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绝笔

“就是死，也不能干孬种事！”贺瑞麟在遭受百般折磨的情况下，依然表现出顽强的斗志，以坚忍不拔的毅力留下了青春的绝笔。

1928年10月1日之后，贺瑞麟仍然坚持写他的《死前日记》——

八月十八日　星期一　晴

今天雨中纷纷传说，据说全市人家店铺都关了门，交通也是几乎断了。这是什么缘故，颇值得人们注意。若说是因为市政府为着调查户口，也用不着如此大惊小怪；若说是检查反动分子、逮捕反动分子，南京尚未到这种程度，别说没有值得他们——国民党人，这样大惊小怪。现在所成疑问的，就是得来的消息是否是正确的，如果没有假的成分，那只是庸人的自扰罢了！

无事把砚芬兄的几篇小说观看，他题的各式各样的耀目的字，在平日是很美丽，而且有艺术意味的。可是今天在我的目光中完全失去了美的成份，在他用钢笔亲手写的“小馨儿”三字和“香囝”二字很好。可是到现在若不是墨水失去了鲜艳的颜色，抑是艺术之神已随砚芬兄于地下，我总觉得他标题的字是丑的要死，别的什么也感觉不到。再翻开其他别的封面，依然是没有好感。我的心止不住怦然跳动了。……他的以至别人的，甚至自己写下的东西，我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并不敢翻了。我把所有的本子都收藏起来。

狱中无聊。从中和小小的监房中，在各式各样的囚犯中，可以互相谈心的，同坐在破席上，上下古今天南地北的健谈着。这些难友除主要的政治犯外，抢犯呵，打架的兵呵，小偷，吃白饭看白戏的痞棍流氓呵，把小囚房挤得像沙丁鱼干放在盒子里一样。因为人多没席子，白天打架轮流坐，轮流站，轮流睡。白天解手就在房角上，要候轮子，人臭，大便小便臭，在臭气冲天的囚房中，闷得发慌，无心做事和看书，怎么办呢？不常爱活动的C君用刮胡刀把纸盒切成纸牌，便成了唯一的消遣品。往常总是接头子是玩厌了，从今日起来赌钱了，不过条件也还过、滑稽，就是百点以外的一点一铜元，十五牌起码，钱凑起来打架买菜吃酒或吃饭。这种方法确是很有趣味，顶多的不过出六角小洋，至少点要出一角钱，可是还得大吃一次，较诸以前不能说不是进步的了。

1928年10月2日

八月十九日　星期二　晴

早起望见对院的一丛桐叶轻摇在微微的晨风中，灿烂的阳光依旧，一片片的叶儿却苍老憔悴，现出萎黄的样子。那半绿的叶子勾引我心中的烦恼，但想到那不久的未来，冷风逼人的时候，金光满院，此室此院知道又是如何？……

1928年10月3日

八月二十日　星期三　晴

隔壁号子的抢犯一干英雄要解到灵璧去了。他们真不愧为英雄豪杰。他们到此不过三周，经过几次严刑拷打，因为他们内部有了坏人，不得不承认了。但是他们毕竟是英雄。在他们分诀临朐的昨晚，我听到徐振刚对一号的×××（咬他们的人）作临别的话，我真是说不出的钦佩！

贺瑞麟拿出笔和纸，记下了徐振刚对那个一号的×××临终嘱托：

老团（×××的绰号）！我们死在你手里并不怨恨你。我们的时候已经到了，还有什么话说。我们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露脸的事没干过？现在我们倒台了，这是八百年前定下的前缘，该死在你手，有什么话说呢？

哎，老团！我别的什么话都没有，只有希望你能做到一件事，就是你不要乱牵连到别人，只要你能做到这一件，我就为你伸出大拇指。你只要能坦率的自己承认，我仍然尊敬你是一条英雄好汉。

老团！你千万记着，我们回到了灵璧县里的时候，我这样恳求你，就是打一百个一千个也不要连累县里的好朋友。不怕寸杀千刀，你可千万不要连累人家老百姓。我们咬人家一句，人家全家都不得平安。只要你能做到这一件，到死我还叫你一声好弟兄！好英雄！好汉！

老团！你可千记着万记得，这一去之后，你不要牵连灵璧的好朋友！人家都是清白平安的。你无论怎么说我们都可以，我们这次破案了，被捕了，杀人放火都有我们，我们无非是要他们早早地解决我们，我们怕的是回去害了县里的好人朋友，所以我们上呈文吃药，无非想要他们早把我们解决。我们死算什么，只是千万不要连累了老百姓与好朋友！

呵，英雄，好汉！人类的模范！几日来，我胸中的一团冰释，我对他们只有钦佩，他们是如此的有计划有组织，我十二分的相信了被人忽视了的绿林英雄，他有他们的一套，他们的能力伟大到什么程度，我真是莫名的钦佩呀！

他们一案的全体照了相之后，每人都上起镣来，只是女孩小喜子除外。

回到故地授首去了。铮铮的钉镣声，刺入准备待死的我的心窝。他们许多人的心中是如何的滋味，我想只有他们自己能够说出，然而这是没有机会的了！以往的敌人现在本县里做了五皮主义者，背起盒子炮来解他们，我看到他们彼此间点头致意的神气，哎！我几乎要昏厥了！我只有永铭我的心中，我没有能力把那种神情卸载这册子上！

