥,这般的自由!
无牵无挂,无拘无束,长是碧天遨游!
听遍了朝天的妙乐,看厌了锦铺的宇宙!
然而啊!你又为何——
常是这般的多愁,这般的愁愁?
果何不乐?心头轻颦,眉头浅钩!
(月诉)
流,流,流,长是这般流,流;
流,流,长是这般流,流;
一年容易,习习的凉风又吹到了中秋
思往事,不堪回首!
什么事旧恨?什么是新愁?
——这一篇糊涂账啊
何时始能休?
且把它,且把它付于你去
付于你去后成长歌
唱遍这尘寰
啼醒人俦。
(莺诉)
啊!美丽的明月吓!
你是这般的不幸,这般的薄命!
你的眉头因是浅钩,你的心头因是轻颦!
我一见你啊,便有万分的同情!
请你放心!我决不啊,决不有负你的叮咛!
——春一般黄色的恶臭
黄色恶臭,吹起了一篇抹黑的乌云;
乌云遮住了团团的明月
明月口遮住了夜莺就此长离别。
(二)
第二景
幽静寂寞的深林
常逗着一只两只的流莺;
林间缠绕着纷乱的
莺儿拖延着昏暗的黎明
——这就是茫茫大地
可怜的人啊就在共同消长浮沉。
深林中也有应对的鲜花
虽也芳芬馥郁,但却异常思春,
花枝在无风的时候也一样地在婀娜多姿
翩翩蝴蝶把深林探幽
也想这是丝毫的甜蜜
林内充满了□□□通的思春
生长林间的人们啊,多望着一座神秘的内幕
这又是一年的中秋月明的时候
但是美丽的月光射不到深邃的林丛
一只夜莺跪在□□□枝头
——动人的歌喉。
贺瑞麟醒来,读着史砚芬那一行行诗句,如同在倾听黑暗中夜莺啼血的鸣叫。
“贫苦的人民啊,那苦难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贺瑞麟想到了史砚芬慷慨激越地要为农民翻身而奋斗的决心,并且又一次听到了史砚芬在宜兴暴动中的呐喊声;想到了徐州老家在饥寒交迫的死亡线上挣扎的乡亲;想到了南京城里贫民窟里的人们;想到了江北浦口、九?洲、下关一带的农民和被资本家盘剥的工人……看到了那一个个充满渴求的面孔和一双双期盼的眼神。他不由潸然泪下了。
他再次拿起笔,在纸上写起来:
长江之水啊,依然流流流,
江中的汽笛啊,呜咽如旧,
你说教的人儿哪里去了。
空余下茅屋雨椽,余恨缕缕。
分明是昨天的事啊!
日落西山,黄昏的时候,
暗淡的灯光下,
闪着几个瘦弱的身子。
你的意见我反对;
他的话啊,赞成!
好了,我们就这样决定吧!
下去,明早,执行!
这分明是昨天的事啊!和暖的阳光笼罩了严冬的积雪,
扬子江中泛起了汹涌的春潮,
柳枝的莺歌婉转,
九步洲畔的牧童哀哀地奏着秧歌!
九步洲畔的牧童哀哀地奏着秧歌,
无产者的呼声啊,悲痛凄绝,
预缴春租的时候又到了,
贫苦的农民怎能过活!
预缴春租是欺骗的行为,
预缴春租是大地主的剥削手段,
全部的痛苦都是无产者的,
预缴春租条例啊,最凶残!
芦苇青葱的阳天,
柳花遍地呵使人愁烦,
成熟了的种子怎能收回?
破落了的农村组织怎能团圆?
破落了的农村组织怎能团圆?
失了土地的人们呵,
趋,趋,趋,趋向城市的限圈。
饥饿的鞭子转,转,转,
血腥的机轮辗,辗,辗,
劳动者的血汗交流,
森立的汽迪呜咽。
森立的汽迪呜咽,
被欺压的劳动者,全世界的劳动者团结起来呵!
高举红旗
把资产阶级的统治推翻!
——致梦中的朋友M.P
贺瑞麟十分想念他的农民兄弟和工人朋友,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鼓动大家,要为贫苦人民过上好日子而努力奋斗,然而现在,他身陷牢狱,无法带领大家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自责自己太过于轻信别人,他不该把团委的重要工作交给王汇伯这样的人去做。由于王汇伯的叛变造成很多同志被捕,给党组织带来了无法挽回的损失。自己身为市团委的负责人,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他无法原谅自己,只能向党组织袒露一个为贫苦人民奋斗的勇士此时此刻的心声:
自己亲手制成的苦酒,终归是要自己饮尽。我还有什么话再说呢!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一切的事实已显示在我的眼前,我还敢再写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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