徐振刚同另外一个姓马的没有走，大概是要在南京解决结案的了。哎！英雄的结局如此，惨矣！蹲在栏（二号）外与留下的姓马的话别，×××与小喜子依依作别，凄惨的嘱语真令人听着要潸然泪下了！哎，人生原来如此。马连科（子英）你去吧！祝你沿途平安。你是英雄，你死犹光辉，你的精神永远的存在人间！……

想到灵璧，贺瑞麟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首先想到了一个人——朱务平。他十分担心朱务平的安全。

1926年3月上旬，朱务平从徐州回到家乡，通过贺瑞麟与中共南京地委取得了联系，决定成立中共临涣特别支部，朱务平任书记。他还先后兼任国民党宿县党部农民委员和宿县农民协会秘书、委员长。在宿城主办两期农民运动训练班，培训了一大批农运骨干，并在全县乡村普遍建立了农民协会、农民纳税委员会、农民息讼委员会、农村教育促进委员会、赈灾会、度荒互助社、农民自卫军。农协会员发展到数万人，他组织和领导农民开展了一系列反对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和封建地主的斗争，特别是临涣和百善地区的农民运动，被喻为安徽的“小广东”和“特别区”。9月，共青团南京市特别委员会在李模中的建议下，决定派南京市安徽公学团支书王明渠到滁县负责建立共青团组织。贺瑞麟作为团市委农运委员兼共青团城北区委书记，自告奋勇地要求到皖北一带考察农民运动的开展情况，顺便发展当地的团组织。于是，贺瑞麟和王汇伯一起离开南京奔赴皖北。

王汇伯在滁县停下，并与贺瑞麟约好一周后在灵璧会面。两人分手后，贺瑞麟继续北行。

他并没有直接去灵璧，而是先到了安徽的五河县。在那里，他联系到了中共界沟党支部书记王亚箴，并通过王亚箴见到了魏正斌。

王亚箴，原名王乃铭，安徽省五河县界沟人。1903年出生于五河县界沟集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他少年时读了几年私塾，1924年考入宿县省立第四农中。在校期间，他受到马列主义熏陶，于1926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7年，王亚箴受党组织派遣，回到家乡五河县界沟从事党的活动，发动群众参加农民暴动。1927年8月，在王亚箴等人的积极筹备下，五河境内的第一个党支部——中共界沟支部终于诞生了，王亚箴当选为支部的第一任支部书记。不久，界沟支部划归中共泗县临时县委领导，王亚箴为县委委员。他带领全体党员深入群众，组织“牛头会”“光蛋会”等农协会组织，开展反对封建地主、土豪劣绅剥削、压迫的斗争，使得党组织在群众中的威望大大提高。

通过对五河县农民运动的考察，贺瑞麟感受到了皖北农民运动的大好形势。之后，贺瑞麟便前往灵璧，与王汇伯汇合。

早在1925年前后，与灵璧毗邻的宿县、铜山、睢宁、泗县等地相继建立了党的组织，这些组织不断向灵璧农村发展，促使灵璧农村多处地方党组织的诞生和发展。贺瑞麟在与王汇伯相聚后，他们很快认识了灵城西南小吴庄的农民戴文生，并与戴文生一起组建当地的农民组织和工农武装。

离开灵璧前，贺瑞麟叮嘱王汇伯：“我们在这里的情况，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要连累县里的好朋友！”

贺瑞麟憎恶王汇伯的叛徒行径，他不愿再继续想下去。然而此时对王汇伯这个叛徒所要做的任何事，他都没有任何能力去阻止。因此他感到了十分的无奈和悲哀。

1928年10月4日，贺瑞麟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八月二十一日　星期四　晴

昨天留下的徐振刚和姓马的，今天被拉出去枪决了。徐振刚出囚门时，神气非常自然，他们并没有矫揉造作的现象，他们纯然是毫不在乎的自然状态，他们真是所谓面不改色的英雄，视死如归的好汉！

他（徐）临去的时候叫了几声：“少陪诸位！”

呵！朋友们！请稍候呵！我们不久是决可同游雨花台的！……

贺瑞麟被徐振刚的潇洒赴死深深地震撼了，他感觉那个徐振刚分明是在与他话别。

贺瑞麟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就是死，也不能干孬种事！”

1928年10月5日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五

牛皮大王自命为副官老爷，其实是下关面馆的老板天津人王义之，今天开释出去。他这几天大吹的牛皮真实不小，把他自己抬得比天还高，但是除了几个存心拍他马屁的人之外，没有哪个不看清楚他是一个惯拍别人马屁的人。其实他并算不得什么吹牛的人，吹牛的要吹出来丝毫没有破绽，那才是牛皮大王。王XX一开口就知道他要吹牛皮，那是幼稚可怜得笑人！当王XX走出囚门站在囚栏之外笑嘻嘻的对我们说：“可要买什么东西？”于是有人请他买这样买那样，但终于被我劝阻了，狱中的感情只作定在院门内，出了大门就谁也认不得谁。这样的事实都可以证明，砚芬的家兄以及传宝山都是好例，何况这位马屁先生！

天气有些冷了，渐渐的感到狱中的滋味，睡在我旁边都着军装的七个为中秋节要求借饷被押的兵士，不但没席子铺，连一件盖的衣服都没有，到了下半夜，他们再受不住冷气的逼迫了，他们频频的叹息。几天来，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十分好，听到他们的叹息，我亦不能继续睡下。我看到他们那缩作一团的身体使我难过！本想转起身来向这七位不幸的朋友作简单的慰问，但是我终于没有起来。我完全被一种势力征服，我暗自想，如果我起来，不但不足以解除他们所要求的已经不是甘美动听的言辞，而是事实上的援助，如同无产阶级目前的艰难处境，不是同情的泪水，而是勇敢的打碎旧社会彻底分配的革命行动的实惠！

我正在难过的时候，天上有两只乌鸦飞到囚房屋顶，呀呀悲鸣，我的思潮竟然为之打断，我心中只觉难过，当时的凄惨情况啊，让他去吧，我想不再写了！

……

贺瑞麟觉得自己已经毫无牵挂了，他想躺一会儿，静静地等待那一刻后到来。

他紧闭着双眼，脑海里不停地滚动着一个个画面。

就要与同志们分离了，贺瑞麟突然想起孙津川与母亲“分梨”时的情景。他不想也不愿看到母亲与自己“分梨”。于是，他在纸上画了一颗五角星，并在五角星里认认真真地写下“雨花台”几个字，以此来表明去雨花台赴死的坚定决心。

大家就要分离了，他觉得此刻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此时狱中的气氛十分的肃穆、死寂，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看着其他狱友，多么希望他们能早日离开这个沉闷的牢笼啊！

此时的贺瑞麟真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想去夫子庙游玩一番，想漫步秦淮河，畅想一下未来的爱情。

他与女同学的爱情忽然而至却又飘然而去。他是多么地渴望自由啊，渴望再一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贺瑞麟不知道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在躲他，怕他批评她，还是不忍心看见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但不管怎样，他都想再仔细看看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此时他只能通过文字来流露自己的真情。于是，他很快进入一段美妙的故事之中：

贺瑞麟在狱中画的五角星

“下次会议我一定到，这次我说不出我不到的理由，你的批评我完全接受，就是给我处罚，我也绝对的接受。”

“好的！”

贺瑞麟在狱中作《离散》手稿

毅然停了穆木的批评以后，觉得自己这次的确太错误，这样一个会议，不应该不到，尤其不应该在通知时既然答应，到这时用一封非正式的信，说有事不能脱身而又没有得到允许，自己就不去出席，的确有些像穆木所说，不但不尊重纪律，并且有些自暴自弃，在她含着十二分诚意承认自己的错误的一段话说出口时，她感到了百二十分的惭愧，同时她却又十分愉快，因为她是在坦白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由这次行动中得到穆木那样深刻的批评，她自信今后她要更进步了，她从今天的谈话中更深刻的认识团体的尊严，更了解纪律两个字的意义，在那一刹那间，她感到她的前面有无限的光荣，同时……

……坐在铁路的石基上的穆木，支着一双疲倦了的红红的眼睛，不时地向马路的彼端望，对于远处骑来的一簇簇的人力车，他不十分注意，因为他知道屯生等一定是不行来的。

“只有你一个来的吗？”

“不，他们都在后面，我昨天因为联系跳远，无意中把左脚折伤了一点，走起路来有些微痛，我本来也想同他一起走来，大家随便谈谈，不过屯生告诉我还有一段山路要走，所以我才先他们坐车子来了！我真恋慕他们步行的快乐！”

穆木听了毅然的话，才明白她今天独自一人乘车先来的原因，他孬种的疑团才慢慢地解开，但他依然在想，她真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同志，女学生的习气，固然他（她）老早都脱掉了，尤其好的就是她的接受批评，单单这一点，她就可以作一般的学生同志的模范，可以使她走到完善的列宁主义者的路上去。她上次无理由不参加开会受了一次处罚，今天她却忍着脚痛来了……纪律这两个字的意义，她不是因为受了批评……如果她不是明了了革命工作的意义，她今天请假不来的理由已经很充足了。她的确是进步了……

贺瑞麟认真地写着，他既像是在写小说，又像是在回忆自己和那个女同学之间的故事。他完全沉浸在回忆爱情的甜蜜之中，然而这甜蜜的回忆很快就被打断了。

贺瑞麟停下笔，把美好的回忆收起。

从9月28日至10月5日临刑前夕，贺瑞麟以顽强的毅力，完成了他的《死前日记》，记述了自己从“个人英雄主义者”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者”的心路历程。

贺瑞麟知道自己就要行刑了，便开始整理自己保存的东西。当他看到史砚芬留给他防寒的那件破烂的青绿色的贡呢夹袍，突然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全身滚动，他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在心里默默地对史砚芬说：砚芬兄，我就要到雨花台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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